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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三章 笼中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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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得似乎能把金子都熔化了。
朱利安冯霍亨索伦坐在他最喜欢的大窗台上看风景。大开的窗户极大程度地容纳着所有的风景,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茂密苍翠的树顶,高崖之风从他大开的胸前灌进去,驱散了属于夏天的燥热感。
若他生有翅膀,他定要飞到那不勒斯去!年轻的侯爵任凭山风吹乱他的刘海。红珊瑚号遇袭消息自海边传来,不知公主安危,朱利安心下十分担忧,却不能有丝毫的慌乱。他被局限在这小小的山崖城堡是有理由的。他是勃兰登堡选帝侯,是这片广袤选帝侯国的主人——他有他的使命。朱利安用布擦拭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剑。
“我的老爷呀!”老执事惊叫起来。“大人!您怎么坐在这里?!”
朱利安没有理会执事的一惊一乍,他将擦拭一新的剑重新放回剑鞘里。“这里风景好。”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却没有从窗台上跳下来的意思。他瞥了一眼窗台下的深壑,明白老执事为何惊吓至此。一不小心从这里摔下去,可是连块完整的骨头都捡不回来。悬崖上的城堡用这样的地理位置宣示着自己的存在感。
这座属于霍亨索伦家族的夏季纳凉城堡里,有多少人想要把他推下去呢?朱利安不由得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沾染了作为神圣罗马皇帝的加隆身上的有害物质般,令人联想到梅菲斯特菲利斯。三年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彻底地改头换面。对偌大的勃兰登堡侯国来说,他们的主人在皇帝身边习得的种种行事作风,此刻还未浮上真实的水面。
房间的门是洞开着的。走廊那头由远及近的吵嚷声使得朱利安不由得眉头一皱。每日例行的争吵,这座度假城堡的每个角落都弥散着火药味,他受够了。
“真不知道你被什么迷了心窍?!现实一点,接受自己的命运吧!嫁到哈布斯堡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要知道,皇帝没有子嗣,搞不好那个约翰就会过继给皇帝,继承奥地利大公!”一个块头极大的少年像一头莽撞的公牛一般,拦在了一个人面前。“不要告诉我你有了情郎!哪个瞎眼的男人会看上你!”无趣,无情,连撒娇都不会!
被这样巨大的身躯拦住去路的人只能停下她的脚步。那个头矮小的女孩冷冷地道:“这话还轮不到你来说!”
大块头——朱利安长兄的遗腹子,今年十三岁的海格力斯脸因为恼怒而涨得通红。“轮不到我?!我是你的弟弟!你的婚姻理当由我来安排,从而为整个家族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多么地……冠冕堂皇!朱利安听着想笑。
“哦,我可怜的蠢弟弟。”雅典娜——通常被唤作“沙织”的女孩以怜悯的眼神望着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海格力斯不是坏孩子,他只是智商有点不够用——这点和他刚刚提到的那个姓哈布斯堡的约翰有着微妙的相似。好在海格力斯长得不赖,而那个卡尔五世皇帝陛下的堂弟约翰,哦,长得就像一头塞在华服里的肥猪。“这个家的主人可不是你,我的蠢弟弟!”
沙织再一次强调了“蠢弟弟”一词。果然激怒了海格力斯。他拉住姐姐的胳膊,就像拽住一个破娃娃。他的名字真是起错了,其实这是一个脾气暴躁的战神玛尔斯。
“放手!你弄痛我了!”沙织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天生一身蛮力的海格力斯下手从来不知轻重!
“答应嫁给约翰!我就放手!”海格力斯确实脑筋不大够用。
“朱利安!”沙织忍无可忍,看见门那端的窗台边上坐着这个家族的主人,她大声道:“你但凡有一点权威,就帮我想想办法把我这个脑子不大够用的弟弟打发走!”她真的忍无可忍!
“海格力斯!放开你姐姐。她的婚事还轮不到你做主。”朱利安冷着脸。每天都要上演类似的戏码真让人生厌。他打起精神看着这个侄子,这个脑袋缺根筋的侄子加上那个恶心巴拉的异母弟弟到处捣乱,每时每刻都在给他制造麻烦。有时候他真想从这个窗台上跳下去换取彻底的清静——这是开玩笑的,他知道自己的生命来之不易。
海格力斯似乎是惧怕朱利安的,他终于放开了沙织的胳膊。沙织知道袖子下面的手臂一定一片青紫,她皱着眉头狠狠地瞪着弟弟。
“我……我去找妈妈和瑞亚夫人!”海格力斯又怒又怕,大声嚷嚷。
“随便你。”朱利安握住剑身,终于在老执事的惊惧中从窗台上跳了下来。“但是,我请你别忘了,我才是霍亨索伦家的家主。”他言辞冷厉,逼得海格力斯后退一步。
“爵位本来应该是我父亲的!”海格力斯的内心充满了不平。
“别傻了,父亲早就死了。”沙织道,那绝情的表情根本看不出作为姐姐的温柔。
“那也应该是我的!”终于讲出了心里话。海格力斯的母亲赫拉利亚一直在向他灌输这个理念。
“父亲死的时候根本没人知道母亲又怀孕了。连你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每天都活在母亲的怨气与弟弟的傻气中间的沙织心底有股杀气不知该向谁发,“那时候祖父可没死!”
是的,更糟糕的是,沙织和海格力斯的父亲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甚至还没到能够分领土和财产的年龄。傻子都知道除非是朱利安大发慈悲,否则海格力斯根本就分不到一丁半点的东西——可这个被母亲洗脑了的傻瓜一直坚信自己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并理直气壮飞扬跋扈得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与之形成讽刺性对比的是,绰号“阿喀琉斯”的祖父精力过人,熬死了四个妻子,在五十五岁高龄上得了最小的儿子奥古斯都,就连朱利安,也是在祖父五十岁时出生的。沙织虽然没什么记忆,但她经常听照顾她的嬷嬷讲这些。
“雅典娜冯霍亨索伦,你到底向着谁?!”海格力斯气恼极了,这个姐姐真讨厌!从来都不疼爱他,老是跟那个混蛋朱利安一个鼻孔出气。
“谁对我好我就向着谁。”沙织面无表情地道。她所有的温柔与对手足同胞的爱,都是被海格力斯自己和她伟大的母亲消耗光的。母亲一味地偏袒溺爱这个弟弟,从来不关心她,而这个弟弟总是把她当作和仆人没什么两样,使唤来使唤去。沙织好歹是个贵族小姐,她讨厌这样。
海格力斯愤怒地冲沙织吼了一声,重重地踏着地板走开了。沙织不痛不痒地用袖口拂了一下脸。
朱利安淡然地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侄女。
“你这样迟早会得罪你的母亲。”他看得清楚,沙织的母亲赫拉利亚早就已经盲目到看不见女儿了——她被权力与金钱熏瞎了眼睛,一门心思给儿子灌输仇恨。
“我已经无所谓了。”沙织把拿在手里的针线篓放在桌子上。老执事很熟练地为沙织倒了一杯水。“从我母亲劝我去修道院,却又向你索要属于我的那份财产和领地时我就已经无所谓了。”她哭过,但是发现哭泣对她的人生没有任何的帮助,于是她戴上了青铜面具。将自己伪装得如同她的大名一样。
雅典娜,战争女神。不会哭泣的铁处女。
“我在这个家多呆一天,就多得罪母亲一天。就像你的存在一直被瑞亚夫人和奥古斯都叔叔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样。”沙织看得明白。瑞亚是祖父的最后一位妻子,为他生下了最后一个儿子。可惜朱利安虽失了母亲,却没像沙织的父亲那样过早地夭折——瑞亚夫人的儿子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勃兰登堡侯爵了。祖父阿尔布雷希特三世在沙织的父亲约翰西塞罗的葬礼上订立下一份被称为《阿喀琉斯文件》的法律,勃兰登堡选帝侯的爵位只能由直系长子继承。在前几个儿子都无嗣而死的情况下,直系长子的头衔落到了朱利安身上。朱利安,而不是海格力斯,更不是奥古斯都。两周之后发现自己有身孕的赫拉利亚和在那之后出生的海格力斯彻底地失去了选帝侯继承权。
哦这该死的法律。
朱利安无所谓地一摊手。他习惯了。如果梦境里的世界能成真的话,他早就在继母和异母弟弟的梦之世界里死去活来很多次了。
“我真同情你。”沙织对她的叔叔这样说道。脸上可没有半分同情。大抵是因为在这样的家庭生活久了,沙织也沾染上麻木不仁的毛病。
“我该感激你的同情吗?”朱利安知道其实沙织是在开玩笑。他和沙织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或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如此地……处境尴尬。
“不用了。没听说过那句话吗?【勃兰登堡没有良心】。”沙织毫不客气地回答。长长的头发没有梳发髻也没有盘成辫子,随便地散在脑后,她浑身散发着只有长矛才会有的气息。
“我真该问问家庭教师到底教了你什么东西。女孩子这么犀利未来可不好办呐!”朱利安道,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与您相比我这是小巫见大巫。”沙织终于像个十五岁的女孩一样笑了起来。比起海格力斯,朱利安更像她的亲兄弟,他帮助沙织在银行里存了点钱,并且早早地就以领主的名义签下了给沙织的财产保证书。事实证明朱利安是对的,现在的沙织游走在教会与家族之间,她在朱利安的默许下打理着属于她的那部分财产和土地,并替朱利安监视着勃兰登堡领地的一切。
朱利安叹了一口气。“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我这个做叔叔的就能把爵位和所有的责任统统抛给你,优哉游哉地环游世界去!”让一只聪明的猫头鹰来领导这个家族,总比让一头蠢笨的犀牛毁了这个家要好得多。朱利安心想。当然这也只是奢望。且不论其他,除非朱利安打算无嗣终老,否则父亲制定的直系继承法会将他圈死在这侯爵的位子上。此时的朱利安并不知道,远在米兰的米罗公爵将其侄子确定为继承人的消息将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波澜。
“我也时常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孩。”沙织神色沉沉,“我想亲眼看一看罗马、威尼斯还有你所说的大海。而我现在的人生却只能在波茨坦的宫殿和度假城堡间徘徊。最远不过是随着母亲去莱茵河边参加堂叔的婚礼。”她被禁锢在这片土地上,如一只夜枭被装进金色的鸟笼里。夜枭的翅膀被折起,身形佝偻,全然没了天空下翱翔的飒爽。
“会有机会的,”朱利安望向窗外,被风吹得如波浪般颤抖的树林发出簌簌声响。“会有的。”他这样安慰着沙织,毋宁说是在劝服着自己。
“说正事。我该去修道院了。你有什么安排吗?”沙织很清楚,自己身上背负的利益最终会把她关在修道院里等死。她不是不能嫁人,而是没人能够娶她。为利益上门求亲者都是小角色,给不了勃兰登堡和霍亨索伦家更多的好处,而能够攀亲的人都早就自行解决了,到处都有贵族女孩想要攀亲,谁会为了等沙织长大而特意把新娘的座位空出来?!至于海格力斯提起的哈布斯堡的约翰,沙织并非没有考虑过。但在咨询了朱利安的意见之后放弃了。
“你觉得一头龙会在自己的洞穴里放一头猪当宠物吗?而且上贡品的人可是龙一点都不想见到的那个家伙呀!”朱利安那时的微笑令人记忆犹新。沙织只能为那位被他们议论的对象祈祷,祈祷他还能留点性命感受上帝的慈恩。
“暂时没有。我不会放弃的。就这样把你送进修道院岂不是太可惜了。”朱利安回答道:“最坏的情况我会让你嫁给勃兰登堡领的属臣,然后你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做主人。如果想摆脱赫拉利亚夫人的话,你可以考虑一下法兰克尼亚的领地,那边比较远。”
“别指望这个,我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就是为了把我手中的那份封地赚到她自己手里——哦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想夸一句妈妈真不愧是梅蒂奇家的女人。”沙织毫不客气地道。
朱利安眉毛一挑,“沙织,你真聪明。”他面露喜色。
“哈?”沙织一脸迷茫。
“你母亲的娘家梅蒂奇。”朱利安的表情又恢复了侯爵式庄重。“我想我需要写封信给你的表舅穆德梅蒂奇红衣主教。”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意大利?”沙织自己都没考虑过的方向——这太远了。
“怎么可能?!”朱利安笑了起来,“让你的表舅给你送个男人来!”一个教皇国贵族家的次子之类的,随便一抓就能一大把!顺手还能用梅蒂奇娘家把赫拉利亚夫人的嘴堵上。这个主意简直不能再妙!
“……朱利安。”
“嗯?”
“你越来越有勃兰登堡侯爵的气势了。”
“多谢夸奖。”
沙织豢养的鸟儿们都留在波茨坦,只有一只猫头鹰跟着沙织到了避暑城堡。日落时分,停留在塔楼上的猫头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