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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章 随风而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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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平原上飞速地奔驰。车轮碾过道路,激起一股尘烟。坐在车厢里摇晃着的年轻男人铁青着脸,一股酸味顶在胸腔里,似乎马上就要夺喉而出。
“请您再坚持一下,美斯狄大人,我们马上就要到费拉拉了!”赶车的亚狄里安大声地说着,话语淹没在马车剧烈的声响里,但美斯狄听清了每一个字,对他来说,亚狄里安的声音就是莫大的安慰。
“我能坚持得住,再快点。求求你,再快一点。”美斯狄抓着车厢壁板,哀求着。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没有坚持学会骑马而感到悔恨。
我早该听从哥哥的劝告。美斯狄不安而沮丧地想着。哥哥阿布罗狄曾经试图训练他骑马,他却因为早年多病体弱而不断地放弃这项能力的学习。那时候自我满足于现状的美斯狄并没有把学骑马当作一件重要的事,正如他父亲凯撒·博尔吉亚用宠爱的口气所说的那样:“骑马?那种粗糙的事情让别人去做就可以了,我的美斯狄就算不会骑马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只要坐在房间里指挥别人就行了。”一生精明的凯撒在溺爱面前也盲了双目。而美斯狄自己则总是心想着“我有亚狄里安”而悠然度日。
如今正是他后悔的时候。
这般想着,费拉拉的城门已然在望。一个独骑行者勒住马缰,信手调转马头,直愣愣地立于马车之前。马车的急停让美斯狄在车厢里重重地撞了一下。他觉得自己的肋骨似乎马上就要断掉了。
“阿布罗狄哥哥?”几乎是推开车门的同时,美斯狄认出了那个骑在马上的人。白马“罗丝玛丽”一如既往的美丽无瑕,它打了个响鼻,眼神温驯。而他的主人却没有这个属性。阿布罗狄在灰色的兜帽下面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美丽得被形容成“阿尔卑斯山湖水”的眼睛,笔直而冰冷地将目光射入美斯狄的心脏。
尽管知道哥哥对自己是温柔而充满爱的,但是乍一看兄长的眼神,还是让美斯狄的心脏漏跳一拍。
那是阿拉贡枢机的眼睛。
“我说过,不学会骑马你就是个废人。”阿布罗狄用一种过去不曾有过的苛刻口吻对马车里的美斯狄说道。
美斯狄低下了头。他明白的。哥哥从罗马赶来,而他在收到消息之前已经在前往费拉拉探望再度生产的母亲的途中。明明比哥哥离费拉拉更近,却到得比哥哥更迟。美斯狄为此羞愧不已。
“我也说过,舅舅和母亲都太宠爱你了,以至于你连独自生活的勇气都没有。”阿布罗狄在通常情况下都是一个和蔼的哥哥,但他在骨子里和艾俄洛斯其实并没有半分区别。他们都渴望着自己的弟弟能够独当一面,成为荣耀之人。
“两位大人,请往这里走。”
费拉拉公爵的宫殿笼罩在一片愁云里。
乳母抱着年幼的公主和王子们向远道而来的两位圣职者行礼。即将卸任的费拉拉主教站立在门边,他身旁是一脸惨白的费拉拉公爵。
在这座宫殿里,阿布罗狄和美斯狄有五个异母弟妹。算上生下来未活满一天便离世的幼妹,实际上是六个。最大的费拉拉公爵继承人埃尔科莱今年十二岁,他仰头望着熟悉又陌生的两位兄长,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弟弟埃科尼多十一岁,他的脸上布满泪痕,哭着着扑进阿布罗狄的怀抱。在他心里,父亲是惧怕的对象,而这个最年长又少见面的长兄甚至比父亲更能让他倚靠。亚历山德罗和莉奥诺拉已经能够明白医生和神父的话,他们挨坐在一起,被乳母搂着。最小的弗朗切斯科只有三岁,他还不能很好地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刚刚听哥哥们说妈妈会离开自己,正在因此发脾气。一边哭一边嚷嚷着“我才不要”,乳母和侍女们正在努力地安抚她。
“阿拉贡大人,博尔吉亚大人。”首先看到二人的是费拉拉大教堂的一位司铎,他凑了上来,似乎是希望在两位罗马的红人面前多露露脸,阿布罗狄没有心情和他客套,把他往边上一推,走向了主教和公爵。
“你们来了。”公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腮的胡须也掩盖不了他的憔悴。
“现在如何了?”阿布罗狄问道。他不讨厌这个“继父”,相比于凯撒·博尔吉亚,他宁愿亲近眼前这个费拉拉公爵。虽然明知道母亲嫁给他不过是又一次的政治联姻,而费拉拉人看中的也只是母亲的生育能力罢了,却依然讨厌不起来眼前这个男人。
能让卢克利齐亚过上幸福生活——至少能让阿布罗狄每次见到母亲时都能感觉到母亲是幸福着的男人,阿布罗狄从不讨厌。况且,费拉拉公爵是真心爱着这颗来自梵蒂冈的美丽珍珠。在阿布罗狄拜访费拉拉的时候,公爵也愿意和他一起骑马打猎,打室内网球——尽管他特别不喜欢这些运动,但母亲会坐在一旁为丈夫和儿子加油,那表情不可能掺假。
“医生说她快不行了……”公爵捂住眼睛,无助地瘫坐在椅子上:“如果知道会有今天,就不该让她坚持把伊莎贝拉生下来。现在伊莎贝走了,连她也要离我而去……”这个巨塔般的汉子最终还是捂住脸呜咽了起来。
美斯狄知道他说的是谁。十天前,母亲生下了一个女孩。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前来探望妹妹,没想到妹妹生下当天就离开了人世。公爵说,她一直盯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怀恋自己怀中的女儿。
“一个月前来信时明明还好好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美斯狄用手指用力地划掉眼角的泪水,他不停地告诫自己,我是哥哥,我是哥哥,我是哥哥……
“两周前收到西班牙的丧唁,夫人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两天。”女仆回答道。她喜欢这位主母,对她来说没有比卢克利齐亚更好的主人了。卢克利齐亚生性活泼天真,即便经历了许多风雨,变得老练事故,也依然没有改变本性。在她管理下的公爵宫井井有条,她会在冬天来临前和侍女们一起做针线,缝制冬衣,在厨房里制作香肠,以作为储备粮,她还会在侍女发烧的时候拖着长而累赘的裙子走上仆从的窄小楼梯,前去顶楼探望。她从不埋怨人生的多舛,只赞美主的仁慈——这便是凯撒爱她爱得发疯的理由。因为她就像太阳,照耀着所有人的人生。
然而,太阳终究是要落下了。
阿布罗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在微微发抖。那个张弓射下太阳的罪魁祸首,居然是自己。他知道凯撒的死必然给母亲以致命的打击,他在西班牙做了所有能做的事只为让母亲更迟一些得到这个消息,是谁……是谁给母亲寄的信?!!他几乎要暴怒起来,如果让母亲知道是他亲手杀掉的凯撒,那么母亲……还怀着孕的母亲……阿布罗狄终于感觉到了害怕。杀死凯撒时的病态快感与解放感全都不见,代替它们的则是一种深深的恐惧。
……不要这样。阿布罗狄绝望地想道。
“谁来的信?!”阿布罗狄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嗓音这样问道。
费拉拉公爵从自己的双掌见抬起头,老辣的政治家听出了微妙的异样。
“是谁把舅舅的死讯告诉给了母亲?!”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父亲死了……?!”美斯狄惊骇极了。在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诏书里,美斯狄被宣称是阿布罗狄的同父同母弟弟,是个被父族嫌弃而不得不姓母姓,由舅舅作为养父的遗腹子。故而他能够在公众场合称呼凯撒为“父亲”并且从凯撒手中继承了卡梅里诺公爵的头衔。美斯狄直到现在才听到父亲的死讯。可是哥哥,他看着阿布罗狄铁青的脸,哥哥分明是知道的。他或许很早之前就已经知道了。
不对。哥哥刚从西班牙回来。美斯狄仿佛嗅到了三头犬口齿间的腥臭。不祥的猜测在他的脑海里如云聚雨,最终重重地打在他的心头。
“是……夏洛特夫人。”卢克利齐亚的贴身侍女回答。
阿布罗狄心中酝酿着风暴,漂亮的蓝眼睛里满是咆哮的波涛。他的身形看在美斯狄眼中,已然化作了冥府的使者。美斯狄用力地咬着自己的下唇,如果他没猜错,父亲的死与哥哥脱不了干系。
父亲凯撒杀掉伯父胡安的时候,是不是和现在的阿布罗狄哥哥一样表情?美斯狄无法想象。博尔吉亚家充斥着诅咒的血脉正在一代代地重复先人的罪孽。
愿主垂怜。我必得救。
“夫人已经不行了。”主教在一群悲伤的亲人中间恪尽职守,他望向卢克利齐亚那两个从事圣职的儿子:“阿拉贡枢机和博尔吉亚主教……终傅……”他看着两个比他年轻的同行露出绝望而悲怆的表情。圣职者不得不见证许许多多的人的离世,但给自己的至亲最爱做终傅,仍是一件最残忍的事情。“或者还是由我来吧。”主教于心不忍。
“不,还是我们来吧。”阿布罗狄抿紧嘴唇。
熏香和蜡烛燃烧的味道弥漫在房间里,呛得美斯狄直发晕。室内的每一张桌子,每一个凳子上都摆满了鲜花,花的香味和娇艳的颜色让阿布罗狄心中直发苦。在临产前收到挚爱兄长丧生的消息,对母亲来说,是多么的痛苦。
“哥哥。”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瞬,美斯狄的嘴唇微微蠕动。他伸出手,握住兄长的手。他紧紧地抓着阿布罗狄,就像溺水之人抓着救命的稻草。
“是你做的吗?”美斯狄语焉不详。
阿布罗狄看着美斯狄的双眼,那双眸子里倒映出的自己的身影居然未曾生有黑色的翅膀,真是令人欣慰。
“……”阿布罗狄没有回答。
但美斯狄已经知道了答案。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那一句“为什么”卡在喉咙里,堵在胸腔里,美斯狄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再将它问出口,却又觉得,即便问了,也不会有答案。
阿布罗狄为什么要杀凯撒。
为什么凯撒和阿布罗狄如此的互相憎恶。
明明看见凯撒与阿布罗狄之间如此险恶,为什么祖母凡妮莎也好,母亲卢克利齐亚也好,甚至于婶婶珊莎,她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上来劝说,化解这场恩怨。
为什么?
美斯狄找不到答案。他觉得,也没有答案。
兄弟二人相互搀扶着,一步一步走向母亲的床前。
卢克利齐亚在昏睡中感觉到一丝清凉。一只手抚在她的额头上,手指有力而纤长,却不知为何总是冰冰凉凉。她突然回忆起遥远的过去,年幼的自己因为发烧昏睡在床,也有这么一只手,覆盖在她的额头上。然后,那只手的主人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温柔的吻——现在这只手的主人也这么做了,然而,他吻的并不是额头,而是脸颊。
不是他。卢克利齐亚睁开了疲惫的眼睛。
努力地对焦,那张靠在她枕边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个人有着一双和卢克利齐亚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眼角有一颗泪痣,他的下巴和额头和那个人十分相像,还有嘴角的弧度,眼前这个人在生气的时候和那个人非常相像。
但却不是他。
“阿布罗狄……”卢克利齐亚用沙哑的声音唤着眼前的人,一滴眼泪随着话语自她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妈妈。”阿布罗狄惨白地笑着,亲吻着母亲的脸颊,他握着卢克利齐亚的手,不愿意放开。
“美斯狄也来了。”卢克利齐亚似乎是想对儿子露出笑容,却连抬起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她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美斯狄扑过去,抓住母亲的手,就像抓着一束救命的稻草。
“不要哭,美斯狄……”卢克利齐亚看着次子的泪眼涟涟,心疼不已。这个,还有这个,这两个孩子不曾在她身边安稳地长大。她被政治从北边卖到南边,从东边卖到西边,在这两个孩子年幼的时候,她不曾给他们唱过摇篮曲,也不曾替他们系上纽扣,她既没有为他们铺过床,也未替他们张罗过一餐饭。对于阿布罗狄和美斯狄,她是一个失职的母亲。
然而这怎么能怪她呢?生下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卢克利齐亚自己都还只是个孩子。直到第二任丈夫的“意外”死亡,她才突然长大。
“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吧?”卢克利齐亚自己已经有了预感。
美斯狄拼命地摇着头:“不,不是这样的,妈妈。你只是累了,生病了,医生很快就会治好你的!”
卢克利齐亚终于积攒了足够的力气,她微笑起来:“傻孩子,妈妈不是脆弱的人。我知道我已经到了尽头。你们……来给我做终傅吧。”
“妈妈……”阿布罗狄明显哽咽了。
“仁慈的主啊,我向你忏悔。”卢克利齐亚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的一生犯下了无数的罪过,每一个罪孽都足以令我永世于地狱劳作,每日接受魔鬼的鞭笞。”
美斯狄用力摇头。捧着油罐的手微微发抖。
“汝之罪过,主必倾听,乞主谅解,必当得救。”阿布罗狄将手掌覆在母亲的手上。
“我曾经,爱上过不该爱的人,欺骗过不该欺骗的人。”卢克利齐亚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她强撑着,向孩子们诉说着自己的过往,不知是自我救赎,或是在救赎这两个背负着十字架的孩子。
“我欺骗我的丈夫阿方索王子,我告诉他,我肚子里怀着的是他的孩子。”卢克利齐亚道:“我欺骗我的哥哥凯撒,我告诉他,我肚子里怀着的是他的孩子。”
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美斯狄打翻了油罐。
“我怀着我哥哥的孩子嫁给了比谢列公爵,而在阿方索离世后,为了不让凯撒杀害阿方索的孩子,我告诉我的哥哥,那是他的孩子。”
“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和我的哥哥□□,替他生下了一个孩子。然后,又欺骗了他,让他将别人的孩子当作自己的抚养长大。我最大的罪过,就是爱上他。”
“妈妈。”美斯狄突然觉得好冷,他不停地发抖:“你在说些什么,妈妈!”
“呵……”阿布罗狄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仿佛他早已预感到了这个答案,然而,当他从母亲口中获得它时,他仍然因为不愿相信而在与自己做着狂怒的斗争。
“美斯狄,阿布罗狄。对不起……”卢克利齐亚的选择,给这两个孩子带来的是错位人生。她在嫁给阿方索的当天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于是将错就错让阿布罗狄成了阿方索的孩子。在阿方索死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明白哥哥不会让这个孩子活下来,即便他出生,他的出路也惟有死路一条。于是,她作出了大胆的决定,让凯撒误以为美斯狄是他的孩子。一误便是二十年。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乞求你们的原谅……”卢克利齐亚嘴唇蠕动。
“妈妈……”美斯狄像受伤的小兽一样用力地喘息起来。
阿布罗狄似乎还保持着冷静,他搀住美斯狄,让他坐下:“呼吸,美斯狄,呼吸!”美斯狄的身体先于他的精神对这番话产生了反应。
“妈妈,告诉我不是真的,妈妈……求求你……”美斯狄扑进妈妈的怀里。那些和父亲——舅舅相处的每一个瞬间被母亲的话语击碎,落在地上变成齑粉。然而,比起美斯狄,阿布罗狄才应该是更加崩溃的那个人。
凯撒将他的人生变成了地狱。
“妈妈。”阿布罗狄突然笑起来:“奶奶知道,对吗?”
卢克利齐亚一言不发,轻轻闭上了眼睛。阿布罗狄知道这是“是”的意思。
“你们都知道。”阿布罗狄发出一阵笑声:“可你们谁也没有说。”凡妮莎带着这个秘密死去,她至死都不愿意说出真相。这是一个在梵蒂冈生活多年的女人一贯的沉默。她用这种沉默让自己长寿,也用这种沉默对抗世界的变化。
卢克利齐亚睁开眼睛,望着阿布罗狄。
阿布罗狄:“妈妈,你知道吗,凯撒在一个雨天叫着你的名字把我压在了床上。我从来没对你说过。”阿布罗狄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场□□不是未遂。
卢克利齐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开始发抖。
“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把我送上了另一个枢机的床。”阿布罗狄往后退了两步。
“哥哥,不,哥哥,阿布罗狄,我求你不要……”美斯狄快要崩溃了。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拒绝听到这些。
“我恨他。奶奶知道,他知道,美斯狄知道,夏洛特夫人知道,婶婶知道,只有你不知道。”因为没有人愿意把这件事告诉卢克利齐亚。阿布罗狄再往后退了一步。
“他死了。”阿布罗狄继续道:“对不起,妈妈。”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诡异的飘忽。
卢克利齐亚听到那一声“对不起”,眼睛蓦地睁大了。对不起,阿布罗狄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呢?凯撒,凯撒为什么死了?卢克利齐亚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
“阿布罗狄——”卢克利齐亚用尽全身力气唤着长子的名。她将手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然后,她的生命停止了。
阿布罗狄不再后退。他站在原地,望着床上母亲睁着的眼睛。她是那么美,那么哀伤和绝望。她的生命中充斥着太多的错位,最后也未曾纠正过来。因为站在这个世界的角度,那些错位甚至是正确的。呵,这个颠倒的世界!
“妈妈……”美斯狄已经喘不上气了。他从喉头努力地挤出声音,却发现自己根本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美斯狄昏了过去。
“妈妈走了。”阿布罗狄喃喃着。门外这些人在说什么呢?阿布罗狄看着这一张张的脸,疑惑不已。他看到人们的嘴一张一合,就像从水里捞起来的金鱼,瞪着眼睛,口型夸张,却安安静静的。
这个世界为什么还没被毁灭呢?阿布罗狄困惑地想。双脚带着他的身体麻木地向前走。人们与他擦肩而过,夜风吹起他的发丝,可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阿布罗狄一直往前走。眼前出现一道熟悉的围墙,那是那不勒斯修道院的院墙。他看见自己爬上墙头,往下看——
深蓝色头发的少年,也许是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站在那里。他仰起脸,正好与阿布罗狄四目相对。
然后,那个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人对着阿布罗狄笑了笑。
“早安,修士。”撒加说。他向阿布罗狄伸出了手:“您要出门吗?”
像被什么蛊惑了似的,阿布罗狄向他伸出了手。
他的手指没有触碰到任何东西。阿布罗狄站在充斥着凉风的院子里,头顶是被乌云遮住的天空,看不见月亮的踪影。撒加的幻相消失了。阿布罗狄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寒意散布周身,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全身赤裸地站在这个院子里,任由夜风和乌云嘲笑辱骂。
“阿布罗狄。”有人叫他。
阿布罗狄猛地回头。修罗站在那里。他的披风上裹挟着夜露,头发因为汗湿而黏在前额上。阿布罗狄离开之后,修罗预感到不妙,从罗马一路追来。
“……”阿布罗狄嘴唇颤抖。他用力地搂住修罗的脖子,他把脸埋在修罗肩上,发出一声响亮的哀鸣。
如今,他成了罪人。他用这双手,葬送了亲生父母的生命。
修罗一言不发,用力地搂着阿布罗狄。用尽全身力气搂着他,仿佛要把阿布罗狄揉进自己身体里似的。他知道,自己所能做的仅此而已。但是,修罗的及时出现成为了阿布罗狄在这一刻的救赎。如果这个时候,修罗没有出现在阿布罗狄面前,那么阿布罗狄离崩溃就不远了。
阿布罗狄的生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于是,也就无所谓正确。但是,不论是修罗还是迪斯马斯克,他们绝对不会让阿布罗狄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漫漫长夜里。
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