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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期待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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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为今之计在于拖。罗马涅的骚动一日不平,则罗马亦不能得以安息。”有着浮肿眼泡的主教这样说着。他微微低着头,捏着袖子里的稿。晦涩的语调听着就觉得干巴。
尤里乌斯二世——洗名唤作撒加的年轻教皇一手支着头,斜倚着自己那装饰华美的教皇宝座。有些事情,明明很无趣,却不得不听下去。
“罗马涅之事虽未到一触即发之际亦稍显棘手。”教皇那蓝宝石色的眼睛扫过室内,“可有良策?”文绉绉的句子从撒加口中道出,有一种华丽而繁复的感觉。
“宗座。”一个声音自主教群中响起。
阿布罗狄突然短促地抬起嘴角笑了一下。
撒加的眸色突然变深。
“罗马涅之事在于暴民与贵族的不臣之心。我愿率教皇军前往,为陛下一解困顿。”说话的人正是“前”教皇军领袖,瓦伦蒂诺公爵凯撒•博尔吉亚。
“……”撒加用深蓝的眼眸盯着嗜血的公爵,半天没有说话。
主教间弥漫着一种不安的气氛。
两只野兽。
巴黎主教匆匆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心底这样轻道一句。他的观点显然是正确的。
蓝眸的教皇端坐于璀璨的宝座之上。他依旧是一手支头的闲散姿态,那双眼睛却是混杂着冷锐与炽热。站着的金发碧眼的主教嘴角抽动,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握成拳,暴起青筋。
有那么一瞬间,卡妙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只雄狮与一只蟒蛇在搏斗。他们相互对峙、龇牙、恐吓、拱起脊背发出嘶嘶的低吼。
“……”撒加终于换了个姿势。他将支于颊边的手放下,轻轻的用手指抚过扶手,一脸春风和煦地道:“博尔吉亚枢机之心意朕已明了。罗马涅一事便交由……梅蒂奇枢机处理。若真真到出兵之时,定依神之意委大任于博尔吉亚卿。”话语的忽然拐弯打的一干主教措手不及。连被提及的穆•德•梅蒂奇枢机也在突然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猛地抬头。他的脸上有着清晰的,彻夜未眠的劳累痕迹。甚至于眼神都不如往常明亮透彻,带着五分的睡意茫然。
艾俄洛斯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抖。他那双绿松石色的眼睛瞪着上帝在人间的全权代言者。目光中带着六分焦急,四分不解。
撒加装作没有看到艾俄洛斯的目光。
瓦伦蒂诺公爵的牙关似乎抖了抖。他瞪了一眼低头称是的梅蒂奇枢机,瞟了一眼端正坐着面无表情的阿拉贡枢机,拳头捏得更紧了。
教皇撒加轻描淡写般地拂了拂手,道:“若没有什么其他事,卿等便散了吧。”
话音未落,门板处便传来了敲门声。
“……”站在门边侍奉的德里密在得到教皇允许后,打开了门。
“教皇陛下。”一个军人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穿过主教们——大多数主教们疑惑、警觉、奇异的目光,来到撒加面前,下跪行礼。
“陛下。维也纳来信。选帝侯廷议终选结束。神圣罗马帝国新皇诞生了。”中年男子低下头,亲吻教皇的手,然后将一卷封着火漆缚着金色丝带的羊皮纸高举过头顶。尽管植物纤维的纸张早已取代了羊皮纸,但在正式场合,这样的一卷复古意味十足的玩意儿还是很讲究的。
火漆上,正是象征神圣罗马帝国的徽章。
教皇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他脸上那种玄虚沉溺的微笑也没有撤去。他伸出右手,拿起纸卷。德里密递过镂刻着野兽的银刃挑刀,撒加接过,挑开封漆。
羊皮纸在众目睽睽之下展开。
主教中有人颤抖有人心安。
撒加深蓝的眸中酝酿着一种不知名的风暴。他似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阅读着纸上的文字。一个字,一个字。
末了,他妥帖地将羊皮纸卷回原样。光滑的指腹在纸卷上摩挲了几下,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没人关心那个动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教皇的神情吸引住了。
教皇依旧温和地笑着,只是那双眼睛……
蓝色的宝石溶液突然间像海水一样汹涌起来,在那中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能够将一切吞噬进去。漩涡中央,是名为野心和热切的红光,或许还带有强烈的兴奋。那种光芒太过骇人,以至于有年迈的主教忍不住将内心的颤抖化在了实体上。
可他的表情竟然还是温和礼貌的笑着。
他笑着,却无端地将一切都扭曲了起来。
他将羊皮纸卷擎起,递给站立在一旁的德里密。
年轻的教皇内侍意识到,这个历史时刻将会由他的口宣读了。
德里密用颤抖的双手接过了教皇递出的纸卷,他强自稳定了心神,缓缓将纸卷展开,然后,用少年特有的嗓音,将一个不知糟糕还是美好的未来公之于众。
“选帝侯终选。奥地利大公、低地国家之高无上之君主、那不勒斯国王、西班牙与西西里王储加隆•冯•哈布斯堡殿下登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卡尔五世(Karl V)!”少年的尾音带着一些颤抖,但足够了。
足够了。
主教们听得够清楚的了!
年迈的斯福尔扎枢机能够用他那不中用的耳朵听到身旁亲法国派的枢机牙齿摩擦发出的“咯咯”声。米罗•斯福尔扎的叔祖父偏过头,对清冷无言的巴黎主教露出一个老顽童式的没牙的笑。后者的嘴角有些上提,似乎对斯福尔扎枢机的心情感同身受。好吧,这有些幸灾乐祸。但所谓的政治一向如此,它就像一个巨大的赌局。筹码押对了,就是赢;押错了,就是输。赢了,换一个天下;输了,赔一个家族。这就像一个诡异的定理,一直存在于欧罗巴的统治层。
撒加将所有人的反应收在眼底。他没有错过艾俄洛斯那种狂喜到似乎马上要冲出去找瓶好酒来庆祝的表情,也没有漏掉凯撒•博尔吉亚恼怒万分的神色。他扫了一眼无声大笑的迪斯马斯克,清冷的卡妙和严肃的修罗都翘起了嘴角,一向置身事外的穆在人畜无害的善良微笑中添加了几分真心的欣喜。当然还有阿布罗狄。他那绝丽的面庞上带着微笑。只是眼底有一份不属于狂欢的寂静。
撒加突然间觉得今天的天气真好。窗外的北风都像是天使在吹号角。
当期待终成现实,自是只有喜悦才能证明本心。
苏兰特站立在桌边。他静静地望着金色托盘里的东西。
或许比起这些东西,更重要的是即将拥有它们的人。
而那个人现在却站在窗前,目视远方。苏兰特从自己所站的角度望过去,看不见加隆的脸。
“陛下。”苏兰特这样轻唤一声。
站在窗口的加隆终于有了动作,他轻轻挑了左眉,然后回头,“我知道了。”说罢,便退开两步,关上了窗户。风被阻挡在了外面。
苏兰特跟着加隆顺着楼梯往下,一向寂静奢华的宫殿今天格外的喧闹。或者说有些鸡飞狗跳。
本应在选帝侯昭告天下时举行的小小仪式被登上帝位的人裁剪到了惨不忍睹的地步。按照礼仪,七家选帝侯依次亲吻皇帝的双手以示祝贺,然后会在大教堂举行一个弥撒,最后是欢饮达旦。
可新登基的卡尔五世显然心思不在于此。祝贺礼在宣布皇帝人选的那天顺便行过,教堂里的弥撒倒是举行了,可皇帝自己居然没有去。夜晚的盛宴倒是真的盛大,可不到一半,皇帝便消失了身影。
或许最高兴最像过节的反而是维也纳城里的百姓。那一天街上灯火通明,歌声和乐器声甚至透过宫墙传进城堡里。
“苏兰特,东西都整理好了?”加隆这样问道,鞋底叩在在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是的,陛下。”苏兰特这样回答。
大件的礼物、行李早在马克西米连一世的葬礼举行完便开始收拾了。现在,只要将皇冠、权杖、还有金银器皿妥帖地收进箱子,就能启程了。苏兰特知道,主君的心已经不在这城堡里,也不在多瑙河畔,他的心已经飞到罗马去了。
想到这里,苏兰特不由得苦涩起来。他知道,加隆陛下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帝国、不是皇位、不是领土……这些东西都是身外之物,唯有一样一直留存于他的心底,牢牢地占据。那是撒加。
“Papa!!!”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加隆身后的楼梯上。然后在众人的惊叫中一个飞扑。
跌进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
“公主殿下!”苏兰特似乎是被吓了一下,他用力地皱着眉头,板着脸,“请不要做这种危险的动作!”
刚好接住姬蒂斯的加隆无奈地在她头上敲了一记,“说了多少次,不要玩这种危险的游戏。如果我没接到,你要怎么办?”
小公主嘟起嘴,啪啦啪啦地开始讲法语,“Papa一定会接到我的嘛!”
“总之不许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加隆心底一阵得意,但还是板起脸训斥。
“……”姬蒂斯嘟着嘴不说话。
“给公主新做的衣服都送来了吗?”加隆转头,问着匆忙赶过来,一脸惊魂未定的侍女。
“已经装箱了。”苏兰特望了一眼吓得脸色发白的侍女,替她回答。
加隆低头,望着赖在自己怀里的小女孩,“新衣服还喜欢吗?”
“喜欢!”姬蒂斯开心地回答。小女孩也是爱漂亮的,虽然姬蒂斯比较特别,“除了鞋子,都喜欢!”
加隆似是被打败般地摇头,“姬蒂,听着,漂亮的鞋子会让你看上去更漂亮。冬天穿上鞋子就会很暖和,也不会感冒了。”加隆一直不明白,姬蒂斯为什么不喜欢穿鞋子,想起撒加为了哄她穿鞋子而进行的割地赔款各种政策,加隆就想笑。
“可是裙摆那么长,放下来就看不到鞋子了!”姬蒂斯一本正经地道。
“……”加隆完全被打败了。
“干杯!”年轻人特有的声音以狂欢的气势撞在一起。
宅邸的主人微笑地饮下红色的酒,端丽的唇因为酒的濡湿而显得更加妖冶。
“我看撒加今晚会高兴得睡不着吧。”三杯酒下肚,米罗的情绪高昂着。
修罗放下酒杯,审慎地回应:“陛下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了。我觉得应该不会像我们这样兴奋。”嗯,法官大人使用了“我们”,证明他自己也是喜悦的。事实上,在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也出现了柔和的表情。
“加隆什么时候来罗马?”米罗这样问道。
“我猜会赶在下雪之前。”阿布罗狄微笑着,以一种略显神秘的态度道。
卡妙蹙眉,“为什么?”
米罗的眼睛突然闪亮起来,“我知道了……这样他就有理由在罗马呆一整个冬天了。”
阿布罗狄举起自己的酒杯,与米罗轻碰一下,“你越来越聪明了,米兰公。”
“多谢夸奖。”米罗半真半假的回答道。
卡妙望着阿布罗狄与米罗的互动,突然觉得孽缘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没错,米罗和阿布罗狄之间只能用孽缘来形容。阿布罗狄那位倾国倾城的母亲——卢克利齐娅•博尔吉亚的第一任丈夫正好是米罗的父亲,前代的斯福尔扎公爵。至于他们的离婚,教廷——亚历山大六世给出的理由是斯福尔扎公爵性无能。好吧,米罗和他的兄长们可以证明这个理由完全站不住脚。离婚后的卢克利齐娅嫁给了比她小六岁的那不勒斯贵族,也就是阿布罗狄那个被舅父凯撒杀掉的倒霉父亲……
天呐!你们之间的关系还能更乱一些么?卡妙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听到米罗那句“呆一整个冬天”,房间里的其他众人不由得相互对视,然后暧昧地沉默了。
“说起来,小艾,你很久没来我这儿了!”阿布罗狄偏头,带着一种不满的态度望着正在喝酒的年轻人。
后者有着褐色的头发和碧色的眼睛,和正微笑着与修罗碰杯的首席枢机艾俄洛斯••••德••博尔盖塞有几分相像。
教廷卫队长艾欧里亚••••德••博尔盖塞被酒呛了一下,他放下酒杯,向阿布罗狄做出抱歉的姿态。
“我也想来你这儿喝不要钱的好酒,”艾欧里亚,亲近之人昵称小艾的青年笑了,“可是梵蒂冈宫的守备工作越来越重了。”顿了一下,艾欧里亚继续道:“你们知道的,根据教皇陛下的意思,梵蒂冈招进了好多工匠。漆匠、金匠、画匠……人多的我都快疯了。”
其他人向年轻的卫队长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忙?”阿布罗狄晃晃头发,室内顿时掀起一股玫瑰味的轻风,“我怎么听卫队的孩子们说他们英明神武的队长甚至有闲工夫去帮一个美丽的药店老板的女儿砍柴和搬面粉?”
“……”艾欧里亚涨的满脸通红,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零碎的话,“哪个多嘴多舌的家伙……”
阿布罗狄心情甚好地摇头,“本神父一向都是年轻人倾诉内心的好对象,他们偶尔说些八卦,我也得认真听着不是么?”
“……”众人满头黑线。分明是你自己热爱八卦!
艾俄洛斯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的弟弟。药店老板的女儿啊……啧。要是艾欧里亚真打算娶,那可就头疼了。不管怎么说,家里那一堆的贵族亲戚可是相当难缠的……
“……”撒加用颤抖的手指摩挲着一把匕首。那匕首镶着红宝石,带着黄金缀蓝宝石的鞘。抽出来。匕身锋利,泛着冷光。似乎准备吞噬一切。他的指腹划过锐利的刃,有点疼。低头一看,一道划痕横在指腹中,开始渗出殷红的血。
撒加将渗出血的手指放到口中,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散开来。他心满意足地笑了,这锈般的味道,和加隆是一样的,一样的。撒加望着匕首,温柔地微笑。深蓝幽邃的眸子里,跳跃着血红的烛光,忽明忽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