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拾贰 记忆废墟 ...
-
伍宿阳这几日过得很不安稳。
宝贝了那么多年的一块青玉,如今却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果然前人说得对啊,那……那什么来着?
反正钱不是好东西!
伍宿阳一边愤愤地想一边盯着桌上一盘花生米发怒气。
整天呆在这里要发霉了啊……好无聊……
窗口白衣的伊兰女子慢悠悠晃过去。
……
妈的,又吓出了一身汗。
自从那次在安南城外罗塔丝蓄意谋杀未遂后伍宿阳就总是战战兢兢,虽然知道在这里她不会再伤了自己但每次见她都要吓出一身汗。
真是很……丢脸。
想当年我在老家宁海的时候……
想到这里伍宿阳下意识看看四周,意识到只有自己一个人之后又蔫了。
这种话说出去吹吹牛什么的还可以,就不用自己骗自己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伍宿阳初到一个地方时总是很受欢迎,没过多久却很少有人再愿意理睬他的原因。
就像叶知秋以为的那样,伍宿阳是个第一次见面时很靠谱但稍稍了解一下就会被嫌弃的囧货。
不仅囧而且怂。
伍宿阳做过很多事情,有令人称赞的也有人人喊打的,当然,还有一些处于中立地位,就看你怎么看它。其中的一个典型就是——他盗过墓。
盗墓在宁海一带甚为猖獗,因为临近梓坞而那里作为已经废弃的皇城素来没人在意这些事情。伍宿阳加入了当地一群经验丰富的团伙,在走过数个梓国贵族的坟墓后无意间就找到了龙熙皇帝的……大陵。
这真真是个意外。
众所周知龙熙的大陵在盘龙边一个名为绿萝十三的小镇,挖空了整座绿萝山建造的大陵里面陪葬品之精美让人瞠目结舌,但因为地形太过错综复杂机关太过阴险,包括里面保存的野兽让人生寒,偶有胆大的,进去也没见过一个出来。
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吹嘘自己进过龙熙大陵,把里面的奇珍异宝怪兽机关说得像真的一样。
帝王们都很奇怪,建一座大陵却只放陪葬品把自己的尸骨放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地方。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不少,龙熙不能免俗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值得奇怪的是,不管关于绿萝山的大陵被传得多么光怪陆离有一点总是相同的,那就是随处可见的“溟渊”二字或是“昭”的字样。而梓坞那里却完全不是这样,物件上的刻字,都直接用了“龙熙”名讳,藏品虽然丰富,但珍贵的物什并不多,数来数去也只有这一块青玉令牌和另一块粉碎后再粘合起来却再看不清字样的牌子。
青玉在那些个梓国贵族的墓穴里也常见得很,相比之下这令牌实在不算什么。带队的盗墓头子大手一挥就把那块令牌给了伍宿阳,至于另一块,被随手一丢无处可寻。
伍宿阳他们一伙人的领队一度不肯相信这就是溟渊大帝龙熙最终的栖息之地,但从时间上来看叫龙熙的,用得起这话总算不上皇帝但比丞相绝对有余的葬法的,一定只有他一人。
想到这里伍宿阳颇想装作很有文化的样子感叹一下,功名利禄算什么,不过是浮云而已。看人家溟渊大帝,开天辟地的功劳,死了以后还要东躲西藏,浪费那么多钱造个假陵……
昭国与它之前的梓朝在本质上的区别其实根本没人能说清楚,也许昭国更开明些,也许梓国更自由些,也许两者根本没多少差别,谁知道呢,没有人能活600年。当年龙熙推翻了苏令却并没有在朝中乡野作出多大的改变,那么昭国存在的意义,也许也没有探寻的必要。
朝野与权力毕竟只属于少数人,对于种田织布的百姓来讲改朝换代既然没有增税减税那就与他们毫不相干。皇帝是苏家人?好!百姓鼓掌欢呼。皇帝是龙家人?好!百姓鼓掌欢呼。
事实就是这样,虽然对于掌权者们来说可能有些残酷,但改朝换代在百姓眼里就是当官的们吃饱了没事干。
但龙熙最终选择让自己长眠在那里。
那个名为梓坞的地方,他曾经推翻过的帝国的皇城,穿一身平常的衣裳,腰间挂着青玉令牌,手里握着看不清字样的另一块。
有些东西本不该再被提起了,随着时间缓慢行走被掩埋在废弃的亭台楼阁之下,覆盖厚厚一层历史的灰尘。
600年前朝代更迭的秘密,连同龙熙的真正墓穴,其实都应该处于这样的记忆废墟之中,在千万年过后成为如同神话故事般飘渺的存在。
不知道这到底是谁的愿望。
偷取红璃珠一事最终交给罗钦全权负责。
不要说为什么玄音不愿去买一块红璃买一块青玉,青玉这种东西向来有市无价,盗墓的看得多皇宫里也有几块,但玄音当年离宫之时除了南宫御和罗钦什么都没带出来,目前看着挺潇洒自在其实兜里没几个钱——钱有什么用,吃的用的都会有人直接送来别院。
至于红璃——这玩意儿已经绝种了不知道当年小夏是怎么偷出来的还这么没眼力见儿的白白送给了林司只换了个一点儿也不好玩的少祭司当了那么一小阵儿。
那颗红璃珠指不定是苏家的传家宝。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放在神迹塔顶也不怕被偷走。
当然不怕了,神迹塔顶看上去光溜溜的其实缠满了从伊兰引来的雪山蜘蛛的蛛丝。这种蛛丝细到让人无法察觉但又坚韧无比,而且防水防雷防酸雨,淬过剧毒腐蚀性极强,人的皮肤一碰到必死无疑。
而且根据少司院那帮老家伙说的:
“神迹塔神迹塔,自有神祗护佑。”
“谁敢在神迹塔这么神圣庄严的地方造次?!”
……
管他的,罗庆才不管天神地祗。
哦,顺便提一句,罗钦可能看上去很有钱,那是因为他偷偷接一些委托干些杀人越货的事情。当然,都是戴着面具干的,让玄音公子知道还不得扒了他的皮。
罗钦在得到命令之后便只身到了盘龙城,在神迹塔附近的小酒馆二楼呆了一整天也没想出什么办法。
这红璃珠实际上本可以从塔内拿到,只是从神迹塔底楼上到顶楼找不找得到路暂且不论,找到了路,没有人带着的话机关和顶上相比只会多不会少。
说来说去都是这该死的林司不肯带我来取。
罗钦郁闷地灌了一杯酒,戳了戳面前盘子里的小菜。
他一直以来对于这个林大祭司虽说算得上尊敬但总是没有好感,最近越发的看他不顺眼起来。
至于为什么会看他越来越不顺眼——这么麻烦的事情想它作甚!
罗钦掏出怀里走之前伊兰国的女巫师给的紫水晶朝着神迹塔顶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灰暗的天色变成暗紫,中央的红璃珠却格外光彩夺目,耀眼的红光经过紫色水晶的过滤与映衬显得光怪陆离,周围的雪山蛛丝成了一层晶莹剔透的云,隐隐有金光。
唉……怎么拿来啊……
南宫也真是的,什么公子自有办法,根本就没有办法。
就算有也是我罗钦的办法……在心里又默默加了一句。
但是尽管这样……还是不得不做啊……罢了,晚上开工吧。
盘龙神迹塔,在整片大陆也算是颇有声望的建筑,被其他国人视为昭国的代表性建筑。
整座塔分为九层,层与层之间以暗道相连,其中机关织精妙几千年来都让各路英雄豪杰赞叹不已。一层供神职人员朝夕祭拜天地;二层三层是少司院学习、休息的地方;四层供六位少祭司;五层是大祭司的地盘,并且常年燃灯日夜不息;五层以上,是几千年来收集的各种书籍,这里亦是真片大陆最大最全的藏书之地。
红璃珠安放在九层之上的十层,顶上金针的末端。
夜幕降临之时罗钦已经换了一身干练的夜行衣蹲在神迹塔下,脸上戴着个金属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纠结地思考到底是走里面的机关还是捅外面的蛛丝。
不管哪一个一引发就会有人追来的,少司院里那帮侍卫可不是吃素的。
罗钦吞了吞口水,想到好几年前自己跟玄音来神迹塔时不知天高地厚挑战那一群人的狼狈样儿。
妈妈咪呀,公子你这是要逼我往绝路走。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瘪了。
印象里神迹塔总是阴沉沉的好像永远都没有人的气息,出去那些个日子夫人在的时候摇摆不定的鲜艳的红色裙角。
从阴雨连绵的冬日飘扬到那个金光灿烂的春末夏初。
罗钦对夫人总是很纠结,那个女人天真幼稚不可一世,但又莫名其妙的让人恨不起来。
夏莞颜的确有这样的本事,能把罗钦呛得哑口无言,能把玄音哄的百依百顺,能让林司这个圣人也摆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怎么又想起林司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了,真是……
莫名其妙。
但是为什么夏莞颜那套衣服明明和其他少祭司一样,却给人感觉那么不一样呢?和林司那家伙站在一起的时候还真是……很不和谐。
罗钦定了定神,溜进了塔内。
神迹塔几千年以来几乎没有过变化,罗钦从前常跟着当时还是景天帝的玄音公子来找林司喝茶下棋顺便躲开公务,因此对五层及一下的地方都比较熟悉。五层以上的藏书阁,他倒是一次都没去过。一是本身没有兴趣,二是因为藏书阁中有很多东西涉及本该被掩埋的历史真相,被列为禁地。
避开明明暗暗的哨口,罗钦按下墙壁上某个不起眼的古老文字,打开一条暗道。
这条暗道依旧保持着几千年前的样子,悠长而又阴森。地面连接墙壁的地方是两条水槽注满鲸油,豆大的灯火在墙边到小腿肚的高度处盛开,随着人的动作轻微晃动。
墙面上是罗钦不认识的古老文字和抽象线条,似乎想诉说一个故事,但那个时期的故事早已随时间浪花不知被拍到了哪个角落,成为模糊不清的,被夸大或被取段的一个梦境。
这也正是昭国文明,或说梓国文明的可悲之处。
罗钦沿着多年之前熟知的那条路顺利到达第二层,敲晕一个少司院的倒霉孩子换了他的衣服,由此如第三、四层不用再提心吊胆。
第五层么……反正林司不在这儿又不会有人。
罗钦这么想着大摇大摆地打开他所知道的最后一道门。
然后就傻眼了。
那个红衣女子本正在给长明灯添油,听到暗门打开的响动转过身来看他,一脸诧异。
长明灯被摆在暗门附近的高台之上,罗钦只知道从前夏莞颜常会借着点灯的名义溜去林司那里消磨一整个半天,至于夏莞颜之后点灯的工作是林大祭司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还是由其他少祭司代劳这就不得而知了。
但有一样是肯定的,穿着自己身上这套行头的人是不能上第五层的。
“你是谁?谁让你上来的?”
那个红衣女子放下手里的灯转正身体质问他,秀气的眉微微皱起。
她正好立在灯前,宽大的红色衣裙遮住了全部光线,只在周身留下一圈黯淡的光。在阴影里罗钦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少司院选人的标准来看,应该是漂亮的,而且声音很年轻。
“回答我的问题。”
那女子见罗钦只是一言不发声音更加冷峻,而后者把脸隐于少司院制服宽大兜帽的阴影里,思考如果直接把她拍晕会有什么后果。
或者挟持她让她带自己去顶层?
室内的光线很暗,除了那盏黯淡的长明灯外几乎没有其他光源。事实上应该有,罗钦清楚地记得在离暗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圆窗从来没有被关上过,每一次他陪同玄音来这里时就会看到林司守在窗边,夏天看云冬天看雨,那种介于等待与发呆之间的姿态让人怀疑当他被提问时可以清楚地报出落下的雨滴数。
罗钦抬起头,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那个女子,心中已拟定了采取第二个方案。
正当他准备动手之时,却又听到身后传来石门移动的声响。
“……林司……“
在女子脱口而出的低呼的同时,罗钦只觉得一只冰凉的手搭上自己的肩制止自己的行动,同时一团比周围的暗更沉重的黑停在了自己身边。
”是我让他来帮我取一样东西,不过看来,还是我自己来比较好。“林司转过头对罗钦微微一笑示意他先离开。
”好久不见了,红璃。“
红璃站在一边默默看着林司抬起他洁白修长的手给灯注满油,然后走到他常站立的位置,打开窗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看外面的细雨。
”林司你……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沉默似乎是林司与任何人之间都适用的一种相处模式,斟酌再三红璃才小心开口。
”有些东西要取。“林司转过身,嘴边带着惯有的清浅笑意,这种无差别的温柔让人觉得亲切,又如此遥远。
”为什么不开窗,红璃?“
红璃对林司的提问有些受宠若惊,手抓紧了裙子轻声开口,”因为怕有很多灰,而我又没有时间经常来打扫……“
红璃的声音说道最后越来越小,融入室外雨水碰撞的声音几乎听不真切。林司下意识摸了摸窗台,果然是干净的。
”我走了有多少天了?“
”23天。“
是了,已经那么久了。林司突然想起自己接到玄音的字条并且离开的那天也正是红璃来给长明灯添油。一晃眼已经23天了。
这23天里自己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熬,夜晚千百回梦到莞颜,但无一例外的不避开了她飞扬的红色裙角与她还在这里时射入圆窗的金色阳光,一遍遍放大她转身离开时混入雨水的泪花。
和那个时刻自己依然在微笑的脸。
”一直都是你在打扫这里么?辛苦了。“
尽管在这里呆了这么久红璃依然不懂林司眼神与语气里的心情,只是直觉林司必定有放不下的过去,否则不会如此悲伤,只是可惜这段过去,对她来说也许永远是个谜。
又是许久的沉默。
”你不问些什么吗?”
林司依然望着圆窗之外的雨,就像23天前那样,看着细密的雨丝把眼前的景物切割成一块块下场的区域,水珠从高空坠落,在重力作用下扭曲,拉伸,变形成为泪滴的形状,最终接触地面变成银色的水花。
林司的问句,语气依然是清浅平淡的,淡到让人认为他对这个答案从始至终都没有期许。
红璃有很多问题,比如你去了哪里?比如你去干什么了?比如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再比如,为什么选中我?
但这些都被刻意避开不谈,也许并非可以,只是在面对林司时就本能忘记。
“你回来需要拿什么?”
林司突然觉得这个红璃并没有自己原本认为的那么糟糕。
“祭司令。”
意料之中的沉默,林司回头看到红璃的脸又深埋入阴影。
很失落吗。
“开玩笑的,祭司令我不会再要回来了,你自己留着吧。”林司没有看她抬起头时的惊讶表情,举步往内室走,“我只是取一些私人用品,自己收拾就好。”
有些事情,也许她懂,也许她不懂,也许她懂了也依旧装作不懂。但无论如何自己已经走至这一步,再也无法回头。
红璃在震惊中还未回过神,看着开启又闭合的内室门恍惚不已。
自己留着的意思是……
猛然石门又被打开发出不小的声响,赤羽喘着粗气看样子是一路狂奔过来。
“红璃……顶上的红璃珠被盗了。”
红璃惊觉,抢步上前一把推开内室的门。里面窗户不知何时被敞开,风吹着桌上的书页哗哗向后翻,一切都是原本的样子。
没有林司。
红璃突然明白林司让自己留着祭司令的意思。
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