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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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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餐时分。
我同吉野凉光每日都在一个桌子上吃饭,而且每次都是我坐在桌子前头等着西村去叫他来饭厅。今次,我想只怕要让吉野凉光等我一等了。这可不太妙。
我徐徐步入饭厅时,饭厅里头鸦雀无声,我就安静的用眼神询问了声西村,可是今天的西村老头并没理我,只是低着头垂着袖子立在吉野凉光的后头,那模样就像是崇拜神一样的尊敬。
我握了握手指,不安的说:“……你等很久了吧。”
话音刚落,就看见我身侧一个上茶的小丫鬟一把把要给我的饭前茶水扔我身上了,我心中哀叹,你扔就扔吧,您为什么还要带上我啊。
我瞄了眼吉野凉光,见他也无甚表情,便讪笑着摸摸被烫到的手背,勾了勾头发,继续干坐着。他不发话,我也不敢吱声。
吉野凉光总算抬眼看了看我,依然是那张木然的脸。然后继续吃他得饭。
西村给了我个眼神,我才缓缓的动筷子。当然,食不知味。
饭后他叫西村去他书房一趟。
入夜。我在吉野凉光的书房门口徘徊了几个来回,袖头眼看就要绞碎。正回头间,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我引颈望了一会,可就看见西村端着托盘过来。我眸间微闪,上前接过西村的托盘,脱口道:“先生,我去送吧,您给我个机会道歉吧。”
西村在黑影中抬起脸来,不悦的盯了我一眼,一言不发的转身归入黑暗。
我下定决心之后,便敲开了门。吉野凉光并未理睬,我想大概这就是他的脾气罢。
门吱吱呀呀的开合。
我抬头间看见吉野凉光凝望那灯火的脸,少一分柔情,多一分忧郁,此刻的他,就是真实的他。
我正待细细观摩,就听见吉野凉光毫不近人情的声音在我面前袭过:“你就这么杵着?”
我感叹,我这是发个什么呆啊。
恭敬的将茶水搁在桌上,拾起托盘的时候,吉野凉光眼眸回转,抓住我的眼,道:
“你有什么话?”
我哽住。刚才的腹稿此刻一个字都不剩,肚子空空如也。困窘的杵着,再从头梳理要说的话。
吉野凉光耐心的品着茶水。我正结结巴巴要开始时,他突兀的声音瞬间打断我所有的思绪。
“你喜欢喝茶么?”
我愣着,茶,自是中国人的爱好,小时候母亲常跟我说中国的茗茶。我斟酌着说:
“喜欢。茶水和一般的饮品不一样,入口涩时入喉甘甜。我最爱的是老僧煮茶时,那‘茶烟轻扬落花风’之感,宁静而致远,正是茶之本性。”
吉野凉光扯着嘴角微露了一个不明不白的笑。
我赶紧将目光移到茶杯上。继而又是他那幽幽的声音,掺着野性与沙哑又不失内敛。
“你要说的话呢?”
我怔住,这人,刚刚我的话头还没起久被他截住,此番又来问我,让人很是懊恼。
“我……那个……。”
我怕他怕得紧,紧张的话都不会说,真是折了我往日和母亲拌嘴时候犀利言辞的伟大形象。
他不语。只是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搁在桌角上,合了眼,道:“品茶论道,有始有终,你,再去沏一杯来。”
我点点头,心里头叨咕,西村为什么不干脆把茶壶端来,他这一杯杯的端来端去,真是老当益壮。
将被子搁在托盘里,我不忘礼仪,冲吉野凉光鞠了躬才退出去。
将将合上那扇朱红木门,听见吉野凉光在屋里说:“品茶之境,需要尊重,在茶面前,人人平等。”我顿了顿首。心中了然,便去沏茶。
一步一步的将沏茶礼仪在心中过了一遍,温水洗了壶具后,便依照洗,投,冲,分。
再次将茶杯送到吉野凉光的桌上,他已经倚在皮椅上睡了。
以为上完茶就走的,不想还是惊醒了他。
他眨巴着眼,凝神看了我一会,不理解我手中的小碟子。
“茶到深夜,当备茶点。”
他嗤笑一声,便去饮茶。我待他饮下,才开口:“这杯茶是我敬你的。谢谢你,带我来到中国。”
他不语。
我垂首道:“我,我很喜欢这里。”
说完这话,吉野凉光稍微往前倾了倾身体,搁下了茶杯,道:“你很像个中国人。”
我心头一跳。
连带的脸都白了我估计。我哆哆嗦嗦着腿,不知道说什么好。是他发现了什么,还是我这中国话说的太溜了?
吉野凉光的手指在桌上‘当当当’敲了三下。我得以警告,吞吐不清道;“我……我怎么……”
吉野凉光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吓得一闪身,好在一手扶在桌子边缘,慢慢镇静下来,但脑子却乱作一团。
他的身高与我明显不搭。这具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在他身体前面就细弱的像是一根绳子。
吉野凉光见到我受到惊吓的样子,自己也愣了一瞬。接着他便越过我去开了窗子。
我惊疑不定的兀自抖着手指,后背一股忽冷忽热。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啊……”
不经意的,回头看去,吉野凉光的眼里有浓浓的哀思。他,是不是想家了
那晚我们的谈话就是消失在这样一句诗中,两个人都不再言语。他看他的月,我回我的屋。
次日晨。我洗好了脸,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子边上等着吉野凉光的到来。
身侧的每个小丫鬟都是引颈瞅啊瞄的。我也是等的抓耳挠腮的。
没等着吉野,倒是把西村等来了。搁下一句很欠揍的话。
“小姐,少爷今早出门了。叫您先用。”
我一直在琢磨着,吉野凉光到底欠了我妈妈什么,这么大得面子,把我弄到中国来,还供我读书,像大小姐似的养着?
天气不太好,下了一夜的雨。我打开了窗子,换了换空气,然后拿出几本书看。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我还能干什么,除了呆在院子里,要不就是去学堂。那个老夫子讲的东西实在太迂腐,我也不乐意听。倒不如窝在这里自己看点东西。
也许是下雨的天气很容易让人犯困,我看着看着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揉了揉发麻的双腿,合上了书。正预备关窗,就看见吉野的车子缓缓驶了进来。其实,我们的院子并不大,多时他得车子都停在外头。
车门缓缓拉开,吉野被一个陌生面孔的年轻人搀扶着下了车。一步一摇晃的回了屋。
又过了几天。
突然,吉野来找我。彼时我正坐在院子的矮凳上,编着草戒指,也不知道为什么编,不知道给谁戴。
他就一直站在我身后。然后在我编完时,开口说:“你编的是什么?”
我吓一跳。
赶紧起身,道:“戒指啊。”
他挑眉。
我想,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冷漠之外的表情。
他接过我得戒指,戴在手上。我在怀疑他到底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正好他抬头看我,询问我的意思,当下我就红了脸。虽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不会引起他太大的注意,但是我还是忍不住乱七八糟的想。
他说:“好像,有些小。”
我垂眸,看他得手指。没什么特别,就是男人宽厚的手掌。但是,当时我就觉得不一样,看见我得戒指戴在他得手上,就觉得不一样。
我点头。
两个人都不说话。我是紧张不知道说什么。而他,我想,他是觉得和我没什么话题吧。和一个小丫头有什么说的?
他把戒指褪了下来,然后递给我,我伸手去接。他却拽住我得手:“明天晚上,和我去参加个宴会。做我的女伴。”
然后,他把戒指戴在我的手指上。却是食指上。
他回头走了。
我却一直站着。回忆他给我戴上戒指的感觉。有人说,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戴上戒指,那个女人的感觉应该是幸福。
可我那时根本不懂如何汲取幸福。
我低头。他戴的是食指。也许他是知道的,拇指代表的是父母,中指代表的是自己,无名指代表的是情人,小指代表的是孩子。而食指,代表的是兄弟姐妹。
那天,我记得我被打扮的很好看。用西村的话,就是成熟。但是再打扮,我还是十三岁。
晚上,我坐上了车子,和吉野凉光一起。
宴会举行的地点我不知道,但是,那是一个很大得木质阁楼。门口有很多的佣人,穿着清一色的服饰。甚至,我挽着吉野凉光是走在红地毯上得。在红地毯上,我还特意挺起胸脯,用我自以为平静的眼光扫视了一圈人群。
他们都是金光闪闪的人物,即使我不认识一个。他们都散发着同样的气质,即便是他们身边的女伴。似乎只有我和这里不搭。
这个时候,吉野凉光低头看了我一眼,我感应的抬头,看见他年轻的眼里,有一种叫做自信的东西。
吉野凉光和我一起缓缓的到宴会主人前头,我看见在人群攒动的中心点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我不敢相信,那个挺直又骄傲的背影真的是宋教仁。
正赶上我和吉野凉光上前,他就回了头。
他看见我得时候,愣了下。这是我意料中的。但是他同吉野凉光打招呼却是我意料外的。
吉野凉光微笑着重他点点头。两个人就这样错开了。
我还记得,他说过,下次再见到我就带我去看好看的东西。
吉野凉光带着我在厅中转了一圈。之后就看到人群中传来了喧哗的声音。我和吉野凉光也都随着声音往阁楼上看去。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啊。她几乎吸引了所有男人的眼光。让厅中得女人都黯然失色。
她穿着修身及地长裙,裙子上头用丝带挽了一朵黑玫瑰,金光闪闪的裙边,让人不禁联想那里是否绣着万千璎珞。她拥有着娇媚的容颜,优雅的步伐,以及她傲视众人的气质。
我侧着头打量着挽着我得男子。吉野凉光紧紧的盯着她。盯着她得每一步,他得眼中有什么东西似乎在燃烧。
我看着他,似乎挪不开眼。他得认真,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旦陷入难以自拔。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吉野凉光拉着我已经往她得身边走去。
我依旧怯怯的,不是因为自卑于她的美丽,而是自卑于众人的眼光。
很多女人或许都有过这种想法,如果是单独面对一个比自己美丽的女人,不会感到力竭。但是当在很多人面前面对一个比自己美丽的女人,难免觉得损失颜面。
吉野凉光似乎没有过这种想法,拉扯了我到女人身前。
大厅中间的灯光似乎特别辉煌,照得我脸上发热。
女人先是扫了我一眼,然后冲吉野凉光笑。她的笑很隐晦,并不像她的外表一样落落大方。
吉野凉光也很邪气的冲她笑。
一时间大厅中的气氛很暧昧。
我站在吉野凉光身侧接收着身边各种批判评论的眼光及语言,觉得自己像个僵硬的面团,任人捏扁掐圆。
这时吉野凉光叫了个佣人扶我到一边休息。我抬头看他,知道他得用意,但是瞬间我心口一阵酸疼。
吉野凉光和女人上楼去了。
留下一厅的人,只不过这些人只是面面相觑一会,便又开始热闹的交谈,仿佛刚才的两个人就是普通的夫妻一样。
忽然间我觉得胳臂被人握住。我握着香槟的手一抖,回头看,正是宋教仁。
宋教仁眼里噙着笑意,对我道:“小姐,我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
我觉得刚刚的压抑突然都远去了,只剩下眼前一双笑眼。
我道:“那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干什么的,我是大家闺秀,名字可不能乱说的。”但是我已经开始在心中给自己起了中文名字。
宋教仁开始愣了一下,继而胸口传来阵阵响声,笑的很规矩。
他拿起另一支杯子,和我的碰了一下。口中道:“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宋教仁。”
我真诚的看着他得眼睛,道:“胡苏。”
听母亲说,父亲就是姓胡,父亲不知道我的出世,当然也未能给我取名。而母亲的本家姓苏,所以我就编了这个名字,也算是父母亲生命的延续。
他点点头,若有所思的道:“我就觉得你不像日本人。”
我赞叹他得眼力,继而喝了口香槟,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他难得的收了笑容,然后缓缓的贴近我的耳朵,道:“秘密。”
我知道在这个年代,有很多工作都是保密的。就是不知道是哪一方的人。
大厅里很多的官员相互聊起来,大大咧咧的谈论着朝廷的事情,但都是很明显的话里有话,绵里藏针,我听得累,便转过头去欣赏这间不俗的屋子。
宋教仁只是看,然后和我聊天,我们俩坐在不显眼的位置上,聊着天南海北。
我没什么感觉,只水果吃的多了腹胀。我困窘的说去上厕所,宋教仁竟然站起身陪我一起。
在那时,一直都有这样一个人,不是我的爱人,但是却比爱人更爱我。
从厕所出来,他就一直倚在墙上,手中托着礼帽。
看见我,他潇洒的带上礼帽,对我神秘的说:“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那天,我和宋教仁两个提前离开了宴会,去了外白渡桥。
乍看到那样别致的外白渡桥,我还是有些震惊的。
那时的大桥并不是那么繁华,来往的都是商人的多。但是风景很美丽。
晚上的湖水荡漾着天上的星辰,像是醉人的眸。下弦月挂在天际,遮着一层淡橘色的云彩,分外神秘。
渡桥边的晚风很轻,刮在脸上有点痒。
宋教仁双手支在桥栏上,望着湖面,叹气道:“上海是中国的宝地,绝不可以落入别人的手。”
我惊讶于他的政治观。侧头看他。
他似乎惊觉我在一边,呵呵一笑,随后和我谈起我的经历。
我编谎话的功力我自己都很信服。一边说宋教仁一边笑。我说我是随母亲改嫁到日本的,我爱我的祖国,我爱上海,爱中国每一片土地。这辈子最想去拉萨走走看。
宋教仁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去那么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回望着湖面上蒸腾的水汽,在迷茫中仿佛又看见繁华的大上海,我泛起甜蜜的笑,道:“有人说,青藏高原是地球的脊背,而拉萨是地球的心脏。是唯一一块净土。”
宋教仁听得很认真,点点头、
“去拉萨布达拉宫许过愿的愿望可以上大天听,有机会实现。”
我抱着小女人的心思,转过头看他,他只说:“骗人的,这是个无神论世界。否则不会这么闹得慌。”
我不可置否。在黑夜中点头。
但我一直都在期望,有一日可以完成母亲的愿望,去拉萨许个愿。
宋教仁送我到宴会门口,找到吉野凉光的车子,嘱咐我小心然后叫了黄包车走了。
西村看见我竟然早早的离开,有些惊讶,但是没有多言一句。
西村不是个多嘴的人,对于宋教仁,他也许真有过几面之缘,宋教仁送我出来也许是吉野凉光授意也说不定。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我迷迷糊糊的靠在窗子上睡了。
感觉到车子震动,我抬起头,看见吉野凉光坐在身侧,我的身上盖着他的衣衫,再看他,依旧一丝不苟的坐着。俨然一个军官般威严。
吉野凉光并不看我,只问:“跟宋教仁去哪了?”
我心跳,然后镇定的再靠回窗子,道:“外白渡桥。”
吉野凉光没说话。
但是却抓住我的手,我差一点尖叫出来。他却说:“你手这么凉,以后不要往出跑了。”
我凝视着黑暗中的他,描摹着他坚毅的轮廓,心头柔软。
“我一直想去一个地方,那地方也很凉。”是苍凉。
他不为所动。
我继续道:“我想有机会去拉萨。”
吉野凉光依旧看前面的路,只是薄唇中突出的字,却让我心惊。
“哦。有机会去走走。”
也许我那一刻是在心里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