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长城窟》姜姜

1、1（未修改）

　　“我的钱丢了！”
　　午休结束前，一声女孩清脆的叫嚷引领着教室陷入骚乱。
　　我好笑地看着这场闹剧，预测着她的下一步行动。
　　少女先是在自己的桌子、书包里翻找，之后又发动了几个一早就围在她身边的女孩帮忙。如此一来，其他学生也纷纷察看起自己的物品来。
　　我不动声色地坐着，淡然地看一教室人各自忙活。
　　“奇怪，我这里没有啊⋯⋯”
　　“会不会是你没放好？”
　　“怎么会掉了呢？”
　　唧唧喳喳的讨论声几分钟后嘎然而止。
　　我抬头，以自称掉了钱的女孩为首，大概有四五个姑娘站在我面前，厚厚的阴影把我能晒到的阳光遮得一丝不露。
　　呵，一早就想到的展开，真难为那女孩特地绕了那么久圈子。
　　“萧同学，可以麻烦你检查下你的书桌么？”
　　女孩双手抱胸，气势如虹。
　　我露出一个看起来非常真诚的微笑。
　　“想搜的话，请便。”
　　一旦掉了贵重的东西就立刻惦记上我这种事，我已遇过太多，早就麻木了。反正只要不被搜出东西，对方就没理由继续纠缠。既然这种时候不会有人帮忙，不如合作些、驯服些反而不会受伤害。
　　看我离开了座位，少女在有人帮腔的情况下便大了胆子翻我的桌子。
　　我气定神闲地靠在一旁，一时思绪乱飞。

　　之所以身边常常发生这种事，全是拜我那正在监狱服刑的父亲所赐。
　　我的父亲是B大毕业的史学、考古学双博士，入狱前曾是国内最大一所国家级博物馆的馆长。
　　三年之前由于一场小型地震，位于陕西省扶风县附近的泰陵里竟意外露出一个狭小的地宫入口。
　　泰陵是隋朝开国皇帝隋文帝的坟墓，面朝渭河，可以眺望到巍峨的终南山。整座陵墓以地面建筑为主，史书上说是建有高耸的阙楼。
　　清朝乾隆年间，陕西巡抚毕阮探访泰陵，特意立了一块三米多高的石碑，上书“隋文帝泰陵”五字。
　　隋文帝改革了秦朝以来陵寝建造的历史，将陵墓搬到了地上，奠定了唐宋陵寝的雏形。但正因为皇陵的群落过于浩大、位置过于明显，反而为盗墓者提供了便利。
　　经过一千多年的风雨，泰陵显得古老而沧桑。它的顶部呈平坦的长方形，底部和四周却已被挖去很多，显然是历代盗墓者所为。
　　而今陵园中的建筑已几乎毁废，地面的遗存物也很难找到了。
　　历史上隋朝只历经两代，前后四十多年。王朝的短命和距今岁月的久远造成实物考证上的匮乏，令史学家们频频摇头，只能从后世的书籍中对隋的神秘进行一些些推测、聊胜于无。
　　鉴于目前存在的古代文献描述无一提及泰陵之下筑有地宫，整个中国考古学界沸腾了。
　　被朋友戏称拥有“第一馆长”头衔的父亲也一脸兴奋地加入了发掘队伍，摩拳擦掌想要第一时间去见一见那极有可能保存完整、未经盗墓贼洗礼的密室。
　　自七岁时母亲因病去世，家里就只剩下父亲和我两个人。父亲一直没有再娶，把全副心力花在照顾我和管理博物馆两件事上。父亲不在身边虽然令我倍感寂寞，但只要一想到他正在从事使他愉快的工作，我就觉得便是忍耐也能成为非常美好的事。
　　根据当时的新闻报道，从泰陵地宫内发掘出来的大多是带着浓厚佛教色彩的雕塑、文饰以及形带，宛若一个地下祀庙。出土文物中有多具完整的镶有菩萨文饰的隋朝瓦当，是相当罕有的珍品。
　　为了同即将归来的父亲产生更多共同话题，本来就喜欢历史的我阅读了大量和隋朝有关的正史典籍、野史小说、传记评论。
　　独自生活近一个月后某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满身湿淋淋的父亲突然推开家里的大门。
　　我惊喜地扑进他怀里正要说句“欢迎回来”，却被他脸上的苍白和悲伤吓了一跳。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父亲擦干身体坐在沙发里，喝着我递过去的热巧克力一言不发。不论我问他什么，他都不回答，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好像当年母亲去世时的情形。
　　就在我试图说服他进卧室睡觉的时候，门再度被激烈地推开。
　　这次进门的居然是警察！
　　“萧古恪馆长，我们奉上级命令以侵吞倒卖甲级文物的嫌疑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为首的警官出示了一纸逮捕令，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是父亲的名字。
　　我难掩吃惊地回头看父亲，父亲只是缓缓站起身来，亲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爸爸不在时要好好照顾自己。”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清冷的客厅里已仅剩我一人。要不是茶几上还摆着喝剩的马克杯，我几乎要怀疑刚刚那一幕是我在做梦。
　　父亲是怎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怎么可能做侵吞倒卖文物的勾当？就算再怎么喜爱父亲也不会私吞文物，文物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顾，父亲时常这么对我说。比之让它们在家中慢慢腐朽，真正热爱文物的父亲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至于倒卖之说就更无稽了。要是父亲真干得出这种监守自盗的事，我们家早就富可敌国了，也不用父子两人硬是挤在这么一间狭小的、公司配给的、只有一室一厅大的公寓里了。
　　逮捕令上只说是协助调查，父亲并没有被判罪。清者自清，只要查清楚，父亲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一度天真地如此以为，直到各大媒体将父亲被捕的事炒得轰轰烈烈沸反盈天。
　　父亲在来自各界的声讨声中由“第一馆长”变成了阶下囚，往日喜欢拜访我家的叔叔阿姨关键时刻一下都没了影。
　　我去探望父亲的时候，隔着防弹玻璃他朝我摇了摇头。除了关照我别走上访的路子以外，他什么也没再说。
　　家具换成钱跟父亲不多的存款一起充当罚款上交给了法院，然后我也搬出了狭小的公寓。没有亲戚愿意收留我，我在法院安排下成了福利设施的特别照顾对象入住了附近的孤儿院。好在还有四年我就能高中毕业自食其力，我同孤儿院的管理人相处愉快，井水不犯河水。
　　一夜之间变成“小偷”儿子的我成了反面舆论的焦点，在原来的学校里呆不下去，由校长安排转去了另一所高中。然而这么做根本是治标不治本：每当新同学挖掘出我背后的故事，他们就开始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我。教室里要是少了什么多半就是我取走的，他们对此深信不疑，却恨每每抓不到我的尾巴来个人赃并获。几次下来闹得人心惶惶，待不足月的新学校又要求我转学，如此辗转不停。
　　只有我知道自己是清白的，只有我清楚父亲是无辜的。
　　但人就是会被偏见蒙蔽的生物，几个人凑在一起吹得煞有介事，其他跟风的便也人云亦云起来。
　　真假并不重要，只凭人一张嘴。

　　少女的手在我的书包里摸了半天，似是要无功而返。其他人大都屏住呼吸等着看结局是否是他们所期待的，好借之将我这个碍眼人从班中消去。
　　我了解他们的想法却不害怕，只是安静地等在一旁。
　　我确实什么都没有做，又何须畏惧？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就不信她真能搜出什么来。
　　突然，少女一声欢呼，纤悉雪白的手臂从我书包里拔出来，走到我面前摊开掌心：那是一个小小的紫色零钱包。
　　我一楞，难道这就是她丢失到值得尖叫的“贵重物品”？
　　看着她和她那群同伴洋溢着青春气息的脸上逐渐露出得意洋洋的微笑，我突然间明白了。
　　“掉了多少钱”和“我到底有没有偷”根本就不重要，她们只是单纯地找借口赶我走而已。这么说来，上几十所学校的同学对我都还算是客气了。
　　我自嘲，为什么总也学不乖？父亲背负了诬名，现在连我也被人冤枉，今后谁还能相信我们呢？
　　我的手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握成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我胸口过冷，所以丝毫感觉不到疼。

　　我再也不用转学了。
　　坐实了“偷窃”的罪名后，学校很乐意地开除了我这个烫手山芋。出校长室前校长令我交还了制服，我背着书包，仅穿一件T shirt，在初秋偶尔吹过的凉风里瑟瑟发抖。
　　突然，就想这么吹醒自己。
　　恍惚间，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从没有人的过道走到繁华的市中心，从阳光犹在走到霓虹初上。走着走着我发现自己的脸很烫，可能是着凉后发烧了。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但眼前的事情我必须独自克服。父亲被关起来已经很悲惨了，我不能再放任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我陷入了浓郁的精神疲劳，停住脚步抬头远眺天空。父亲常常说累的时候遥望远处可以缓解疲劳，我却发现这么做根本没用。两边行人急速前进，擦身而过的时候频频撞到我的胳膊，我麻木地痛着。
　　突然，小腿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吃痛，听见易拉罐掉落在身边弹起又落下的声响。同样的部位又痛一下，再是相同的声音。
　　有人故意用易拉罐掷我！我恼怒地朝易拉罐飞来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条昏暗的夹在两座巨大建筑之间的胡同，很窄，偏长，只够一个人正常通过。
　　我顺着胡同走了进去，一个衣着宛如乞丐的老头回身对我笑笑，嘴巴里只剩下几颗发黄残破的牙齿。
　　“我认识你。”他嘿嘿地笑着，说话有点漏风，“你是这个人的儿子吧？长得真象。”
　　他把一张旧得一塌糊涂的报纸推到离我脸只十公分的地方，上面有一张父亲的大幅照，旁边用黑色铅字写了一行直行标题——博物馆馆长知法犯法因私吞倒卖国家甲级文物被判二十载监禁。
　　“这人看起来人模人样，做出来的事可真够缺德的。”老头把报纸拿回自己面前再端详父亲的照片一阵，啧啧地唾弃道。
　　忍耐了三年，我脑袋里的某根筋终于绷断了，自出生以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你懂什么？他是被冤枉的！”
　　我大吼着，鼻子发酸，干涩的眼睛里竟然掉出泪来。
　　“你父亲跟你说他是冤枉的么？”
　　老头好笑地看着我，他的话让我心里一颤。
　　父亲确实从没辩解过。
　　“你这个孩子真好笑，单方面相信你父亲是被冤枉的，就恼怒其他人是偏见、是人云亦云。你怎么不就想想，或许是你对你父亲的爱蒙蔽了你的眼，真正带着有色眼镜看事情、完全不注重客观的人根本是你吧？”
　　我抿着嘴唇，身体在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愤怒。
　　“我和父亲朝夕相处地生活了十多年，他应该是什么样子、具有哪些品行，我比谁都清楚！他才不会为了钱做那种事！”
　　我瞪着他。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同一个乞丐辩论。我提醒自己身后还有一堆麻烦事等着我去处理，我没有这个美国时间跟人吵架斗口。
　　但我却移不开脚步。
　　“退一百步好了，就算你父亲是冤枉的，法院也已下了定论了，现在是不会有人相信你的。”
　　老头笑眯眯地指出。
　　我无话可说。父亲不许我上诉，不上诉就等于没可能翻案的。
　　老头把报纸捏成一团，不再理睬我，拎着一个麻袋鞠偻着身子朝街道行去，侧身擦过我肩膀的时候我闻到一股带着霉味的恶臭。
　　不由自主我回身正对着他的背影。
　　突然空中一闪，他头也不回地丢了样东西在我手里，角度、力道恰到好处，仿佛他背上生了眼睛。
　　“小娃娃陪老人家聊这么久，虽然间中稍微沉不住气，但老爷爷我很尽兴。很好很好，这个东西就送你当谢礼吧。”
　　老人兀自走掉，我则开始观察手里的东西。
　　触感冰凉，大约二十公分长，形状象是一把剑。只是这剑摸来滑而钝，剑身竟象是用玉做的，剑柄则是采用了某种金属的样子。
　　就算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也感觉出它应该很值钱。我急忙跨开步子，想要追上老头把东西还给他。
　　这时剑上蓦地发出一道光将我定格，那光逐渐向四周扩展，越来越盛，刺得我只能闭起眼。
　　突然我觉得很困，身体象被吸进温水里一样柔软无力，挣扎了几下毫无用处，终于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