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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章 再回首已百年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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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镖局派了六百好手,严密把持红花集的各个出口,任何人,只许进,不许出,谁敢迈出红花集一步,格杀勿论。
六百位好手,戒律十分严明,只是守着出口,丝毫不向红花集进犯,因为,从他们出现的第一刻起,就有人传达卓东来的命令“三天之内,任何人,只要交出泪痕剑,就可以活着离开,其余的人,格杀勿论”
命令一到,红花集立刻陷入一片惊慌,里面的好多人都是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如此贴近,泪痕剑,大镖局势在必得,六百位精壮好手围而不攻,红花集一个荒凉的村子能有多少人,这些人中又有几人有力气敢于反抗,三天之内,交的出泪痕剑,活一人,交不出,全部都得死,卓东来的命令,分明是屠村。
传令的人一走,立刻有人瘫软在地,能活下来的日子屈指可数,就是强作镇定的人们也心生胆寒,朱猛远远地避开人群,这位英雄也变了脸色,一时间好似狼狈不堪,洛阳的恶战犹在眼前,纵是再不怕死,连遭厄运后,这位英雄也有胆寒的时候。
司马超群一直很镇定,纵使强作镇定,他亦没有露出一丝破绽,来红花集是第四日,他从未泄露过自己的身份,没有人知晓他是大镖局的总镖头司马超群,所有人都只知晓,他是大镖局的一位镖师,姓马,出手阔绰,性格豪爽而已。
这时候,司马超群的确像是一位英雄,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失魂落魄之时,他奋力的鼓舞众人拼杀一条血路,冲出去,他一向善于激发众人的士气,此时犹甚,也的确有不少手握钢刀的血性汉子被他鼓舞到,一时之间众人士气高涨,豪气干云。可当他们走出几步,眸光在触及到扶桑客栈门外大镖局张贴的黄榜时,放出好容易才累积出的一点勇气,立刻烟消云散,信誓旦旦终归抵不过心生胆寒。
司马超群一怒,一步上前抓起那张黄榜撕得粉碎,大镖局却没有一人出来阻止,依旧沉静有序有律的把守住各个关口,纵使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卓东来舒适的坐在铺着紫裘的紫檀木榻上,手中稳稳把持着一个银盏,里面紫红色的波斯葡萄佳酿微漾,他在等,等人主动送来泪痕剑,也在等一个人,大镖局的总镖头,司马超群。泪痕剑是卓东来为司马超群选定的武器,最好的兵刃要有最好的主人,无人能及的大英雄要有匹配他身份的武器,若三日之内,司马超群能带着泪痕剑出来,更好,若不能,整个红花集,除了李寻欢与司马超群,所有人都要下地狱。
红花集,一个小小的村子,一群无知的村民,胆敢挑起他的怒气,就要做好承担他怒气的准备,愚蠢的人,总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卓东来亦一向认为,只有愚蠢的人才去追问过程,而聪明的人只等待结果便好,他一直很沉静很有耐心的等,无论过程如何,结果只有一个,不过三日而已,远不足以让他着急。
到了第三日,红花集已经变成一座炼狱,到处可以嗅到死亡的气息,红花集的粮食只支撑了第一日,红花集的水源在大镖局的人一出现就被切断。
胆小无知的人们聚在一起相互慰藉却始终止不住低声的啜泣,他们不敢大声嚎啕,他们无比害怕会招来大镖局的人,提前终结自己的性命,他们亦不敢自杀,胆小的人,通常最害怕的,便是死亡。
胆量大的人们,经过两日深切的煎熬,也只能强作镇静,无论有没有人交出泪痕剑,他们终归都要死,临近死亡的感觉,永远比死亡更可怕,可怕到这一群胆大的人们,也只是闷头一声不响的灌酒,仿佛酒壮英雄胆,可惜,若他们捧着酒坛的手能不颤抖的话,倒是可以瞒过众人,证明他们毫不惧怕,这一颤抖,反而像是断头酒了,不能不让人更胆怯。
李寻欢依旧一袭白衣,握着灌满竹叶青的酒囊,悠悠然斜倚在廊下,无论何时,他都能寻到最让自己舒适的方式,闲静淡然如同局外人般风轻云淡。
萧泪血是同朱猛一起到的红花集,几日来,他从未露面,这时,竟幽灵般出现在大堂,面色苍白,毫无表情,环视片刻后,一双灰白的眸子盯紧李寻欢,冷冷道“李先生”
李寻欢浅浅一笑,朗声道“萧先生莫不是要去交出泪痕剑”
话音一落,整个客栈瞬时哗然,这一句话仿佛在提醒他们,死期就到了,众人视线牢牢锁住萧泪血,所有人都想去夺他背上那个包着泪痕剑的粗布包,却没有一个人敢先迈半步。因为,萧泪血手中还提着一口勾魂的箱子,那口箱子里住着的一个魔鬼,哪怕箱子只开小缝,魔鬼都能瞬间勾去觊觎之人的性命,没有人在箱子打开的时候,还能活着,从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那口箱子在勾去无数人的性命之后,已经没有人想去看里面究竟有些什么。
萧泪血很平静的找到一张空桌坐下,与李寻欢遥遥相对,那口杀人的箱子就放在萧泪血的脚边,时刻昭示着它的神秘。
又静默良久以后,萧泪血淡淡开口“李先生,不害怕么”
“怕,可惜,这世上或许只有不怕死的人,才会活得长久一些”
“那李先生还有闲情喝酒,自然是想好对策了”
“萧先生,没有人可以逃脱大镖局六百好手的围捕,这点想必你是知道的吧”
“或许有一人可以”
“自然,若是那人手中和先生一样有泪痕剑,便不会死”
“李先生手中有泪痕剑么”
“没有”
“那先生会活着么”
“不会,所以我在喝酒,若不然就这么冤屈到了阎王殿,想必阎王也是不管酒喝的”
李寻欢这么一说,客栈里闷头喝酒的人们反而停了下来,经他这么一说,这酒反倒更像是断头酒了,这人到了阎王殿还想着喝酒,当真是彻头彻尾的酒鬼了。
“凭李先生与卓东来的交情,也不能逃生么”
“若我能拿到萧先生的泪痕剑,自然是有把握的,可惜,萧先生一心要亲手杀了卓东来,恐怕是不会把泪痕剑给我的”
“是,我不会给你,看我不把泪痕剑给你,也杀不了卓东来”
“如此说来,萧先生是要把泪痕剑交给在下了么”
“李先生,你可知晓,泪痕剑注定会要了卓东来的性命”
“知晓”
“那么,李先生你可知晓,无论泪痕剑在任何人手里都能要了卓东来的命”
李寻欢握着酒囊的指尖一紧,又不着痕迹的松开,平静的浅笑“是,又何妨”
是,又何妨,李寻欢一生不求逆天,却能改一人名书,此生,此愿,足矣。
萧泪血苍白的面上忽然多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他从来是毫无表情的,这一笑便显得甚是突兀,让人无比惊异,他并未回答李寻欢的话,却回身朝着司马超群诡异的冷冷道“司马总镖头”
客栈人的人一听到这个名字,立刻愈加惊惧,大镖局的总镖头在红花集,大镖局的二镖头带着六百好手守在外面,这,或许便是所谓的在劫难逃。
司马超群亦有一瞬的迟疑,无论如何,他都料不到萧泪血会当着众人的面说他是大镖局的总镖头,他也料不到,他这位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英雄,有朝一日会成为众矢之的,因为,所有人不但惧怕他,也在想,或许可以擒住司马超群,去威逼卓东来,以命易命,否则,同归于尽,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在今日之前,司马超群收到一封书信,没有人知晓那封信是如何躲过大镖局的耳目送到他手里的,也没有知晓那封信上究竟写着什么,只有司马超群一人看得清清楚楚,恨得锥心彻骨。作为一个丈夫,他一直都知晓妻子不贞,可吴婉依旧是一位好妻子,相夫教子,把一个家照顾很好,即使,那两个孩子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他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大,依旧觉得很是亲切,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书信上一笔一划写着,自从他离开大镖局,一切都变了,吴婉死了,两个孩子也死了。他一直认为大镖局是最安全的地方,尤其是总镖头的小院,那是任何人都不会闯入的地方,他的家人在那里不会有任何危险,只是,他或许真的想错了,有些时候,外人闯不进去,大镖局的人却可以进去,他不在,大镖局里能动到夫人与少爷的,只有一个人,大镖局的二镖头,卓东来,他最好的兄弟。
他一点也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好兄弟会杀了他的妻儿,可信笺上斑驳的血痕,梦中妻儿临死的惨状让他不能不怀疑,不能不恨,他一定要找卓东来问清楚,若卓东来说没有,他便相信,真的没有,毕竟,他们是兄弟,生死与共的结义兄弟。
看清司马超群眸中一闪而过的狠戾与迟疑后,李寻欢忽然苦笑,卓东来知晓司马超群在红花集,自然也能料到,众人或许会拿总镖头的命来威胁他,只不过,怕是卓东来半分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位兄弟会不再信任他,甚至会背叛他,而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
后来,红花集的所有人都站在卓东来面前时,司马超群走在最前面,与卓东来遥遥相对。
雍容沉静的卓爷见到在长安卧病多日的总镖头在红花集出现,丝毫不感到意外,只平静的踱到总镖头身前,恭敬的一欠身,波澜不惊,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仿佛司马超群本该就待在红花集,而不是大镖局,仿佛吴婉和两个孩子还好好地活着,仿佛他带人来不要是屠杀红花集村民,而是在迎接总镖头回去大镖局,一切都理所当然,顺势而生。
卓东来在司马超群身侧负手而立,缓缓抬眸,淡淡开口“属下见过总镖头”
司马超群回应的声音很是平静,若是不了解,定然听不出那平静之后一丝被努力抑制的颤抖,低若游丝“东来,夫人和两个孩子,还好吗”
卓东来依旧恭谨,依旧平静,仿佛谈论天气一般淡然,眸间却隐隐藏了几分歉然“总镖头,属下护卫不利,请总镖头责罚”
司马超群心弦一震,低低叹了一声,几不可闻,再开口时,声含凄怆“东来,你和婉儿,都是我的家人”
“属下不敢”
“东来,有好些事,一时委实说不清楚,等我们回去大镖局再作详谈”
“好”
“可是,东来你只是想找到泪痕剑而已,大可不必伤害红花集这么多条人命”
鹰隼般锐利的紫灰眸子迅速浮现一抹异色,随即又被那人不着痕迹的掩去,依旧是恭敬的答道“总镖头,这种小事就不劳总镖头费心了,卓青,红花集的粮食水源断了两日,总镖头一定辛苦了,你请总镖头去帐篷里,好生歇息一番”
“是,卓爷”卓青恭敬的应声,回身朝着司马超群恭敬的躬下身子“总镖头,你这边来”
望着眼前越来越像卓东来影子的卓青,司马超群忽然生出一种厌恶感,对于这种生活的深深厌恶,凡事都被安排的完美无缺,每走一步,前面都有人费尽心力铺好了路,只等他振臂一挥,坐享繁荣,他竟然一时想不明白,这厌恶是对于与卓东来极度相似的卓青,还是对于卓东来的。
卓东来曾答应过他,让他成为武林中人人敬仰的大英雄,让大镖局成为江湖上最大的镖局,这些,卓东来都做到了。今日,大镖局围攻红花集,寻找泪痕剑,是卓东来要为他寻一把匹配他身份的武器,更甚的是,屠杀红花集众人的命令早已下达,朝令夕改的话,大镖局以后将如何立威,将会招惹多少麻烦,他一笔一笔算的清清楚楚,却依旧希望卓东来可以放了红花集众人,放了朱猛,甚至不要再与萧泪血为敌。
这一切,李寻欢远远倚在一块石壁上观望的清清楚楚,天是阴沉的灰色,地是沉郁的黑色,红花集是荒凉的枯黄,他一袭白衣轻裘,随意的依靠着石壁,风轻云淡,不染俗世半点尘埃,碧色眸间隐隐流转的柔光,淡若春风拂面,浅浅化散身前萦绕的阴霾。
卓东来从一开始便已见到他,却始终未曾有所动作,只是听之任之,任他温暖的眸光时时落在周身,安心恣意。
司马超群亦是一袭白衣,那白衣是卓东来亲自请了裁缝为他量身定制的,在李寻欢面前,却生生穷尽了所有风骨,也不及那人半分,或许,并非所有的英雄都能衬出白衣风骨。
卓青眼睑低垂,静候总镖头有所动作时,却不知司马超群眸间渐渐冰冷、阴戾。
“东来,我是大镖局的总镖头,我说不能伤及无辜之人的性命,便不能”
无辜之人,鱼龙混杂、卧虎藏龙的红花集,有几人无辜,又有几人是平庸之辈,若论无辜,只怕洛阳冤死的任何一位壮士,都比这些人要无辜百倍千倍万辈,生不逢时,时不我待,何其无辜。
卓东来静静望了总镖头一眼,淡淡的应道“是”,随即又斜睨身旁静立的卓青,平静的吩咐“卓青,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没有听到总镖头的话么,传令下去,大镖局所有人马尽数撤退,全速返回长安”
卓东来最自豪的,便是把大镖局所有镖师,所有良驹训练的很好,不过片刻功夫,六百位好手尽数消失在通往长安方向的管道上,马蹄过处,飞扬的尘烟几乎遮住所有人的视线,却未曾听到一声马嘶,一句多言。
司马超群亲眼看着大镖局的人手消失的只剩眼前紫衣一人,顿时语塞“东来,我……”
“大镖局是总镖头的大镖局,总镖头的命令,大镖局所有人都要服从”
卓东来说完这句话,稳稳的向不远处的紫鬃骏骑踱去,平静的,仿佛之前下令屠村,又收回成命的那人不是他一般沉寂,既然总镖头下令大镖局所有人手撤离,既然命令已得到执行,自然,大镖局的二镖头,也是要服从的。
可此时的红花集,却有太多人并不想他走,这点,司马超群不会不清楚,却依旧命令大镖局人手尽数返回长安。
所以,在卓东来离紫鬃骏骑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已经不能再往前了,拦在他身前的,有朱猛,有高渐飞,有血娘子,有素不相识的人,站在他身后的,不用回首,便知晓,有萧泪血,有瞎眼老人,有蝶舞,有素不相识的人,还有司马超群,而唯一陪在他身侧的,却只有一人,曾经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那人,如今轻轻浅浅的咳着,眸光温暖如昔,嗓音泠泠悦耳,软软的道一句“卓爷,我们又见面了”
或许,仅是如此的话,卓东来还不会死,至少,还有李寻欢在,萧泪血和瞎眼老人必定不敢轻举妄动,而旁的人,包括高渐飞与朱猛,都还不入卓东来的眼,夺去他们的性命,犹如农夫割草般轻松,比探囊取物还要还要来得轻而易举。
可是,这一切,都是在与司马超群的兄弟情义之下,当卓东来的背后传来破空之音时,一切都已经变了,司马不再是他卓东来唯一的朋友,不再是他卓东来生死与共的兄弟,不再是他卓东来尽心竭力辅助的总镖头,而是仇人,杀妻害子、不共戴天的仇人。
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司马超群那一刀直刺挟带的恨,那恨足以使一动不动的卓东来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可就在利刃贴近脑后时,卓东来只略一偏首,抬臂微微一动,一抹银光几乎刺穿众人的瞳孔硬生生划过后,局势瞬间就变了,司马超群依旧保持着杀招使尽的偷袭姿势,僵硬的定在卓东来身前半步处。没有人点他的穴道,让他僵硬的,是卓东来手中那把削铁如泥的紫金鱼鳞匕首,即使,那匕首只是刀背抵着司马超群的脖颈,他依旧僵硬的如同尸体一般,只有额上涔涔渗出的冷汗,证明他还活着。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中,卓东来缓缓收起匕首,冷冷的开口,沉寂冰凉,甚至含着一丝哀伤,一种痛心彻骨的哀伤与绝望,也只有李寻欢才看清楚的哀伤与绝望,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们交手结果会怎样么,我一直都不想知道”
司马超群放大的瞳孔瞬间紧缩“你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在我眼中,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在卓东来说出这句话时,一旁围观的众人已在朱猛的示意下迅速发起攻势,为武林除害之时,自然不需要讲什么公平道义。
一将功成万骨枯,卓东来虽非一将,却一手创建了大镖局,又带领着大镖局走向极盛,这期间踏碎多少森然白骨,恐怕无人数的清,结下的仇敌,自然遍布天涯,人人得而诛之。不久前又经历过洛阳一战,之前重围红花集三日,卓东来这个名字,早已代表江湖上最极致的黑暗,今日若不群起而诛之,放虎归山,他日必生无穷后患,所以,每一个人,都在为着身家性命,拼尽全力,奋力诛杀。
卓东来的体力与耐力自是极好的,纵使拼杀半日也无妨,李寻欢却不能,久病缠身的人很容易便会气力不济,最忌讳久战不决,半个时辰后,李寻欢再凝聚内息时已很是勉强,正全神护住身侧那人时,一旁静观其变的司马超群竟忽然接住萧泪血抛出的泪痕剑,顺势挽一个剑花狠狠朝着卓东来刺去,李寻欢一惊之下,迅速回护,指尖微微一动,几抹银光激射而出,电光石火之间,只闻一声脆响,一声痛呼,所有人瞬时呆立当场。
围在卓东来身前最近的几人,手中兵器竟齐齐断碎,人也仿佛被定住穴道一般,僵硬着保持最后的姿态,那么多兵器齐齐折断,竟只听到一声脆响,没有人能看清李寻欢是如何做到的,更没有人敢去在挑战那把飞刀。而飞刀的主人,此刻却犹为不妙,他制住了围攻卓东来的几人,亦一刀斩断了司马超群那只中了毒针的手臂,却再也没有力气挡开司马超群直刺向卓东来的泪痕剑,心力衰竭之下唯有以身挡剑,看着那把利刃当胸而过,又被生生拔出,躲不开,避不过,一袭白衣立刻被嫣红染透淋漓血色。
“司马”卓东来一眼望见司马超群紧紧捂住断臂之处,瞬时上前牢牢扶紧他吃痛颤抖的身体,迅速点了肩膀几处大穴止血,自怀中探出伤药,尽数涂抹其上。
片刻,等他牢牢包扎完司马超群的伤处,扶着司马在树下倚好,回眸望向一旁勉力支撑、摇摇欲坠的李寻欢时,眸中竟隐隐含了一丝失望“李先生该知晓,卓某素来只有司马一个朋友……”
李寻欢勉力维持着清醒,受过重创的身体却再也无力站直,只倚着枯木缓缓坐倒,碧色眸间隐隐浮起的苦意都被他不着痕迹的掩去,他原本可以挡开这一剑的,混乱之下,竟见到一枚泛着幽光的毒针射中司马超群的手臂,见血封喉的毒物,东来一定不想司马超群死,所以,原本是去隔开泪痕的飞刀当机立断斩了他的手臂,即使如此,李寻欢依旧可以躲过,只是,他若躲过,泪痕刺中的那人,必定是卓东来,情何以堪。
你说只有这一个朋友,所以,他纵使要杀了你,纵使杀了我,你也丝毫不会责怪么,而我竟斩断他一只手臂,你唯一朋友的手臂,恐怕便是死,也赎不清的罪过了,真是可笑的很,讽刺的紧。
罢了,罢了,我原本所希望的便是拼却此身化解泪痕的戾气,再护得你安好,如今,你安好,我还有什么奢求,惟愿还有力气可以化解泪痕戾气,
李寻欢眼前濛濛泛出黑暗,连刻入心底的那人的面孔都几乎看不清,意识渐渐游离,连扯出一抹苦笑都是不能,卓东来亦是回身之时才见到那人伤的如此之重,一时竟定定失神,毫无动作。
“卓爷……咳咳……”
李寻欢勉力撑起身子,低低的唤过一声,便再也抑制不住,指尖紧紧攥着锦帕掩唇咳嗽起来,唇畔溅出的殷红沾染到雪色锦帕子上,触目惊心。
“少爷”随着一声惊呼,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清时,咳到吃力的李寻欢已经被一位粗狂的大汉牢牢扶住。
“少爷,你,我要杀了他”
“咳,传甲,住手,你……咳咳……”
“李先生伤势颇重,卓某这里有上好的伤药……”
铁传甲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李寻欢唇畔不时咳出的嫣红,头也不回,硬生生截断卓东来的话,恨道“不敢劳烦卓爷”
一句话末,又轻手探出一枚伤药,低声软语劝着自家少爷服下一枚,哪怕,能稍稍缓解伤痛也是好的。
约莫过了盏茶功夫,那忠仆好似劝不动自家少爷,李寻欢执意要起身,忠仆只得在一旁紧紧扶着,唯恐一个不当心,这人,便再也支持不住。
“卓爷,方才在下是否算是,咳……算是救了卓爷一命”
卓东来眸间一戾,他从来不会欠任何人的恩情,这次,竟然欠了,思及至此,虚握的指端渐渐收紧,骨节都隐隐泛白“是”
“大镖局的二镖头自然是不屑于欠人情的,对么”
“李先生想如何”
李寻欢好似清浅一笑,轻咳几声,低低叹道“也不想怎样,只不过想取卓先生几滴心头热血而已”
卓东来的瞳孔瞬间收紧,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李寻欢,你终究要取我性命了么。
“卓某劳先生所救,这条命纵是还回去也是应该的,先生所求,却也不过分”
“如此,甚好”李寻欢淡淡应了一声,低声吩咐自家忠仆“传甲,咳,你去一旁稍候片刻,大镖局二镖头的心头热血,我要亲自去取……咳咳……”
话音未落,便被淹没在连声的呛咳中,绝望无力的叹息,只有身旁的忠仆,还依稀耳闻,铁传甲知晓,自家少爷想要做成的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所以,他即使不甘,却也缓缓收回了扶着自家少爷的手臂,稳稳的立在一侧,一双鹰隼般的眸子泛着柔软的微光,半刻也不曾离开自家少爷。
李寻欢离了忠仆的扶持,竟稳稳的踱到卓东来身前,微一欠身“卓爷,请借泪痕剑一用”
自司马超群断臂后,泪痕剑便落到卓东来手中,到此刻,上面殷红的血色依旧未去,那是李寻欢的血,凝在剑刃上,滴滴结成泪痕,刺目的很。
卓东来竟毫不迟疑的将泪痕交给李寻欢,仿佛他不是要用泪痕来取自己的性命,李寻欢握紧了泪痕剑柄,眉心萦萦酿出暖意“还有一事,有劳卓爷”
“卓某这条命都是先生的,先生但说无妨”
“好”李寻欢忽然抛出一枚药丸,轻巧的弹入卓东来的掌心“我不想再费力气,服下它”
卓东来定定盯紧李寻欢,李寻欢却忽然笑了,唇畔勾勒的细微弧度有些凉薄“卓爷,我保证,今日你一定逃不开,死在我手里,一定,比死在他们手里,好上很多”
李寻欢,或许之前我还想知晓,你在关外空白的十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六年来李园送到大镖局的飞鸽传书究竟是传给何人,铁传甲口中那个声声切切念叨的卓少爷是谁,不过,如今都不重要了,我原本就该想到,从开始出现,你便是敌人,而且是曾相识的敌人,若不然,为何在一步步攻破我的防备后,精心准备了这致命的一击,我卓东来此生只有这一次失败,便是这一次败绩,让我连命都赔上,当真是荒凉的很,可笑的很,可悲的很,可恨的很。
卓东来鹰隼般的紫灰眸子渐渐深沉,风起云涌最后幻作极黯尽沉眼底,未曾泄露半丝情绪,缓缓服下药丸后,脊背挺得笔直,负手而立,雍容华贵,大镖局的二镖头,便是死,也顶天立地。
李寻欢淡然一笑,轻抬手臂,剑花都未挽,直直向着卓东来刺去,紫衣那人不躲不避,双目微阖,静候死亡的来临。
片刻之后,预期的黑暗并未来临,卓东来只觉心脉处被人凝指一点,气血立即翻腾,喉间一痒,一口热血呛出,尽数喷洒到身前泪痕剑之上,嫣红的血滴竟与剑刃上李寻欢的血迅速相溶,又很快被剑身上的泪痕吞噬,冰蓝色的痕迹闪烁着幽光迅速消失。
亲眼见到这一切,李寻欢再也支持不住,指尖一松,泪痕轰然落地,而他,亦软软倒向一侧。
铁传甲一步上去,迅速捞住,面上焦虑万分,开口却依旧轻柔“少爷,少爷,你醒醒,少爷……”
卓东来一指抹去唇畔残血,冷冷望向失去意识那人,江湖上拼杀许多年,刀口舔血的日子从来不断,他如何不知晓,那枚药丸并非什么致命的毒药,却是武林中疗伤的圣品,千金难求。若能服下一粒,无论受了多重的伤,病的多么重,这药都能牢牢护住人的心脉,必不会死,这药,或许是旁人赠予李寻欢危急之时保命用的,如今,竟入了自己腹中,李寻欢,你这般,我情何以堪。
铁传甲拥紧自家少爷单薄的身子,他怕,怕极了,怕自家少爷再也醒不过来,心残神伤早已将一个温润之人折磨的遍体鳞伤,而今,拼尽最后一分心力解除了泪痕剑上的诅咒,怕是再无所愿,便不用再醒来。
少爷,你答应过我,此生,再不入长安一步,那么,我带你回家,现在便带你回家,以后再也不过问江湖事务,也不再,不再见那个人。
铁传甲抱起自家少爷之前,冷冷从怀中探出一个青瓷小瓶朝着卓东来抛去,冷冷道“我家少爷吩咐我去找神医梅大先生求的安神调理之药,卓爷就是再不喜欢,也请莫要辜负我家少爷最后一片心意”
话音刚落,人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再也不见痕迹,若非剑身上泪痕已逝,恐怕无人相信,曾有一位李先生和一位粗犷的忠仆来过。
半个时辰后,红花集空地之上所有人都已散去,甚至连血腥味都淡到几乎不闻,一位白衣人却飘然出现,盯紧天际浮云,幽幽叹了一声,低不可闻。
随行的玄衣男子剑眉一挑,笃定道“你为何不告诉他,之前你给他的那滴泪珠,可以护着他不死”
白衣男子轻笑一声,缓缓道“对于他来讲,只要卓东来安好,那么,无论他自己能不能活着,都不再重要了”
“卓东来会恢复记忆么”
“我不知道”
“此番,他原是以为以命易命、必死无疑,才任由铁传甲带走了他,看他若不死,卓东来会去找他么”
“这自然是他们的事情,你担心什么”
白衣人说完,人已消失不见,唯余一声叹息,绵长凄哀,玄衣之人丝毫不惊奇,反倒了然一笑,随之不见,也罢,那是他们两人的事,旁的人,即使如何好奇,都无从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