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乱雪》胡九二

10、第十章

　　木制的地板上传来哗啦哗啦的丫鬟清扫地上的碎片的声音，提醒着坐在椅子上沉默的三人，刚才发生的事不过片刻。马上就是新年了，即便是上海这样温暖的地方，天气也开始变凉了。丫鬟很用心的泡了茶水，这会正冒着汩汩的热气。
　　我们三人各自沉思各自的，竟没有一个愿意开口说话。我摩挲着雕花的檀木椅子，滑不留手的感觉让人莫名呻吟。
　　我按捺住打破沉默的冲动，喝了一口茶。刘岩用了许多功夫洗净的脸，现在正泛着粉红，看来是用了大力揉搓。我一动，他抬头看了看我，我眼皮一横，看见吉野凉光也看了过来。
　　三人尴尬的对视一眼，最终皆是无动于衷。原图是这样的：对视时，吉野凉光首先反应过来，脸拉的更长，用手折折衣领，靠回椅背看手里的闲书。刘岩看看我，又看看吉野凉光，倨傲的扬着下巴靠回去。我则莫名其妙，继续喝我的茶水。
　　碍于这一日找人修理我房间里灯的缘故，我只能睡在客房。也就是说，和白杨同住。虽说很不痛快，不过刘岩安慰我不过一夜，闭上眼，一会就过去了。我听着越发的觉得不舒坦。
　　那日刘岩同吉野凉光俩人最终还是在饭桌上开始说话。总体来说还是白杨的功劳。
　　白杨那日在晚会上看见吉野凉光回来了，就觉得自己反正也是无聊，不如效仿，结果回来的时候正巧我们三人纠结的坐在前厅里。
　　白杨嗅到了空气中的烟火味，但还是很熟络的跟刘岩打招呼。刘岩看到白杨的时候还愣了一下，随即看了看我，我无所谓的笑笑。
　　吃饭的时候，白杨问刘岩怎么没有去参加晚会，黄先生还提到了他。
　　对于这位黄先生，刘岩似乎很忌惮，警惕的问了：“不知道提我作甚？”
　　白杨看见刘岩似乎有些感兴趣，便坐直了开始絮絮叨叨的讲了许多，刘岩则越听越觉得诡异，便斜眼看去，吉野凉光似乎也有同感。要么说这俩人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呢，总不会因为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而绝了多年的情谊。
　　之后他们有模有样的好兄弟开始唱戏，你来我往的说着云里雾里的话，我和白杨鸭子听雷一般，一边苦思冥想，一边鸡鸭鱼肉的往嘴巴里塞。
　　然后时间就这么推移到了让我非常为难的时刻了。白杨已经收拾好了床铺，铺好了被子，开着门等着我就寝，我依旧磨磨蹭蹭的不乐意动弹，借口说，我其实不怕黑，黑点也好，睡眠质量高云云。但是在吉野凉光的淫威之下，我只有从了。溜溜的跑进了白杨的屋，刺溜的进了被窝，不知道该和她说点什么。
　　白杨没有半分磨蹭，而是锁了门，在我面前就开始换睡衣。我虽然不甚好意思看，但毕竟有些好奇，还是看了过去。一看之下，我不禁开始自卑。
　　白杨已经十八岁了，身体发育的很完全，弯曲的曲线毕露，修长又白皙的大腿，不盈一握的腰肢，挺翘的臀部，还有丰满的□□，都让我自惭形秽。
　　白杨似乎知道我在偷看，咯咯的笑着，然后回头道：“不必嫉羡于我，总有一日你也可以拥有。”
　　我缩回被窝里，背对着她躺下。不久就觉得床沉陷进去。白杨盖好了被子，并没有马上睡觉，而是讲起了故事。
　　她说她的父母亲在她九岁的时候都去世了，当时的她举目无亲。只认识一个隔壁家的哥哥，大哥哥对她很好，跟亲妹子一样，因为大哥哥也没有亲人，看见她可怜，就接过她同住方便照顾。她很感激他。
　　这样以照顾就是六年。六年足以使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成长为邻家之女。当亭亭玉立的她告诉这个名义上的哥哥她成为女人的时候，哥哥吓得手足无措，也是那时候开始，村里的人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不再像以前对她的怜悯，和他收留她时对他的赞扬。他们才知道了，原来世界上有四个字，永远不能打破界限，叫做；男女有别。
　　他开始背井离乡，去见大世面，挣大钱，说好等以后有钱了，有能力了，把她接走。她不相信，要跟着一块走。于是俩人一起来到了上海。靠着他的勇敢打拼，靠着她的勤俭节约，俩人的日子过得还算充实。但是他看见她的衣衫粗鄙，看见其他的女人穿着光鲜，就花了所有的钱给她买了一件旗袍。她很开心。
　　“你既然有喜欢的人，为什么来找我哥”
　　白杨顿住，“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他。”
　　“白杨，你这人很不诚实。你明明就是喜欢那个他。难道”
　　我不禁想到是不是他已经死了？
　　白杨立刻打住我的胡思乱想，道：“当然没。是他后来被人陷害，借了很多高利贷，还不了债，就加入了青帮。”
　　“青帮？上海最大的□□。他，竟然。”
　　“后来他就变了。变得不爱说话，不再愿意回家。开始和许多其他的女人厮混。但同时，他给了我物质上的满足。我可以穿金戴银，可以挥霍无度。”
　　“那你喜欢么？”虽然我是这样问的，但我知道她是不喜欢的。
　　“嗤，我如果喜欢，我就不会来找吉野了。”
　　我疑惑的看她，原来她诚如她的名字一样坚强，她的内在果然涵养丰富。
　　“他现在基本都不看我一眼了。待我一如妹妹。我受不了了。就出来寻找可以解闷的办法了。”
　　“解闷？就找上我哥了？怎么可能？！”
　　白杨温柔的笑笑：“吉野当然不是解闷的，他是助我解铃的。”
　　我等着她之后的话。
　　“吉野是我的一个好朋友的朋友，我们也是通过我的好朋友认识的。吉野大概知道了我的故事，说是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当然，吉野为人很奸诈，他说，若是事成，则要青帮的一处管辖。”
　　我抽了口气。虽然不知是哪一处，但单就青帮的名头听起来就够响亮的了，在他们地头上割地，那不是太岁头上动土么？吉野凉光竟然这么强势了？
　　白杨很无所谓的笑笑。“我不知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可以事成，相信马久是肯干的。”
　　事实，听了这么半天的故事，我才知道男主角的名字是马久。
　　“你不怪我哥利用你？”
　　“我心甘情愿。”
　　我不好再说什么。可是心里洋溢而出的喜悦告诉我不必再问。只是青帮二字一直在我的梦里萦绕。
　　翌日。刘岩早早就梳洗好了等在饭厅里，像个饿死鬼一样看着饭菜流哈喇子。我挂着如沐春风的笑上前帮着丫鬟布置筷子。刘岩看见我的举动眼睛瞪得溜圆；“吉野，你看看，今天外头是不要下红雨啊？”
　　吉野凉光以往不懂声色的面皮也是一紧。正赶上我摆着他的筷子，从白杨来的这几天里，我都没有对他有过好脸色，今日猛地对他一下，我估计他是承受不住的。但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已经由不得我的理智阻挡。
　　等笑完了，我们开始吃饭。我和白杨开始使劲的唠看，吉野凉光一直保持着君子风度，想笑不能笑的表情，让一概丫鬟莫名其妙觉得天要下红雨。而我大概是忘了，还有那么一个，从我笑了开始，沉默不语专注吃饭的刘岩。
　　当日饭后，吉野凉光叫手下去马久的府里送信。其实已经不必送。因为信使的刚一出门，就让人提溜着进了前厅。一概手下都脸色不好看，皆知道这是个惹不起的主，马久。
　　马久长得很壮实，脸色很白，头发枯黄干燥，看起来像是刚刚顶着风来的。彼时的吉野凉光正坐在椅子上看书，白杨在一边和我聊天，刘岩出门去了，几个丫鬟服侍在侧。看见有人进来了，白杨忙抬头看去，一看就愣住了，同时愣住的还有和白杨聊天的我，我一眼便瞧出，这次八成就是马久，马大哥了。
　　吉野凉光倒是淡定，头也没抬，叫丫鬟倒茶，迎接贵客。
　　马久进了屋来，手下将吉野凉光送信的人一下子扔到了地上，那人哀嚎一声，起身朝吉野凉光哈腰道；“少爷，小的刚出门，就被这人给绑住，不得不折回来，您看……”
　　马久拦住要说话的手下，走到椅子边上，挨着白杨坐着。
　　白杨不自在，转脸看我。我坐正了，道：“不知是哪家的老爷，来到敝府，没能远迎，着实失礼。但是您这出是怎么回事？”说罢，马久的目光从白杨的脸上一点一点移到我的脸上，只一瞬又这回去反复描摹白杨的脸。
　　见马久未答话，我很尴尬的去握白杨的手。
　　终于，沉默已久的吉野凉光像是刚睡醒一般，抬头惊讶道；“哟，您这是，您是马久马大爷吧，怎么来到敝府？丫鬟，快上好茶。”
　　马久听见吉野凉光终于表态，倨傲的转过来脸去，冲吉野凉光抱拳：“好茶就不必了。今日我来是有一事相求。”
　　吉野凉光回头对我道：“大人说话，小孩还是回屋玩去。让你姐姐好生教教你怎么摆弄针线吧。”
　　得了首肯，我牵着白杨的手站起。马久看见白杨要走，跟着也站了起来，有些失了镇定；“站住。吉野凉光，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知道我此番前来的目的就是寻回我的妹子，白杨，不管之前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还是你们之间约定了什么，但是白杨依旧是我的妹子，我要带她走。”
　　马久理直气壮的样子其实颇为潇洒。正待欣赏，可是看见白杨依旧冷漠的样子，便想到，这马久还是没有顿悟，可真是苦了这个白杨了。
　　吉野凉光动也没动，窝在椅子里依旧淡然；“哦？你妹子？扬扬，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你应该和我说啊，这样太失礼了。”
　　马久听见那声叫的缠绵的‘扬扬‘一下子愤怒起来；“吉野凉光你好没教养，你怎么能那么称呼她的小名？”
　　吉野凉光也不饶人；“我怎么就不能叫了你问问她有反对过我么？”
　　马久贴着白杨，回头怒道：“你告诉他的？你的乳名？”
　　白杨不做声。马久火冒三丈：“好，你们真好！吉野凉光，你很有让人生气的能耐。我看，你得罪了青帮，以后还怎么在上海里混！告诉你，现在的上海，各个租界里头都有青帮的人，不论你怎么折腾，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这话说出来其实很让人困扰，特别是吉野凉光这个刚来这里不久还没有扎稳脚跟的。
　　白杨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对上马久的眼：“你还是那么自大！自从你加入了青帮，你眼里心里嘴里都是青帮。青帮能满足你的虚荣心，给你权势，给你金银……”她顿了一下，继续道；“还能给你千千万万个妹子，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马久听见白杨这样说，有些缓不过神来，动了动嘴唇，不知道想说些什么。
　　白杨继续道；“我从来都不是你妹子，跟你身边这么多年，纯粹是为了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现在我找到了我的归宿，请你不要再来了。还有，希望你能看在往日我们的情面上，不要找吉野的麻烦。行么？”
　　厅中的人除了吉野凉光都在抽凉气。我更是抽的厉害，谁知道下一刻这个马久会不会爆发给吉野府来个灭门。我心惊胆战的偷偷瞄着吉野凉光的动静。
　　那人很好，不动声色。然后我们就都这么耗着。
　　马久的黯然的眼眸看着白杨，白杨当没看见，就一直低着头看着他处，等着马久的回答。
　　马久笑了：“他就是你的归宿？白杨？能不能不和我开玩笑。”
　　白杨深呼吸口气，道；“是。没开玩笑。”
　　马久楞了楞，继而大声道：“你不是说要一辈子跟着我吗？你不是说任何人，任何物都不能动摇你么？你不是说……”
　　马久竟然哽咽住了。白杨抬头看他，竟然眼里也有泪，此刻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挪了挪步子，走到一边，把空间留给他们。
　　“那是从前。从你加入青帮以前！”马久看着满屋子的人，又看了看白杨的眼泪，声音弱了下去；“咱们回去说行么，扬扬？”说完，马久去牵白杨的手。
　　白杨立时甩开，眼泪流的更凶。
　　“回去！”
　　马久有些生气了。强势的拽起白杨的手臂，拖拉着往门口去了，白杨回头求助的看着吉野凉光，吉野凉光面无表情。
　　然后厅里就突然安静了。马久的人都稀稀拉拉的走了干净。大门给轰的关上了。
　　“你为什么不阻拦了？”
　　“他们的事他们自己解决。我只能帮到这里了。”茶水依旧冒着袅袅的白烟，茶叶依旧在水中浮尘。
　　说实话，我对于吉野凉光帮忙这件事情心里始终没有底。
　　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天上的人儿在说话……
　　“哎呀，晚了，我要回去吃饭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说道。
　　另一个齐耳短发的女孩于是停下了，站在一边，看了看天色，忧虑道：“是呀，晚了。我娘亲叫我回去了。”听见这俩女孩如是说，站在一边一直给她俩扯皮筋的男孩不耐烦的皱皱眉头，然后从皮筋里走出。累的蹲在地上。男孩穿着蓝布各自衬衫，小褂子耷拉到了膝盖。他休息够了，直直腿，对两个女孩道：“回吧。我收拾完了就回了。”
　　俩女孩听见后，嘻嘻的笑着出了巷子。
　　男孩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双手护在嘴边喊道：“哎！！明天再来玩！我等你们！！”远处两个女孩相继回头甜甜一笑。
　　我靠在门边上看着他们一直玩，一直到我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玩。
　　男孩收拾完了皮筋，将其搭在肩膀上，正要走。回头看见我正撑着下巴盯着他看，便停下脚步，走了过来。
　　“你也想玩么？”
　　我看看天色，道；“不想。但我想明天还看你们玩。”
　　他抓抓头发；“跟她俩玩很累的。你看着倒是不累了。”
　　我笑。他莫名其妙的盯着我笑他，瞪了我一眼；“笑啥？”
　　我指指他身后，坏坏的道：“有人来了。”男孩漫不经心的回头，立时定住。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回家吃饭？先生说了你们早就下学了，你怎么不回家好好复习功课……”
　　妇女碎碎叨叨的念着，男孩困窘的看了看我，然后被提着耳朵走远了。
　　一直到了夜里，白杨都没再回来。即便心里再不踏实，但我想，马久是不会亏待她的。
　　夜色越来越深，空旷的回廊里已经无人踏足。蝉却依旧在寂寥的叫着，一伙伙，一波波。
　　让我做梦都想不到的是，第二日马久竟然带着一干手下来到了吉野府上，对吉野凉光好生称赞，吉野凉光似乎也早已料到结局，两个人相谈甚欢，并于当日结为异姓兄弟。我招呼着老妈子丫鬟等张罗饭菜，为他们的情谊感到庆幸。
　　这种皆大欢喜之意一直蔓延到了下个月，正是马久和白杨的成亲之日。我和吉野凉光备了两份厚礼前去参加。
　　那是我第一次以吉野绫织的身份参加晚宴。丫鬟们都兴奋的给我梳妆打扮，捣鼓了一个多时辰，吉野凉光不耐烦的来催了两次，我才勉强的出了门。我意外的，吉野凉光竟然夸赞我：“很好看。可是太耗时，下次不必了。”
　　我撅嘴，：“这可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我亲手借了请帖的。与往时不一样。”
　　吉野凉光看着我满头的首饰和庄而又重的衣衫，笑着走了。
　　我赶紧提起及地长裙，听着耳边叮叮当当的响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