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乱雪》胡九二

16、第十六章

　　我几乎是浑浑噩噩的回到了院子。此刻正好是夕阳西下，暖意融融，我却觉得周遭寂静无声，荒凉无垠。那片花海，似乎也变成了黄色红色的土地，静默着吞吐，接受着微弱的阳光，孤独的叹息。
　　真的，接连一个礼拜，那个玉树临风，气势凛然的男子，再也没有登过门。听说是去做任务了，当然这些都是我旁敲侧击，软语响应，老肖拗不过我，才跟我透露的小风声。
　　而这一个礼拜，每次晚上，我坐在窗边看星星看月亮，总能有意无意的看见吉野凉光的灯光照射在院子里，他在那片竹林，映着那些昏黄的灯光，无声的立着。我也终于又听见了吉野凉光唱起那日的童谣。他说话的声音非常低沉，不若刘岩那样明快，而他的歌声却仿佛是未拭的大提琴，喑哑婉转，沉闷古典。
　　若是算起，我们来到中国已经一年了。虽说没有大的离合悲欢，但是其中夹杂的繁杂的人情世故和恩怨情仇，也令我们头疼许久。终于有了可以安定的时机，可是等到了时机，等不到那些创造时机的人。老肖受了伤，他只肯说这伤不致命，但我明里暗里打听到了，老肖算是个废人了。筋脉断了许多，连跑跳都是问题。浑身上下的伤疤不下百余处，莫说看了，就是听见都胆战心惊。
　　我每日都给他熬顿益气补虚的汤药，哄他喝下，然后他指点我功夫，看我上蹿下跳。却再也不手把手教了。
　　似乎是喝了我的汤的缘故，老肖近日里头精神很好，经常是让我搬个板凳坐在他下首，他给我讲从前跟吉野凉光他们结识结拜，一举占领地盘的往事。那些刀光剑影的事，其实离我并不远，不过才两三年，可是听老肖讲起来，就像是铺满灰尘的照片，拭去了尘埃，里面的内容泛黄而湮远。
　　我想起邱爷在被刘岩‘正法’的时候，邱爷曾经提到的‘刀手老四’，便开口询问老肖。老肖明明望着天空的眼睛突的一滞，再凝神仔细的思考起来。他缓缓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一些江湖上的老朋友而已，刘岩跟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撑着下巴，追寻老肖的眼神看去，只见着了天空几朵流浪的白云而：“当初邱爷开罪了我哥哥，被刘岩等人捉拿，暗自扣押在了赌坊里。那‘刀手老四’的名字只是我随意听来的。似乎关联着刘岩我就随口问问。”
　　老肖听后，只是拿手掸掸衣襟，不说话。
　　三月二十一日。
　　天气晴朗，春风和煦。我准备去找白杨踏青。往年在日本，都是在这个时候和母亲沿着祖国的习俗，春日里去踏青。
　　而吉野凉光则是在遵循祖制，上香祈福。整个院子的丫鬟都被我打发出去踏青了，小伙子则有一部分都去接西村了。这个老头终于安排好了一概事宜，从吉野凉光这里调了一部分人去了铺子里，算是以后的一个经济来源，不至于哪日吉野沦落，我们都跟着吃不上饭。然后他赶着今日回来，同吉野凉光一同进香。
　　我是女眷，自然不能进香堂。
　　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平时唧唧咋咋的小丫鬟老妈子都不见了踪影，估计是被吉野凉光勒令喝止了，今日不许吵闹。
　　我出门自然是要知会吉野凉光一声的，平日都是直接跟小君们说了得了，今天就特殊了。非得自己跑一趟。
　　绕过曲曲折折的廊子，终于看见了盖在极其隐蔽的香堂。平日我闲来无事溜达的时候，路过这里从来都是低着头小碎步赶紧走。我本是极其讨厌这里的气味的，不仅发霉，而且阴森恐怖。
　　刚穿过树林，猛地被人拉扯一个趔趄。以为是哪个开玩笑的丫鬟，定睛一看，没想到是宋教仁这厮。在他身后跟着一个男人，全身黑色，面无表情的立着。
　　我如他所愿的惊讶的看他，想要他给我一个解释：一，你不是走了吗？二，你怎么进来吉野府的？三，你来找我什么事？
　　宋教仁抿唇一笑，整个人散发着浓郁的墨水味。
　　“今晚我真的走。你们家里人很少啊，早知道我就经常溜进来看你了。”
　　感觉两个人挨得实在太紧，我把手臂从他手中抽出来，向后挪了一小步：“宋大哥，你为什么骗我？你不止骗我，你还骗你夫人”
　　宋教仁忙又扯起我的袖子，展开温润的笑颜：“我是骗了你，所以今日来向你道歉的。胡苏，我很对不住你。你能原谅我吗？看在今夜我就赴京的面子上？”
　　他的玩笑话说实话一点都不幽默，我强忍着起鸡皮疙瘩的无力感，道：“骗了我不重要，你怎么连你夫人都骗啊。宋大哥，你着实不是个诚实的人啊。”
　　宋教仁收起了微笑，面孔微微沉着，忧郁的看我：“我是真的不想骗你，只是你我都知道，吉野凉光……”
　　我止住他的话，了然的点头：“我知道。那么那天，他……有没有人为难你？”
　　宋教仁轻松一笑：“还好。基本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小偷来偷我的钱，被我制止了。”
　　我夸张的瞪起眼珠笑道：“你还会抓小偷？宋大才子？”
　　对于我的调侃，宋教仁完全心领神会，随我一同肆意的笑起来。
　　而这样温馨的时光向来短暂。他说，与其在车站里头危险重重，不如同我好好道别一番。估摸着时间是将要到了，宋教仁赶紧拉下了礼帽遮在脸上，注视了我好一阵，道：“我想，不论结局怎样，你定要等我回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我目送他一线漆黑的背影，心里暗自祈祷，一路平安。
　　也许是所谓的第六感，我疑惑的向身后看去，在阳光晕染的树林深处，青葱的树干边，立着一个挺翘的身影，阴沉的眼睛半刻也没有离开我。温暖的阳光里，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
　　我和他都一动不动。终于西村在吉野凉光的身后露出头来，凌厉的眼光仿佛要刺穿我的胸膛。他侧头附在吉野凉光的耳朵上，嘴角蠕动，不知道说了什么。吉野凉光才转身走了。我刚要动身逃跑，又被他一记眼风订在原地。呐呐的不知道该干点什么。
　　一直到吉野凉光同西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绿色里，我才敢溜走。
　　回去后赶紧喝了几口凉茶。不知道是不是吓得，我一直冒着虚汗，这次别说不敢不跟吉野凉光知会出门去踏青的事了，就是我这直冒冷汗的身子都让我倍觉头疼。看着外面一片艳阳美景，我却只能在闺房中哀怨。
　　头疼了许久，我觉得我或许是发烧了，哑着嗓子叫了半天，小君才应。她见我面色不济忙扶着我起来，我抬头看见，原来天色已晚，这几个小丫头也都玩耍够了。
　　小君慌忙问我；“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个半天不见，您就这个样子了？我去叫人给您看看吧。”
　　小君这是真的焦急了，不是作态。习惯于口的敬语无论我同她们的关系多亲密都无法从根子里改变。
　　我拉住她的手，安抚道；“无事，我就是有点渴。”
　　小君没有去松开我的手，而是唤了小喜来。小喜进了屋门，看见我俩的情形，一个秒钟就懂了，问我要什么。我吩咐她到了水，喝了两口，才觉得嗓子舒坦些。
　　没说两句话，听见有人敲窗。
　　“小姐，您在吗？”
　　我一听是西村，今日的事一下子想起来了。精神许多，赶紧坐直了身子答道：“我在，先生。”
　　西村那边又说；“少爷让您即刻去趟书房。”
　　“懂了。”
　　听得‘即刻’两个字，我哪里还敢耽搁，抓着小君的手，让她帮我穿衣提鞋。小君看我来了精气神，嘻嘻的笑起来：“果然还是我们少爷威力大啊。”
　　我瞪了她一眼，掀帘出门去了。
　　吉野凉光的书房里头还摆着我前几日从街里买回来的书籍，看那凌乱的样子，应该是都翻看过的。那本《基督山伯爵》还被夹了张纸条。
　　吉野凉光的书房灯火辉煌，感觉是从未有过的凝重，见西村也是低着头站在吉野凉光身侧，我不觉得站直了身子。
　　“一会你回去收拾行李。跟着西村去广东。”
　　吉野凉光说话要么拐弯抹角的让人摸不着头脑，要么直来直去的让人咂舌。
　　我赶紧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突然要走？”
　　西村道：“少爷做的是大事，不是小姐能评断的，请小姐还是听话的好。”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西村仿佛又回到从前的那个性格乖张狠戾的老头了，不仅对我不恭谨，而且仿佛充满了敌意。
　　吉野凉光却提笔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折成了特殊的形状，递给我。我接过来就像翻开来看，不料吉野凉光出言制止了；“别忙着打开看。等你到了广东再看。我没有期满你什么。只不过……有些事，你还是莫要管了。”
　　我往前一步；“那，你们什么时候来？”
　　我又不是傻瓜，很明显，吉野凉光在转移身边的人，他怕是要有大动作了，恐怕伤及我们，才挨个转移，不论是同哪一方‘交火’，都难免危险十分。有我们在不说能帮上什么忙，说不准要成为拖累。
　　吉野凉光转过脸来，淡漠的脸颊今日看来格外疲惫，眼窝下头隐隐发黑，但是眼睛还是神采奕奕，凌厉四射。
　　他沉吟片刻，道；“很快。”
　　我心稍安。这样说，也许并没有太大的危险。
　　西村刚要赶我走，就有人来敲门，不一会进来一个人，我一看，竟然是江哲这个小子。他见到了我惊讶的点点头，随即站在吉野凉光桌前，道；“刚刚传来消息，宋教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