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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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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日落,西方天际一片绚烂彩云。赵宇几个人换了常服,头脸干净地出门,往陆小官人府中走去。李越拉着阿卓,背着个包袱,里面只有几样治疗仪之类的现代东西。他想带短弩和金属软甲,可赵宇说先不忙。李越渴望再见到陆敏,可离陆府越近,他的心就越难受,有时他想也许他的确该留在旅店里,先不见陆敏。
到了陆府门前,小知道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见到他们高兴地摇手,他们走近,小知道看到了叶铭,呆看了半晌,又往后张望,然后询问地看赵宇,可赵宇就是板着脸不说话,叶铭也不语。李越心神不定,最后阿卓大声说:“那是乞丐叔叔呀!”小知道后退了一步,小心地看了叶铭几眼,然后装作不在意地笑着,大声说:“赵官人里面请吧!”过来拉了阿卓,带路往院子里走,一路挺胸抬头,大声地告诉他们陆小官人在书房等着他们,然后再开晚宴。
小知道把人带到了书房门口,然后笑着对阿卓说:“跟我去花园玩吧?”阿卓高兴地点头,和小知道跑去玩了。
李越看见了那个身穿白衣的身影从房中迎出来,竟然定在当地,迈不开步,眼看着赵宇自若地与陆敏相对施礼,然后陆敏看向他。李越的心大跳,看着陆敏嘴唇动,但自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陆敏抬手有礼,他的动作在李越眼里就像慢动作一样,李越看着,可脑子不弯了,后面叶铭轻推了李越一下,李越一个踉跄,往前走了一步,陆敏优雅地侧步一退,让开了门口。李越就势脚步乱错地走了进来,后面陆敏和叶铭相互见礼,李越才意识到自己没有还礼就进来了,一时更加手足无措。
他抬头只见旁边是两面墙壁是直到屋顶的庞大书架,上面堆满书籍。屋子中条几、书案及大桌上到处都摞着线装书。他隐约记得读过宋代书籍印刷已经十分发达,但由于蒙元的战火,大多毁丧,到了后代,宋版图书弥足珍贵,有藏家说如果有生之年能亲眼目睹宋版书,死也瞑目。他的目光又看到正对了门厅的墙上一幅繁体字,他根本不认识,再旁边是一把斜挂的剑。
一刹那,他看到过的景象浮上心中,李越心头大痛,这难道就是陆敏临死前握的断剑吗?他向剑走去,下意识地伸手,从墙上摘下了剑。剑入手,是铜鞘,沉甸甸的,他握住剑柄,哗啦一声,把剑拔出一截。
身后陆敏正请赵宇等入座,余光早就看见李越神思恍惚地乱看,现在又去摘剑,这些都是极为无礼的行为。但小知道已经告诉了他,这个李官人可以夜游长江,可以装出短弩,还可以站在鞍子上骑马……想来是个行止怪异的高人,就也不怪他,只笑着开口说:“李官人小心,那剑是开了刃的。”许多人家为了辟邪,也在书房挂剑,大多是不开刃的。
李越转身面对陆敏,陆敏看见李越眼里又有泪光,不禁有些发窘:这个人怎么见着我就哭呢?李越语无伦次地说:“这剑……你的……练吗?”
陆敏礼貌地一笑,说道:“只是为了健体强身,偶尔练练。”
李越看了看没有什么锋利可言的剑刃,把剑推回了剑鞘。以他的标准,这剑还没有他小时候用的工艺剪刀锐利,而且质地一般。当然了,他入眼的都是高级合成不锈钢片、车床的配了激光的刀具之类的东西,古代平常的铁剑肯定显得粗糙。李越想到此剑断了,陆敏面对长+枪,根本没有生机,一时握着剑鞘,想着是不是现在就把剑折了,然后再给他做一把剑。可他又没有把握能找到合适的材料。他折了陆敏的剑,陆敏会不会不高兴?不然就把这剑拿回去,再加工一次,可他没有熔炉……思前想后,不能定夺。
赵宇和陆敏开始谈些陆老爷的叮嘱,孙小官人的病情等等家常话题,在旁边落座的叶铭看来对社交毫无兴趣,坐在那里一言不发,李越则是站在墙面前握着剑发呆。
等到仆人来说晚宴备好可以入席了,陆敏起身,请众人前往餐厅,赵宇他们出去了,他转身看见李越恋恋不舍地把剑挂回墙上,就走过去,又从墙上摘下剑,双手捧了递给李越,微笑着说:“李官人如果喜欢,就敬请收下。”虽然这剑不错,可并非名贵宝剑,李越大约没有多少见识,见了就爱不释手。他是与送信的赵宇同行而来的,把这剑给他遂了他的心意也算还了一份人情。
李越怔怔地看着陆敏,那样子,要多呆有多呆,似乎可以流下口水。陆敏哪里被人这么肆无忌惮地凝视过,自己竟还是个赠剑的样子,不禁脸一红,心中微恼,但他自幼家教讲究涵养,还是压下不快,收了手,要把剑挂回墙上,微笑着说:“此剑甚是平常,待吾寻得更……”看你这种恶心样子,这剑就是不名贵,给你也是糟蹋!
李越伸手握住了剑,一使劲,几乎是从陆敏手里抢了过来,嘴里说:“你给我的……自然要……”陆敏从小养尊处优,身世尊贵,相处之人无不对他倍加礼遇。就是家中有排挤他的,在表面上也是恭敬有礼,哪里有人敢如此轻薄?说得倒像他心有所私。如果不是看在赵宇的面上,他让人把李越乱棍打出府去都有可能。立刻没了笑容,秀眉一皱,面现薄怒,拂袖转身,也不看李越,自己走了。
李越眼睛里泪汪汪地,握住剑,跟在陆敏身后,一步步地走向餐厅。
餐厅里陆敏请赵宇上座了,也不看李越,自己落座。李越想起小知道说的什么餐桌上的规矩,不敢贸然坐下,呆站着,直到叶铭都坦然坐下,示意李越入座,李越才沮丧地坐了,把剑横放在膝上。小知道和阿卓都不在,看来在这府中小孩子的确不能上席。
旁边的仆从奉上手巾,然后摆上鸡汤,清蒸的鱼,米粉蒸肉,喷香的烤田鸡,炒得发亮的青菜,还有凉藕卤菜干果等小盘。李越看着一桌菜肴,只觉胃中饱胀,竟是一口也吃不下。想到小知道说席上不能挥筷子,怕自己再出丑,连筷子也不敢拿,只勉强喝了几口鸡汤。他坐在那里,神不守舍,总忍不住看陆敏,却见陆敏面色如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低着眼睛吃东西。李越如坐针毡般,浑身难受。
好不容易晚宴完毕,仆人们进来撤去碗碟,再上手巾后,又上茶点。陆敏与赵宇边喝茶,边开始了交谈,这时才是说主题的时候。
李越一手握着茶杯,耳朵里听着赵宇和陆敏交流着现在情形的危急,元军的进逼,潭州的空虚……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只觉得消沉而无力:陆敏不喜欢他,他干了傻事,陆敏连看都不愿看他,他是个没有教养的人,陆敏房子里的那些书,墙上他不认识的繁体字,他根本不懂餐桌的礼节,他肯定长的也不好看,叶铭长的好,赵宇气质夺人,自己就是个小混混,从小就不爱读书,宇航员算什么,有人说就是太空时代的司机,是个蓝领劳力……陆敏出身世家,从小就那么优秀,小知道说过,他家的仆人都会作诗,在陆敏眼里,自己大概连个仆人都不如……
沉浸在自我否定贬低的泥潭中的李越,半心半意地听着赵宇和陆敏约定了次日在岳麓学院与陆敏的好友相见,商谈些世事要闻。接着赵宇与陆敏告辞,陆敏让人把小知道叫来。一会儿,小知道带着阿卓来了,阿卓笑着跑向李越,告诉他自己到哪里玩了,吃了什么。李越神思恍惚,前言不搭后语。
陆敏引路,一直把赵宇等人送到府门出,赵宇对陆敏行礼告别:“多谢陆小官人,明日再谈。”陆敏微笑着行礼,赵宇出门去了,李越一手拉着阿卓,一手握着剑,在夜色下,微弱的灯笼的光环里,看着脸上带着疏淡笑容的白衣少年,张口结舌,连个字也吐不出来。前面赵宇回身,一把把他拉了出去,后面叶铭行礼后出门。他们走出一段路,小知道才跑出来,和他们告别,他是不能和陆敏同时向他们告别的。
李越糊里糊涂地走了一路,回到旅店,伙计跟着他们,进了院子,打开屋门,给点了灯,让人给送来了茶水和洗漱用品等,才离开。李越只坐在椅子上,木然地发呆。赵宇把想和他亲近的阿卓拉开,交给了叶铭。阿卓看着叶铭童声童气地说:“叔叔,他们府里的姐姐们都说你长得好俊,让我给你带绢帕,可我觉得李叔叔更好看……”
李越终于崩溃,起身抱着剑进了没有点灯的卧室,一头扎在床上,蜷成了一团,像个孩子一样带了哭腔叫唤:“我好难受啊!里面好难受……真的不舒服……有东西在里面来回搅……他不喜欢我……呜……”
赵宇笑着,自己先出去洗漱了,才进了卧室,黑暗里坐在李越床边的椅子上,也不说什么,听着李越的干嚎。外面阿卓要进来,被叶铭拦了,好言语地劝着在门外一张床躺下。这边李越安静了些,可还是低声哼哼。
等到外面的灯熄了,阿卓和叶铭都在外屋睡了,李越才不哼哼了。赵宇叹了口气,起来抹黑找了张门边的床,就要躺下,李越在大床上用普通话说:“哥,和我躺会儿,我难受。”
外屋叶铭翻身。
赵宇笑:“不能惯着你,自己躺着,我跟你说话。”
李越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我怎么这么难受呢?”
赵宇躺下,畅快地叹了口气说:“总得要难受一次的。要么现在,要么等你八十岁,那时更难熬。这个就像出水痘,越早越好。你现在年轻力壮的,正合适。”
李越不高兴:“我觉得你在幸灾乐祸。”
赵宇轻笑:“我可还记得丽莎姐呢。”
李越一哆嗦,半天才说:“你以后,千万别说这些话,当着他面的时候,会让他误会的……”
赵宇笑,可不敢出声,过了会儿才说:“我那时还以为你是有阅历的呢。”
李越带了哭腔:“我从来没有过女朋友,真的,从来没有过……”
赵宇忙说:“好好,我相信,纯洁的处男同学。”
李越又哼哼上了:“难受啊,我里面难受啊……”
赵宇使劲忍,低声说:“你给我讲讲,是什么让你这么难受?”
李越立刻说:“他不喜欢我啊……”快哭了。
赵宇哼了一声:“他不喜欢你怎么了?你当是做买卖吗?你是卖菜的?把菜给了别人,别人就得还给你点儿什么?”
李越一愣:“难到不是这样的吗?”
“这样是什么样?”赵宇问。
“就是……”李越想词汇:“就是一见钟情,就是两心相悦 ……”
赵宇说:“居然是数字成语了,怎么不说三心二意?四平八稳?五花八门?六……”
李越想哭可哭不出来,打断:“你这时还挤兑我!我不舒服啊……”
赵宇忙说:“好好,那么就是王八看绿豆?”
李越在床上抱着剑打滚:“赵宇,我真的很恨你!非常恨你!以后再也不给你做事了!”
赵宇叹气,用平板的背书语气说:“好吧,你只要努力争取,好好表现,最后他会看到你的好,也深深地爱上你的。”
明明是安慰的话,可李越却更加绝望,像是最后的幻想气泡也被打破了,他对着赵宇说:“你干吗这么说话?这么阴阳怪气?!难道不该是这样的吗?!”
赵宇恢复了那种温和而揶揄的语调:“嗯,对于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学生来说,的确是这样的。”
“赵宇!我发誓……”
赵宇让步的意思:“OK,对不起,我刚才不够准确,对于知道初等代数的中学生来说,大概是这样的。”
李越用手捶床,赵宇忙说:“小声点儿,把阿卓吵起来。嗯,你如果还不满意,我可以再做出修正。”李越不捶床了,赵宇说:“你在哭吗?如果你真哭了,那我就将结论升级为‘开始学矩阵的高三学生’还不行吗?但是,要是真的有眼泪才行,而且,这是最高级了,再也不能往上升了!”
李越用头往床上撞,说道:“世界这么大,我怎么就不能遇上个正常的人?对我好点儿的人?!怎么是这么个狠心的家伙?”
赵宇啧啧了几声,“你真不知好歹,多少人想这么跟我夜谈排队都等不上呢!况且,世界怎么大了?再大那也是别人的。你才认识几个人?中间有我可是你的幸运。”
李越又打滚:“我们怎么说着说着竟成了给你歌功颂德了?!这是关于我呀!我在难受啊!”
赵宇打了打哈欠:“关注‘小我’令人感到乏味。我真得睡了。请你继续思考水痘症状。就是记住,别把自己当成卖菜的!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总想赚点儿什么。如果不想着从陆敏那里要回点儿什么,你就不会这么小气难受了。我建议你把自己定位成古代‘捡破烂的’,捡个什么都是宝贝,能乐半天呢……哦,明天我们去见他,你如果还想日后有一线希望——当然,是很小很小的希望,简直用高倍天文望远镜都望不见——那就千万别看他!一眼也不行!……嗯,这句话顶一万两黄金,你用这辈子慢慢还我吧,日后该干的事儿别想少一样!还不完的话,下辈子接着干吧!你看,我对你多好。”
说完赵宇一翻身,假装打了几声呼噜,然后睡了。
李越抱着剑平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就像病了一样,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一会儿发抖,一会儿要抽筋……可是赵宇的话像一把刀,把那几乎要压死他的沮丧感切开了一道缝儿,让他能透气了。他的手指摸着剑鞘上的花纹,觉得自己的心一下下地跳起来,像是要去接触那放在胸前的剑鞘。他睁眼盯着黑暗的屋顶,听着窗外的夏夜的虫鸣,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