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之顶》罴罴

45、第三十九章 契约

　　沙织穿着拖地的睡裙，两眼茫然地看着寝室的门合上。
　　侍女们都出去了。现在，她是一个人了。
　　不，这话并不准确。再过一会儿，属于她一人的卧室就必须永远地和另一个男人分享——而在今晚之前，她甚至没有见过他，连名字都是下午才听说的。
　　多么地可笑啊！她默默地钻进被子里，打了个哆嗦，轻轻地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那些奇奇怪怪的小说和戏剧里总是有年轻的姑娘在窗台上对路过窗下的骑着白马的骑士或者王子芳心暗许，进而跳窗与其浪漫私奔。而残酷的是读这些小说的小姐公主们永远不可能拥有这般梦幻如故事的生活。
　　现实就是……沙织一睁开眼睛就必须为了自己在选帝侯国的立足之地而奋斗；而她一闭上眼睛，就必须把自己的房门和窗户紧锁，生怕有人在她酣睡之际了结了她的性命。而她的婚姻和幸福——那是什么？！婚姻是政治的祭品，幸福是坟头上的浮土。
　　沙织一向是以传说中的曼图亚的伊莎贝拉为人生楷模，但是，她还是太嫩了。她的卧室里没有伊莎贝拉夫人卧室里能干过人的情人们，她的长裙之下也未曾有为之拜倒的豪爵和将军。女人掌握政治无非凭借着两个手段，一是婚姻，二是□□。它们有的时候合二为一，有的时候又各自分离。沙织意识到自己正往这条道路上走，而这路似乎是一条架设于深谷之上的危桥，她摇摇晃晃地置身其上。踩错一步，便会粉骨碎身。
　　凭着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也能拿下法兰克尼亚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朱利安偏袒她，并不代表整个侯国都支持她。她知道母亲的亲信已经去了法兰克尼亚，而蕾娅夫人的情夫在山地悄悄的组织了军队——就等着一声令下冲进波茨坦明亮富丽的宫殿里把这虚假的和平撕成稀巴烂。
　　勃兰登堡选帝侯国此刻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她必须做些什么，才能保护住自己唯一能够获得的领地，才能回报朱利安多年来的维护之意。
　　而她今晚就要告别少女时光嫁做人妇——用这具□□和微不足道的侯爵小姐名号以婚姻为契约，去换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和梵蒂冈的支持，从金钱到军队。
　　门在沙织的胡思乱想中被人推开了。
　　她下意识地把被子拉到胸前。有种自己马上就要被侵犯了的慌张。她努力在心底说服自己这并不是害怕，而生理上的反应却背叛了她的意志。
　　星矢木然地走进这间他一点也不熟悉的卧室。
　　在抵达波茨坦之前，他所知道的一切便是教皇撒加交付予他的任务、皇帝加隆希望收到的“货物”、以及半道上不小心捡到的小屁孩光牙和那一帮子让人一个头两个大的混账属下。
　　然后，莫名其妙地，他突然结婚了。
　　这种让人觉得有点崩溃的感觉就像是……嗯，就像是耶和华啊慈爱的父站在高耸的云端向他微笑，一伸手“砰——”地从上头扔下来个公主砸在他怀里。
　　“拿去当老婆吧。”酒喝多了的星矢眼前似乎出现了荣耀的上帝，还长着教皇撒加，也有可能是皇帝加隆——的脸。
　　星矢觉得更头疼了。他当然不可能拒绝这桩婚事。他是教皇的教子，是博尔盖塞家的成员。他完全不能违抗加隆的命令——因为从某种意义上加隆的命令等同于撒加的命令。
　　政治啊，贵族啊，真他妈的讨厌！星矢突然怀念起十二岁之前无忧无虑的平民小屁孩生活。
　　不能违抗就只能硬着头皮娶了。但是……这并不代表星矢喜欢这位公主。
　　打扮得贵气逼人，优雅又美丽，这样的女人在星矢的印象里并不是那么的讨喜。何况从宴会一开始这位公主就一直板着一张脸好像刚被一大块冰块砸中了脸。再加上那位听说是公主亲生母亲的夫人在宴会上出言不逊，星矢对这房间一点好感都没有，当然，对这房间里的人同样没有好感并提不起兴趣——任何意义上的“兴”趣。
　　“没有兴趣是没错啦……但是，我的腿为什么一直在抖？！”小处男星矢关上卧室门的时候想道。“绝对是喝多了。”下一秒，他进行了自我催眠。
　　沙织缩成一团，盯着她刚刚上任的丈夫。这个肤色略深，并不像贵族的男人，直到目前为止，她对他的一切还是一无所知。传言说是教皇的私生子，可她却怎么也看不出这个男人和教皇的双生兄弟，皇帝加隆之间的相似性。
　　宴会所着盛装实在是太难受了。星矢稍微解开领口的扣子，好让自己喘口气。
　　床铺那边响起一阵摩挲声。
　　星矢本能地转过头去，却看见因他解扣子的行动而缩得更紧的沙织。那紫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好像他会吃了她一样。
　　就算是个处男星矢也意识到了是怎么回事。他在心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着那个和潜藏在森林里的母豹子没什么两样的雅典娜公主道：“请放心吧，雅……雅典娜公主殿下。我睡那里。”他下巴一扬，指向窗户下面的躺椅。这个女神的名字真让人听着不舒服。
　　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等一下！这是合法的老婆又不是女神，为什么不能睡啊？！转念一想，瞅着那个眼神，真要睡了第二天早上他估计会变成太监，为了老二的健全与健康，咳，还是算了吧。
　　“沙织。”沙织用明亮的眼眸觑了星矢半晌，突然开口。
　　“哈？”星矢喝多了，没听清。
　　“叫我沙织就行了。”沙织再重复了一遍。
　　“……沙织……小姐？”星矢犹豫着加了敬称。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继续低头和这件简直不是人穿的外套搏斗。
　　“该死！”当时是怎么穿上去的？！怎么这么多带子和栓扣？！宴会的后半星矢一直在自灌闷酒，喝得有点多，虽然佣兵的自我本能和修炼不至于让他烂醉，手脚却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
　　“左边。”沙织只觉得自己正在看一只穿上了人类衣裳的动物正在努力地扒掉它们，不由得心情极好地出声提醒。
　　“啊，谢谢。”果然，这里有个扣子没解开。
　　年轻的雇佣兵终于摆脱了衣物的束缚。他穿着衬衣，打开窗子。
　　月光照进来。床铺上缩成一团的公主渐渐地放下了戒备。星矢回过头时，正好看见月光洒在沙织的头发上。
　　银紫色的，很漂亮。
　　小处男感觉脸上有点发烫。
　　沙织被星矢盯久了，感觉有点不舒服，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盯着我做什么？！”公主脾气上来，早就忘记了最开始盯着别人看的是自己。
　　“啊……没……没什么！”雇佣兵默默地脱鞋，盘腿坐在躺椅上。狼狈地收回目光。
　　“那个……公主，嗯，沙织小姐。”星矢挠着脸，尴尬地唤道：“能不能把枕头扔给我？”
　　“……”宴会上那个拔剑的男人和现在卧室里的这个傻瓜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沙织忍不住在心底道。却还是伸手把枕头扔给了星矢。
　　沙织眼睁睁看着星矢从不知哪里摸出了一把匕首，再从不知哪里掉出了一支棱刺，再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匕首——而他的佩剑正躺在壁炉边的小几上。然后，星矢把第一把匕首放在枕头下面，把棱刺塞进鞋子里，最后想了想，举起了第二只匕首。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结婚了对吧？”星矢真想干笑两声，“那个，在这之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没有准备，这个，给你。”他说着，把匕首抛到了沙织的床上。
　　“谢谢。”沙织伸长手臂，把那只匕首捞至近旁。
　　那是一只完全没有任何装饰的匕首，轻巧实用。黑色的鞘，手柄上用布条缠绕得非常仔细。沙织放在手里掂了掂，发现它对女孩子来说差不多刚好。沙织稍微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匕身在月光下微微泛着冷光，沙织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这是一把杀过人的匕首。杀过不止一个人。
　　“抱歉，我……”星矢似乎又觉得送一位公主匕首好像很奇怪，于是慌忙开口。
　　“谢谢。”沙织打断了他。“我很喜欢。”
　　“……诶？”星矢歪了一下脑袋，表情诧异。沙织的表情不像是在敷衍，她是真的喜欢这匕首。可是一般的贵族小姐不是都讨厌这些舞刀弄枪吗？星矢是个雇佣兵，不管罗马涅还是伦巴第，那些个贵族小姐都是躲着他走的。
　　“我第一次收到杀人用的匕首，不是镶着宝石和黄金做摆设的那种。”沙织微微一笑，脸上的表情让星矢也不由得严肃了起来。
　　“我的侍女说你有个儿子？”虽然沙织不太在乎自己的丈夫过去同什么女人生过什么孩子，可是听说他把那个孩子带到波茨坦来了。那她是不是就该打起精神做好当后妈的准备？——上帝保佑她应该不会变成蕾娅夫人那个样子。
　　“儿子？”星矢一头雾水。“我没有儿子啊。”废话，他还是处男。想了一会儿，“啊你是说光牙？”
　　沙织斜眼看着他，那嫌弃的表情似乎在说：我哪里知道你的儿子叫什么名字！
　　“光牙的话是我的儿子没错。”星矢无可奈何一摊手，“在琴察附近捡的，这小子命很硬，全家都被杀光了他居然还没死，我正好路过，顺手把他捡回来了。”星矢说到光牙，居然得意起来，“我从意大利把他带到这里来，成年人都觉得路途辛苦，可这家伙能吃能睡，除了后来发烧脱水起皮疹之外竟然一点事情都没有，简直就是个奇迹。”御医给的药吃下去之后光牙立马就退烧了，一边睡一边冒着鼻涕泡。
　　“那孩子被你这么折腾居然没死确实是个奇迹。”沙织听完星矢的表述，对光牙的生命安全产生了严重的担忧，决定明天先去看看这个“儿子”。在她看来，这简直像一个傻瓜拖着个婴儿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孩子就会被星矢照顾死。
　　“他们说你是教皇的私生子？”聊完光牙，沙织看上去没那么戒备了，继续问道。话语依旧简洁。
　　“不是。”星矢回答道。既然是妻子，那他也没必要再像敷衍其他人一样敷衍沙织。
　　“那你是博尔盖塞枢机的儿子？”沙织歪着脑袋看着他，表情和她养的猫头鹰一模一样。
　　“也不是。”星矢坦然回答。
　　“那你是谁？”沙织突然觉得有趣了起来。
　　“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星矢无奈地一摊手。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教皇的私生子？首席枢机的养子？珀伽索斯佣兵团的团长？还是拉佩家的最小的男孩？……世界在三年前乱了套，而他也只能随之乱套下去。因为他没有上帝之手，去拨正这个光怪陆离的棋局。
　　“那……你最初的时候是谁？”沙织对血统论并不在乎，斯福尔扎家在数代之前还是个喝酒打架的粗鄙雇佣兵，而威尼斯的平民巨商大贾都富得流油。拘泥于血统里的只有她母亲和蕾娅夫人——而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她们唱反调。
　　“星矢拉佩。修女星华以及博尔盖塞夫人魔铃的弟弟。八分之一摩尔人血统，四分之一吉普赛人血统，二分之一的西班牙人，剩下的属于世代经营罗马下城药店的平民拉佩。”星矢如此回答道。而如今，他成了德博尔盖塞，却失去了往日的欢乐与无忧，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
　　“雅典娜冯霍亨索伦。朱利安、老管家、佃农、仆人和已经过世的祖父管我叫沙织，我原来应该是叫沙织的，父亲死后才受洗，取了雅典娜这个名字。”沙织指着自己道：“霍亨索伦家的女儿，朱利安的侄女。”她无视了母亲和弟弟，“法兰克尼亚的内定领主，莱茵银行的挂名股东——不过遗憾的是我现在不仅没钱也没土地。是个随时都会遭遇不测的倒霉公主。”沙织的语气像是在自嘲。
　　星矢听出来了。他突然笑了起来。依旧盘腿坐着，却弓起身子，用拳头抵着下巴。
　　“你笑什么？！”沙织奇怪地问道。她倒不生气，事实就是如此，既然结婚了，还是讲清楚为好。
　　“我想说的是，公主殿下，您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星矢笑着，看上去如此真诚。
　　“听说你是个佣兵队长？”沙织觉得无非就是教皇国贵族出资建立的佣兵团挂名的队长一类的。很多贵族都这么干。挂名给自己捞点武勋，实际上的工作让佣兵去做，既挣钱又挣名声。
　　“没错。”星矢换了个姿势，坐正。“那么，随时都会遭遇不测的公主，您要不要试着雇一些佣兵来保卫您的人身及财产安全？”星矢像是被放高利贷的米罗热情地调教过，他以极大的热忱向他的妻子推销着某些不怀好意的东西。
　　“当然，在下可以给您个亲情价，打个对折，分期付款。”星矢非常爽快地道。“这个价格相当优惠的，就算是皇帝陛下，在下也是收全款的哟~”全款追加赏赐，现在的星矢可比沙织有钱。
　　“我能请问一下您的佣兵团是哪个吗？我可是非大牌雇佣兵团不雇的。”沙织装模作样地道。表情终于有了这个年纪女孩的生动多彩。她觉得和这个丈夫的交流还算愉快，星矢也不是个会让人讨厌的男人。沙织觉得星矢和朱利安给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却在某种程度上有相似之处——都让她感到安心，也让她自然而然地卸下用于武装的假面。
　　“吵吵嚷嚷的奇葩，死神好伙伴，尸骨堆满仓。”星矢突然念起小孩子才会念的童谣，只是这内容听上去惊悚万分，“血水是他们的颜料，人头是他们的勋章。”
　　沙织的眼睛蓦地瞪大——这个黑童谣，她听过！林场附近的孩子一直在唱，她听到过不止一次！
　　星矢笑着，背着月光，支楞的发在地上留下了狼一般的影子。他继续不甚正经地道：“……此佣兵团名叫珀伽索斯，美杜莎尸身上诞生的飞马，遇见他们，十字架都颤抖得沙沙作响！”
　　“珀伽索斯佣兵团，很高兴为您服务。”他站起来，戏剧谢幕般地向沙织鞠躬。
　　“我雇佣你们。”沙织的唇角翘起，没有良心的勃兰登堡领小姐从床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的丈夫和即将与她达成雇佣关系的佣兵团长。“金额和付款方式按照你说的，我雇佣你们，为我拿下属于我的领地法兰克尼亚！”沙织的头发在空气中一甩，她毫不迟疑地向她的丈夫伸出了手。
　　“契约达成。”星矢深深鞠躬，再次抬起头，深褐色的眼睛里多了一份嗅到血腥味的兴奋。“我尊敬的雇主，公主沙织殿下。”他执起沙织的手，郑重地吻了那白皙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