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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二十六章 在阴影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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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人。他的脸是苍白的。睡眠不足的眼睑下有一片灰暗的阴影。使这位枢机显现出不符合年龄的苍老。
窗外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白光和黑影在冰冷空旷的房间里交织成一片冷涩的锦缎。银色的器皿们散发着白骨的光芒,拖长的影子里似乎有怪物在桀桀笑着。
绯红的眼睛像新酿的葡萄酒。迷乱而醉人。
“给我一个把那只蝴蝶卖给你们的理由。”这是穆今晚第二次说这句话。前一个让他说出这番话的人,对着他的心脏捅了一刀——很可惜伤口并没有深到让他不治身亡的地步。穆明白,自己和法兰西已经谈崩了。思至此,穆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善的笑容。那个法国人根本就不管巴比隆的死活。哦,早就应该明白的。对那位国王而言,世界上的所有生物都是棋子。区别仅仅是那是一枚城堡还是一枚骑士——而它们往往没有任何区别,该舍弃之时,必然舍弃。
“你别无选择。”苏兰特的拉丁文是加隆身边扈从里最好的。那些舌尖与小舌的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就像雨点打在海面上一般。
“那么,代价。”穆几乎想大笑起来。哦,这算什么?算计别人,反被别人算计?!
“梅蒂奇的安全。我是指——梅蒂奇的希望,您的亲侄子洛伦佐的生命安全和梅蒂奇家族所有海外财产的安全。”苏兰特缓缓地压下自己的脊背,向稳坐于扶手椅上的穆鞠躬行礼。
长长的睫毛覆下来,穆的眼睛变得细长。宝石光在细缝里滑动游曳。“虽然行情不好,但贵主人的价码实在太低。”他的唇也是无血色的。原本温润白皙的手指现在是白色大理石般的僵硬。“梅蒂奇还没有廉价到这般地步。”他动了一下,似乎是想站起来。却因为失了力气,终还是放弃了。“我大可以把它乖乖上交给教皇陛下——还能多换取一份信任。”还不需要承担教皇的怒火。
苏兰特突然笑了起来。海妖一般妖娆的脸庞上有着某种无法说明的意义。“尊敬的梅蒂奇枢机阁下呀,您比我更清楚,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能够博得哈布斯堡的信任。”是的,站在这世界顶点的两位哈布斯堡毫无疑问地继承了这一劣性。他们甚至连自己的无法信任。
“那么,再加上免税如何?梅蒂奇家的商队从此在神圣罗马的港口无需课税。”这是苏兰特最后的底线。他明白自己面前的对手是个“即使是死人都要榨出尸油卖钱的梅蒂奇”,老实说,他并没有胜算。和这种生物拉扯利益只会让自己吐血而亡。
穆用漫不经心的目光认真地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宫廷总管。正如他所知的那般,这个妖娆得过分的少年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热爱音乐的宫廷执事。他心动了。被西班牙垄断的海路。被神圣罗马控制的港口。免税!对于从翡冷翠被驱逐之后才成立的梅蒂奇商队来说,这是一笔巨大的利润。巨大到积攒一段时间,穆可以雇佣德意志的佣兵自己打回翡冷翠。
“成交。”穆从来不拖泥带水。
苏兰特欣慰地笑了。“关于这桩生意,我家主人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脸上的笑容如同融雪般消失了。
“真不愧是贵主人。还想从梅蒂奇的手中拿到饶头。”穆不禁失笑。惨白的唇好像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倘若不是自己如今处于窘困,他绝对不会让步的。“说吧。”
“请务必帮我家主人留意梵蒂冈的动静——尤其是与法兰西的往来。”苏兰特这么说着。
“哦?”尽管发出了疑问的声音,但穆的表情好像早就知道苏兰特会提出这种要求一般。“贵主人想让我成为另一个巴比隆修士?哦,您不觉得这对在下而言太残酷了吗?”撒加的眼皮底下,从来容不得沙子。对方如果不是恶意想把自己推入火坑,就是想要拉自己下水——而这二者本质上毫无区别。不过……穆不禁讥讽地笑了起来。他过去太小看加隆了。那不是一个只会用剑的皇帝。他保护着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尽管所用方法与他兄长如出一辙地扭曲。
“并不是您所想象的那样。”苏兰特再度弯腰,显得温驯而恭谦,“我的主人仅仅是想知道教廷对法兰西的动向。”言下之意,并不需要围绕梵蒂冈的信息,加隆想要知道的,是法兰西和梵蒂冈的所有勾当。这是加隆的心病。也是伟大的神圣罗马皇帝——卡尔五世的一块心病。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兄长与自己的敌人法国有任何瓜葛,而作为他兄长的撒加——荣耀的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却很喜欢在任何事务里,拉着法国一起下地狱。与萨伏那洛拉携手控制翡冷翠时如此,除去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时亦如此。加隆早就知道,撒加很想拉着法国一起吃掉不听话的威尼斯。而这种局面恰恰是他不想看到的。作为神圣罗马的皇帝,加隆不可能看着法兰西坐大。悲剧的是,作为教皇的撒加,做出这种几乎等同于背叛弟弟的行为,却仅仅是为了维持欧罗巴大陆上微妙的平衡——这种平衡一旦被破坏,首先受到冲击的必然是教廷。在这里,无关兄弟,唯权力而已。其实,撒加与加隆的人生,与那个沉溺权力的凯撒•博尔吉亚并没有什么区别。
“……”真是一群可怕的人啊。穆不禁冷冷地想着,微笑,“我允诺你。以梅蒂奇的名义,与您的主人达成协议。”倘若此时是他站立于上风,他决计不会允诺这种要求——还是由家仆代为转达的。高傲的梅蒂奇无奈地忍下了。正如苏兰特所言,他别无选择。
苏兰特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就像是被压迫了许久的人突然被解放了一般。年轻的海妖向高贵的枢机行礼,然后便消失在了门的那一边。
“穆。”沙加从阴影后面走出来。
“结束了。”穆仰起头。“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候说剧终未免太过草率。这不像你,穆。”沙加的神色里带了一些责难的成分。穆难道不知道这份交易凶险异常吗?!
“有舍才有得。”穆明白沙加的意思。他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这样说了,便闭上了眼睛。手指有些发抖。
沙加疾步走上前。“伤口裂开了,穆。”他半蹲下来。看到鲜血渗出,在与血一个颜色的红色法袍上晕染出一块在昏暗里无法轻易分辨出的颜色。他伸手,为穆解开袍子。如果他晚来一步,结果会是怎样?!他不敢想象!
“法兰西人还真是不客气啊。”穆淡淡地说道:“真遗憾,没有问清那位在我身上戳一刀的家伙尊姓大名。”知道了那个家伙的名字,当然是为了加十倍报复回去!
指挥着部下准备连夜逃离罗马的巴连达因突然打了一个大喷嚏。
沙加重新帮穆上药,包扎。不常见光的身躯呈现出一种微妙的细腻和白皙。那些结实的臂膀、胸膛如此明晰——带着那略显狰狞的伤口,即使每夜与这身躯交融一起,白日里看到,却又有另一番风情。沙加觉得有些眩晕。
“沙加,贵鬼呢?”穆终于想起自己该关心的问题。从昨夜至现在,他一直焦心于所有暗色的工作。却忘了关心贵鬼。
“回来的时候我把他抱回来了。在他自己的房间里。睡得很香。”尽管一切都已结束,但沙加依然不放心把贵鬼放在自己衣袖之外的地方,便将其携带回梅蒂奇宅。
“亚鲁迪巴还好吧?”穆记得,巴比隆入侵之时,将站在一楼警戒的亚鲁迪巴放倒了。
“没有大碍。只是被打昏了而已。”亚鲁迪巴实在太过庞大,灵敏性略低,没能及时作出反应。否则决计不会让巴比隆偷袭成功的。“大概醒来了会满心惭愧地来向你请罪吧。”沙加进入梵蒂冈不过月余,却已经摸清了所有人的脾气秉性。这也是他作出“迪斯马斯克和阿布罗狄具有良心与道德”这种论断的原因。闭上眼睛的他看得比睁着眼睛的人更清楚。因为他是会“读心”的神父。光明的、黑暗的、快乐的、痛苦的,无需你倾诉,他听到你的声音,接触到你的体温,感觉到你周身的空气,便能知道你的内心。
“那个细作——谬•巴比隆。就这样让神圣罗马的人带走,好吗?”沙加隐隐有些不安。
“他们有他们的手段。”穆自己系着扣子,如此道:“他们有的是手段。我现在开始相信,马克西米连一世的死亡大概并不像它表面上呈现出的那样正常。”穆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房间里的炉火好像熄灭了。有些冷。
“不愧是双生子。”沙加如此评价。
“但是,在这罗马,无论做什么事,都逃不出教皇的眼睛。伟大的皇帝呀,到底是作何想法?”沙加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在金色墙边上晕开的光线。有些刺眼。
穆闭着眼睛。“倘若教皇有意阻止,那位美丽的宫廷执事根本就到不了我的跟前。”他停了一下,手指轻轻在扶手上敲了一下。“同理,倘若教皇有意阻止,我也不会被法兰西派来善后的人捅一刀。”撒加是在警告。是的,他在威吓穆。在这个梵蒂冈,在这个罗马,教皇撒加想要取一个人的性命,甚至不需要弄脏他自己的手。撒加需要的是一个温驯听话的梅蒂奇,而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梅蒂奇。局势之下,穆也只能做一个听话的梅蒂奇——他几乎可以感受到父亲史昂苛烈轻蔑的视线。
“那你还答应神圣罗马的要求。”沙加没有疑惑,只有责备。
“这也是撒加希望看到的。在这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加隆安插在梵蒂冈的眼线到底是谁。而现在,这些龌龊的、无法面对面说出来的东西,他只要通过我,就能让加隆悉知——反过来,他也能从我这里得到加隆的反馈。”穆回答,“这真是一对可怕的兄弟啊。他们算计自己,算计对方——却又都是从爱出发,最终竟然还是回到爱的原点。他们无尽地表达对对方的爱,却在拥抱的同时在对方的背上刻出一道一道血痕!”诚然知道这是双生子成长过程过于扭曲,使得他们的爱也扭曲了起来。但穆还是忍不住想,与他们相比,自己真是善良得犹如天使。
“你不觉得你将自己放置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位置上了吗?”沙加的责难加深了。撒加与加隆的中间,穆与两边扯皮,从中谋取更大的利益——太危险了!
“如果你没有应下撒加给予的枢机职位,我也就不需要行此险棋!”穆有些冲动,诘责的话语脱口而出。
“……”沙加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觉得,我有拒绝的余地吗?”
穆望着沙加的眼睛。他的内心是透彻的,是的,撒加开了口,沙加根本无从拒绝。拒绝即意味着自己、沙加——甚至是贵鬼,都会遭到撒加无情的打击。他们唯有给撒加做棋子。他们和阿布罗狄等人不同,和艾俄洛斯兄弟也不同。连系他们与撒加的纽带只有利益。在这个基础上才能谈交情。穆很明白的,他后悔了,刚刚不过是逞口舌之快,却伤害了自己爱的人。
“抱歉,沙加。”梅蒂奇枢机伸手,抚摸情人的面颊,诚恳地道歉。
沙加轻轻搂着穆,生怕弄疼他的伤口。“我几乎可以猜到,加隆同样只是想利用你从阴影里表达对撒加的不满。”如此简单的道理,能够在无人觉察的情况下让马克西米连一世驾崩的加隆没有理由不清楚。
“可怕的兄弟。可怕的哈布斯堡。”穆喃喃。“走到这种顶峰,连最爱的人都无法坦诚相待了。”连真心都必须一剖为二,一半给最爱的人看,一半独自咀嚼,血汁飞溅,下咽。穆无法不承认,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在这个梵蒂冈——又有几人不是这样?!穆很赞同沙加对阿布罗狄和迪斯马斯克的评论。是的,相比于其他人,这两个看上去最为危险可怖的人,反而是最单纯的人。因为他们的世界只有两个极端——极端的讨厌和极端的喜欢。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撒加才让修罗紧紧地随在他们身边。与所有人想像中的相悖,看上去正直无瑕的修罗,才是默默承受污秽的保护者。
“极致荣耀的顶端必然是失去的孤独。”沙加永远都这么一针见血。他如今,也在品尝这种酸涩的感觉。
“至少,我最珍惜的部分,属于你。”穆毫无原因地说了一句话。他抓住沙加的食指,在自己带着伤的心口处,缓缓地往下划。“我的心在你面前是赤裸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出口,但沙加明白。
沙加用晨曦般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的爱人。
“我也是。”他温柔地吻了穆的唇瓣。
如果荣耀的顶端是孤独,那至少,我们还可以拥抱,相互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