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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第 9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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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铭命令的那寥寥二十多辆竹木的坦克车挡在了营前,营地正中,李越指挥着人支起了一架丈高的三角梯子,他爬上了顶部看了看周围,下来了,对叶铭说道:“上面要有一个人站岗,他们那边如果骑兵集队,就马上告诉我。”叶铭点头。李越关照叶铭一定要照看好他做的小炮。这是尊带着轱辘炮架的铁炮,比这个世间不久后出现的火炮要小很多,接近后代的榴弹炮,称得上精巧,但是此时没有炮弹,因为李越没有给。
董平指挥着人把床弩在阵前分列开,对着元营。上次会战后的八架床弩和最近做出的十架,能在一次轮射中发出近千竹签。床弩之间董平又布置了排弩和短距离的弓+弩。远中近都已经密集覆盖,可两军相距如此近,而且赵宇没有让人去布置陷马洞或者绊马索之类的路障,如果对方不停地冲击,大概也只能挡住敌方小半个时辰,无法持续阻拦住大队的骑兵。这是如此明显的情况,兵士脸上都难免显出担忧。可董平的脸色平静沉稳,他已经经历过比这更绝望的境况了,那时都过来了。何况这次董义在赵宇身边,肯定不会有问题,他没了后顾之忧,只需专心眼前:把箭射光了,尽到自己的责任。
入夜后,宋人们看着对面茂密的元军火把,难免议论纷纷。可主帐那边的笛声悠扬,还有欢声笑语,原来是赵宇那边有个聚会,与他出闽地的人和以前认识的人加上领兵的人,一共几十人,同吃晚饭。既然主帐那边如此,那么别人也该效仿。宋朝音乐发达,会个什么竹箫管笙的人比比皆是,所以宋营到处可以听见乐曲声。
主帐这里,帐外几堆篝火,众人席地而坐。晚饭吃得轻松愉快,因为赵宇说在席上不必谈战事,这样胃口才好。他带着头,连吃带喝,别人也不好意思显出紧张,就高高兴兴地宴饮了一番。席中,李越坐在陆敏身边,有时给陆敏递个碗端个菜什么的,殷勤地做小服侍,就如在此时站在赵宇身后的张绣时常干的。赵宇一直装着看不见,李越觉得自己幸运一些,陆敏至少还对着自己偶尔说一声多谢。李越对自己很纠结,有时觉得自己该疏远一下陆敏,他日后如果要成婚可怎么办?有时觉得时间有限,该珍惜与他相处的日子。陆敏似乎对李越的矛盾心理一无所觉,还是像以前那样淡然地与李越交谈。
饭后,叶铭带着明日要领兵打仗的人们离开了,方笙坐在秋末的夜空下吹笛,董义也拿着一支笛子,在旁边偶尔吹出一声怪音来。赵宇几个人回了中军大帐,帐内灯火通明,里面有一张用木板拼起长方矮桌,赵宇倚着桌边坐下,让大家也都坐了。孙小官人忙让人摆上了茶水。帐中除了赵宇李越,还有担当着赵宇卫士职责的慧成和慧达,无所事事的小道士苏华,为举办了一次成功晚宴心满意足的孙小官人,陆秀夫和袁牧之。赵宇喝了足够的酒,脸上带了些红晕,一副惬意的样子。
袁牧之带了些急不可耐,问道:“官家,现在已经是饭后了,可以讲讲明日大战?官家可有什么打算?”
赵宇摆手道:“元军很悲惨,想起来就让我心里过意不去。酒足饭饱后,我们应该谈论的是一些高雅的话题。有一个国家叫希腊,那里风和日丽,粮食充足。大家吃饱了就躺在绿色的大树下冥想人生的意义,所以出现了许多卓越的哲学家,我们是不是也该效仿一下?”
众人互相看看:赵宇要撒酒疯了?外面元军二十万,他们还悲惨?什么希腊?哲学家都是吃饱了没事撑出来的?
慧达却笑着说:“官家请讲,吾最喜谈禅。”
赵宇带着醉意问:“陆公,那句话如何说,什么不患寡而患不公?”
陆秀夫暗叹,但还是恭敬地回答道:“该为‘不患寡而患不均’,本出自《论语季氏》第十六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意为不担心分的少,而是担心分配的不均匀。如果分得均匀了,哪怕贫困,人们也会安定,于是不会有社稷的倾覆。”
赵宇叹气:“你看看,作为人都知道这些,那么天理昭昭,自然也该知道。人世间,通往善恶的轨道,应该平均分配,没有偏倚才对。”
袁牧之疑问道:“何为通往善恶的轨道?怎么叫有所偏倚?”
赵宇惆怅地说:“就是在一个分叉路口,是该选左或者右,本来应是同样的难易。但其实选择错比选择对容易。这个世界设计得行恶容易行善难,真是十分不均匀。”
慧达合掌道:“佛家讲究业报轮回,经云: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中阿含经思经第五》言:‘尔时,世尊告诸比丘:若有故作业,我说彼必受报,或现世受、或后世受。若不故作业,我说此不必受报。’《瑜伽师地论》亦言:‘已作不失,未作不得。’行善行恶都是人的宿业轮回,怎能说是世界的设计?”
陆秀夫也说道:“我中华讲究‘积善余庆’,‘积恶余殃’。《易传》中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尚书商书伊训篇》云:‘惟上帝无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国语周语》云‘天道赏善而罚淫’。《老子七十九章》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韩非子安危》言:‘祸福随善恶’。诸如此类,数不胜数,上苍以善恶赐人福祸,当无偏颇。”
赵宇长叹道:“这就是我中华无有精神信仰的关键之处,虽然信条上都知善恶有报,但现实里,哪里见到过遍地的报应?难道,此时我宋那些抗元死去的义士也是遭了报应?人的气节何在?人的品格算什么?”他用手点着天空说道:“这个世界的设计有问题,我可以举个例子。”大家都认真听,赵宇神乎乎地说:“比如,我们把世界上最好的吃的放在一起……慧成,好吃的有什么?”
慧成想半天:“蘑菇,竹笋?”
赵宇失望道:“食素的人无法理解美食,孙小官人,有什么该是美味?”
孙小官人忙说:“自然是山珍海味,比如熊掌鹿茸,驼峰鹿尾,鱼唇鱼肚,对虾鲥鱼……”
赵宇点头道:“好吧,孙小官人把其中数味放在一起,人参熊掌猪肉鸡肉蘑菇竹笋鱼肚虾米什么的,加了合适的作料,做成一锅美汤,诸位可想品尝?”除了两个和尚,大家自然点头,赵宇接着说道:“可就有这么不识相的人,当然,不是我,往里面倒了一小勺,注意,只是很小的一小勺,粪便……”大家都面现苦恼的表情,这是什么人哪,日后可怎么吃这些美食呀?!
赵宇浑然不觉,问道:“请问诸位,有谁还想喝这个汤?”众人一齐摇头,赵宇自我标榜地说:“注意,我并没有说是美汤,因为此汤已然不美,而因为一小勺粪,就成了粪汤!可反之,则不成!如果有一桶粪水,有人加上一勺人参熊掌等煮成的美汤,却怎么也无法将粪水转化成美味佳肴……”
慧达笑着合掌。
陆秀夫实在无法忍受君王可以这么粗鄙,不禁出声道:“官家慎言,不可随意议论污秽之物。”
赵宇又叹气,“我只是想讲清楚这其中的偏倚之处。这就是世界的倾斜度,成恶容易成善难,破坏容易建设难。比如我的例子,把秽物放入汤中,破坏了美味,是单行线,无法再复还原貌。而想改变污秽,却是多少美汤都无济于事。这种不对称的分布是不是该称为‘不均’?”
慧达说道:“人道本非极乐世界,如此乃是自然。”
赵宇固执地说:“我并没有寻求尽善尽美,我只在寻求着一个相对平均的分布关系,人们不必行善如逆水行舟,作恶如顺水而下……”
陆秀夫说道:“不如此,岂能高风亮节?疾风而知劲草?”
赵宇深叹:“我总不想多事,能喝美汤,谁愿意去搅合粪汤?”
陆秀夫当场气噎:您这是什么联想?!
赵宇又说道:“粪勺入汤,美汤不再,诸位可有办法不让美汤变成粪汤?”大家都摇头,这还能有办法?赵宇叹气:“只要不往里放粪勺就行了。”大家险些气歪了鼻子。
陆秀夫郁闷地开口道:“官家可是累了?明日要与元军交战,今夜还是要好好休息。”
赵宇转目看陆秀夫,微笑着说:“陆公是忠义刚烈之人,若有一日,陆公有机会不往美汤里放那个粪勺,陆公可是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高风亮节,疾风劲草,去救一锅汤呢?”
陆秀夫心里顿生警觉,仔细看烛火下的赵宇,似醉非醉,眉目含春,秀雅绝伦,如果他不了解赵宇,肯定觉得这是一句醉话,可他现在已经知道赵宇是什么人了,心机深沉,运筹帷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问他这么个表面无聊的问题?他打点起精神说道:“孟子曰: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赵宇带着醉意对空中招手:“牧之,翻译一下!”
袁牧之忍了笑,说道:“自我反省,觉得是我理屈,即使对方是穿粗衣的卑贱之人,我也不会吓唬他。自我反省,觉得理直,即使对方有千万人之众,我也要一往无前,无所畏惧。”
赵宇笑着点下头:“陆公,日后,我就靠着你虽千万人亦往矣了。”
陆秀夫郑重道:“官家可是要遣吾去元营协议?”
赵宇嘴唇一抿,“那怎么成?他们把你扣下了,投鼠忌器,我是打他们还是不打他们?”陆秀夫很感动。赵宇接着说:“你明天就还是像以前那样,准备好一封劝降书,写得情真意切,让他们赶快投降,跟他们说实话,说他们真的打不过我们……”
袁牧之兴致勃勃地说:“他们七倍于我的兵力,怎么打不过我们?”
赵宇看来有些困了,压抑着哈欠说:“七倍算什么,当初斯巴达的国王带着三百勇士和七百义兵,在温泉关挡住了波斯号称五百万的军队,那是什么比例?1比5000,交战当天就杀了对方上万人。后来因为叛徒出卖,腹背受敌,全军战死,但也是让敌方付出了两万人的代价。反而观之,我们相比元兵实在是处于优势,我真有些下不去手……”
小道士苏华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问道:“温泉关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国王?”
袁牧之也点头说:“对呀,一定是海外之处,官家从哪里知道……”
陆秀夫抬手制止这些打岔的人,严肃地对赵宇说:“官家,何谓下不去手?官家所引典故有何意?难道要这三万义兵都战死,方才下得去手?”
赵宇无可奈何地说道:“陆公这么郑重其事,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牧之,请记下来,我本来是不想动手的,陆公进谏,并用三万义兵的性命相威胁……”
袁牧之忙去研磨,兴奋地说:“好,官家,我一定如实记下来。”
赵宇起身,对着在一边看热闹的李越说:“走吧,去睡觉。”
李越上去扶了赵宇的胳膊,袁牧之玩笑道:“官家在招李官人侍寝吗?”帐中人都笑起来,赵宇刚要说什么,李越手里一用劲:张小郎正在帐门处站着呢。赵宇大概也看见了,就势靠在李越身上,抬手用袖子遮了半个脸,说道:“好困。”与李越出帐而去。
到了他们的卧帐,李越才知道赵宇也许真醉了,倒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睡着了,靴子都是李越帮着脱的。虽然有慧达他们在外面,李越也不放心,只好躺在赵宇身边,也算是侍寝了。
蒙元的主帅帐中,却无人酣睡。明日的战术早就商议妥当:天一亮,大队骑兵就横扫过去,大鹏,照明弹和小朵毒火都不必多虑。至于那些爆开的铁钉弹,只能伤及人马,无法杀死人,所以更不用在意。宋人床弩虽然杀伤力强,但元军决定八万骑兵不停地冲击,直到把宋军扫平,量宋营也没有如此多的床弩和弩+箭支持那么久……都计划周全了,应是万无一失。但军中最老的巫师却从入夜就要求与主帅伯颜密谈。快到半夜,伯颜终于招他入账。
老巫师从草原一路随军而来,两鬓早已苍白。脸上皱纹深刻,手上布满了祈祷时被火焰灼烧过的伤疤。他已经浑浊的眼里含了泪水,对伯颜说道:“自从得知宋人新帝要求决战,丞相要向天祈福,我已一连四十日求乞神意,一直杳无信息,直至今日傍晚,终得长生天之神示,清楚不二:此战大为不祥!若丞相连夜撤军,尚有生机,若日出东方,则为时已晚,请丞相速速抉择。”
伯颜无法掩饰自己的诧异,老萨满以前也在蒙军大战前乞求过神佑,大多是些“神必佑助蒙人”的套话,哪里有过如此明确的神示?他看着老巫师微微抖动的手,怀疑这个老萨满是不是有些疯癫。
看到伯颜的神情,老萨满的泪流下来:“丞相,此时撤退,尚能保住我蒙人江山,此战若败,我故土难守。”
伯颜沉默不语,良久后,他走出帐外,命人牵过马匹,让老萨满也上马,两个人穿过累累营帐,终于到达了前营。不远处,宋人的营地飘来音乐之声,甚至有人的笑声。伯颜低声问道:“如果我军此时出击,可有得胜之机?”
老萨满颤巍巍地摇头,说道:“丞相不要错解神意,此时不是能否得胜,而是能否得生。如果早发攻击,我军就提早败亡。”
伯颜看着那一小片营地火光,再看看周围的层层元军,引马往回走。老萨满跟上他,再次努力道:“丞相,那宋人的新帝,曾在常州与丞相对阵,乃是逆天之人。”
伯颜竟然笑了:“他难道是妖魔出身?如果是这样,长生天就该收了他,而不是任他为祸世间!”
老萨满长叹道:“丞相之言又中神意,若是收他,也是长生天,而不是我们。这不也在说我们不能胜他吗?”
伯颜默默地骑回了中军主帅之帐,他下了马,老萨满也下马,看着他。伯颜说道:“请萨满继续为我军祈福吧,天一佛晓,我军就大举进攻,一个时辰之内,就能必克敌营!”
老巫师脸色惨白,转身离开,脚步有些踉跄。伯颜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一阵空虚。但此时万军待发,以二十万对三万宋人,怎么可能退军?如果此时撤军,怎么向大汗交代?作为蒙元第一统帅,日后怎么带兵打仗?手下上百将领,如何再从调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有不祥之兆,那么就将中军营帐置于精兵怯薛的重重包围之中,远离前沿,只要主帅安全,指挥若定,大军有何理由不大获全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