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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笔下乾坤心中日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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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萧是胸有大志的人。他想成为一个诗人,一个出口成章,一字千金的诗人。他也想成为一个书法家,研墨敷纸,便又是一幅《兰亭序》。他也想成为一个武功高手,胸中气万千,出手力劈山,劫富济贫,既济了贫,又济了自己。可现实就像经文,你以为念完一部就可以参透佛法,升为神佛,殊不知一座寺庙的藏金阁就够你念一辈子的了。何况这第一部你还还只是开了个头。
翻翻剑谱不想练,研研徽墨不想写。发了一会子呆,看着烛光寂寂的燃烧发光,叹一口气,继续研磨。
房门敲响,问了一个“谁”字,答了一个“我”字。是炎盛。阮萧故作不经意的把他堵在门口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炎盛只是看着他,阮萧无法,退一步让他进来。炎盛踱至桌前,说:“你在习字?”“是啊?”“你喜欢书法?”“不是啊,打发时间而已。”阮萧坐在床沿,随意靠着。见炎盛握笔徐挥,走上前看。“你怎么写的这么好啊?”“念过书的人字都写的不差吧。倒是你,生在帝王家,请的先生自然是人中龙凤,你都二十多了,怎么还写得一手烂字?”阮萧如遭当头一棒。从前也知道自己写的很坏,但因为身份的关系,多时听见“四皇子这笔法很有大家之风啊”之类的话,渐渐的自己也不甚在意,只是勤加练习。如今听见这么赤裸裸的羞辱,有些愕然。
“横直且死,竖歪无骨。若说你没念书,倒是认得许多字;若说你念了书,这些个字的确不甚入眼。”阮萧呵呵笑了两声,盯着床头挂着的流苏。“反正我也无事,闲得发慌,就来当你习字的师傅吧。”“将军这么忙,不用理会我这点子事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有战事时,我们很忙,仗一打完,我们可闲着呢。”
能写一手好字到底是不错的,阮萧便道谢了。闲坐一会儿,炎盛要走了。临走忽而握住阮萧的手不说话。想着白天的场景,阮萧没敢看他。只是轻微的用力想要抽出手。忽而炎盛松手,拥阮萧入怀。阮萧腾的脸红起来,心跳像在打鼓。他知道这是不对的,可宽大温厚的怀抱,以及属于成年男人的气味,散发着无比的诱惑。
炎盛走了,阮萧还坐在一旁兀自发呆,沉浸在刚才的情形中不能自拔。心里又是兴奋又是害怕。诚然,一个英俊男子的示爱,任谁,即便只是自尊心也会骄傲一把。何况相比阮荣,炎盛更是成熟稳重,更加神秘。神秘,更是充满诱惑,同时也危险着。阮萧因着这份诱惑蠢蠢欲动,同时也因着这份危险而只能蠢蠢欲动着。
第二天阳光明媚,阮荣要出去玩,阮萧却想在院子里晒太阳,又想着给外公外婆买些礼物,便一同去了。
热闹的地方总是热闹,四人闲逛着。婉琳和阮荣东看看西看看,买了一堆玩意儿。阮萧还是拿着几串冰糖葫芦在后面吃着,四处张望,自动忽略掉炎盛那切切的眼神。而炎盛呢,不但把一男一女应付的妥帖,总还能找到许多话与阮萧说。“你很喜欢吃冰糖葫芦。”“也不是,一般吧。”“那怎么见你只吃它?”“它——吃习惯了。”“明明就是喜欢吃还说是习惯。”阮荣回头说了一句。阮萧暗哼一声没有答话。“怎么,你还不服气啊?”“四哥你没听明白啊,他这是嫉妒你胃口好呢。”“还是冯姑娘会说话,哪像我们家这小子,只知道横冲直撞一通。”这回轮到阮荣暗哼了。
“冯将军。”众人听见叫喊,回身一看,一位白衣公子领着几个随从。那人走进,对炎盛拱手,炎盛还礼。“楚庄主别来无恙啊。”“托将军洪福。”说着转向二阮。“这两位先前也是见过的。”然后瞧了一眼婉琳垂首作揖。“冯姑娘,小可这厢有礼了。”“你认识我?”“不认识。”“那你怎么知道我姓冯?”“姑娘明眸皓齿,倾国之姿已不多见,又与冯将军这般亲厚,想来定是冯将军的表妹,尚书府的千金了。”“你倒是聪明。”炎盛瞪了一眼婉琳,向慕音说道:“楚庄主好兴致,这次进城是作何打算?”“这眼看着要过年了,想把今年的账收一收。”两人又攀谈一会,慕音说:“相请不如偶遇,在下今日有幸遇见四位贵人,斗胆做个东,请四位吃个饭,如何?” 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婉琳兴致勃勃,缠着炎盛要去,二阮也没说什么——一个冷这脸,一个没甚表情,也就应承了。
和丰楼是“京城七楼”之一。阮萧没想到慕音这么阔气,一请客就去这种地方。阮萧自然是有些窃喜的。这笔人情帐肯定是算在炎盛头上,落得个两手空空饱餐一顿。
席间阮萧当真没有多少言语,炎盛阮荣知道阮萧不大爱与人讲话,慕音看出他不是正主,婉琳急着欣赏做大事的男人没工夫理他。偶尔仔细看看三人互相谈话的面庞,一脸兴致盎然,精神百倍。看慕音纶巾束发,光滑的皮肤,诱人的嘴唇,谦和的声音。炎盛皮肤略黑,成熟的黑,声音有些低沉,隐隐的自信。头发向后撇着,髻也没梳。两个很俊的男子。两个他都认识,并且其中一个还对他诉衷情——且不管是真是假——这使他卑微的心小小的膨胀起来,同时也憎恨着——只能靠别人来承认自己,别提有多恨了。如果自己分一半站在面前,他会用最狠毒厌恶的目光盯着他,让他感到羞愧,大哭,自己扇自己耳光。而他不会动手,他不敢。
他一辈子都生活在不敢之中。讨厌皇帝却不敢违抗皇命,嫉妒阮荣依然与他和颜悦色,想要接受炎盛那莫名其妙的爱也不敢。他的自尊心让他睥睨一切,包括他自己。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需要找一个人倾诉,慕音和炎盛在谈事业,阮荣正在积极学习,婉琳正沉浸在一种虚荣中——就像他一样。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或者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他以怜悯天下苍生的姿态轻视了其余四人。暗哼了一声,又觉得自己神经兮兮,夹了一撮肉混着米饭狠狠的吸了一口,快速的嚼着。
好累,真的好累。他觉得自己活够了,一年前主动结束生命的时候他就活够了。可多事的老天让他继续活着,并且得了一个尊贵的身份。身份变了,心却没变。他还是原来那个他,不像原来那个阮萧,讨厌谁就对谁冷颜,恨齐贵妃就和她动手——虽然输了。而现在的他呢,讨厌齐贵妃,还是应承着。
多么窝囊,多么累啊。
离开这里,重新生活。可是带着二十多年的晦涩的记忆,如何重新开始——忘忧草。他忽然想到了这种东西,一种传说中可以使人快乐的东西。首要的是离开这里。他一边高兴的想着,一边默默的悲哀着。他知道他在逃避,他知道逃避不能完全解决问题。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