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卓 故人西辞》墨染清殇

11、第九章 相思本是无凭语

　　李寻欢拎着一壶竹叶青，远远避开一室繁华，扶桑客栈的廊外极是清静，倒也不失是浅吟独酌的好去处。
　　斜靠着陈旧的木栏，遥遥望见客栈大堂内两位相见恨晚、莫逆相交的英雄，李寻欢不由得轻笑出声，无论怎样，司马超群和朱猛都算得上是此世的大英雄，英雄相交，总是让人欣慰的，可司马超群与朱猛相交，李寻欢委实无法觉到欣慰。
　　已经三日了，洛阳到红花集三日，两位英雄从第一次见面便惺惺相惜，三日，足够豪爽干朗的两位英雄结成莫逆，洛阳的恶战血腥未散，大镖局的总镖头却与雄狮堂的堂主结义，这让大镖局背后那人情何以堪。
　　朱猛是一位豪爽的血性汉子，可惜，英雄气短，而司马超群，李寻欢淡然一笑，司马超群是被卓东来宠坏的好兄弟，身旁有着一位绝对忠诚很有智慧的朋友，大镖局所有的隐晦由那位朋友一手包揽，他只需要坐享全部尊荣，还有什么不称意。
　　只如此，便也罢了，他竟然再与自己的敌人相交，果真是自负的紧，自负的可笑，莫非那位曾生死与共、推心置腹的朋友，从来不值得信任，到你要公然背叛他的地步么，不知，那人又该如何经历如何苦楚，背叛原本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郭青拖着一身伤从洛阳赶回长安用了三日，三日，足够卓东来掌握所有的消息，利与不利，亦足够卓东来想好所有的对策，大镖局只能胜，不能败。
　　从长安到红花集仅需三个时辰，明日用三个时辰赶到红花集，无论任何事，明日，便是一个终结。
　　萧泪血是卓东来最大的敌人，他想杀卓东来，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仿若就是命中注定，此生定要亲手杀了卓东来。
　　萧泪血亦是李寻欢最大的对手，二十年前那张契约上面，填的名字是李寻欢，履行契约的人是萧泪血。
　　那个名字只能是一个人填上去的，却恰巧称了流水老人的心意，那位老人从来见不得自家的义子有半分好。他希望李寻欢死，李寻欢若是死了，卓东来定然更不好捱，蚀骨剥髓的寂寞，比死更让人难捱，他恨这个义子，恨不得挫骨扬灰，可惜，他已经老了，义子却活的很好，正当极盛。
　　想到这些，李寻欢禁不住苦笑，只怕自己也老了，纵使想多陪那人几年，也是不能了。愈加想要苦笑的，却是铁传甲前几日飞鸽传书传来的消息，卓东来之所以失去记忆，竟然是流水老人对他施了断情香。断情，不断亲情，不断友情，只断深情，一个人关于过往深爱的记忆竟能消逝的如此彻底，若是可以，他情愿，流水老人用毒香消除自己的记忆，而不是那人，也罢，若是自己失去了记忆，只怕那人会愈加辛苦一些，如今，还能陪着他一阵子，便也再无奢求。
　　因得那张契约的存在，他如今的片刻闲适，竟然是偷来的，奢侈的紧。原本，杀人契约从送到萧泪血手中的第一刻起就要履行的，可萧泪血却毫无把握可以杀了李寻欢，原本，他即使赔上性命，也要杀了契约上那人的，可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便是杀了卓东来。可惜的是，李寻欢从一出现，便把卓东来保护的很好，虽不至于滴水不漏，却也让萧泪血无机可趁，尤其是当李寻欢与卓东来同时防备，萧泪血更无胜算，契约，便在这里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仿若无物。
　　李寻欢这才有了偷来的片刻安宁，能让他安静的想念一个人，一个相思浸骨、思念喋血的人，一生，一世，唯有一双人。
　　李寻欢亦不知晓萧泪血为何非杀卓东来不可，却隐隐觉到，这其中与泪痕剑脱不开干系，那把带着诅咒的利剑是不祥之物，这不祥，仿佛是只对卓东来讲，才是要命的不详。
　　静坐了半日，依旧猜不透其中玄机，李寻欢眉心微蹙，指端轻握待心头刺痛渐消，才仰首灌下最后几口竹叶青，晃了晃酒壶，正欲再打一壶酒来，客栈的木门忽然悄无声息的打开了。
　　扶桑客栈的门打开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门在白天打开了，更奇怪的是，好似除了李寻欢，没有任何人见到门打开了，抬眼望去，进门之人白衣墨发飘然如风，俊逸的仿佛九天神明，与扶桑客栈内的阴晦格格不入。
　　若只是这样，李寻欢倒也不觉得诡异，诡异的是，客栈之内所有人，除了李寻欢以外，依然各行其事、不为所动，如此扎眼的一个人出现在面前，所有人都好似不见，这在江湖上已经很是诡异，尤其还是在血娘子的扶桑客栈，愈是让人无法理解。
　　怔忪之际，那人恍然回首，朝着李寻欢所在的方向，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笑，又忽然消失不见，这一笑，李寻欢笃定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见到，而且，那人的出现与消失亦只有自己一人知晓，李寻欢毫不怀疑，若非自己多看望一眼，只怕，连那人的消失，自己也见不到，更遑论还能跟上去。
　　跟出扶桑客栈的时候，日已西斜，李寻欢随着那人的身影追入后山，距此已有半个时辰，月色渐渐朦胧，山上的凉气愈盛，李寻欢捏捏手中酒囊，不由得后悔没有多带些酒上山来，轻咳几声，正欲再往高处去寻，一抹白色身影忽而飘然出现在面前，正是客栈那人，他狡黠一笑，一开口，轻泠泠的嗓音仿若湖光月色“你竟不怕我”
　　李寻欢略一定神，浅笑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纵使怕，也无可奈何”
　　那人眸心愈加晶莹明亮“这么说来，你是怕我了”
　　李寻欢含笑摇摇首，淡淡望着那人，亦不言不语。
　　那人思索片刻，仿似无意问道“你一路随我到这里，想做什么”
　　“阁下特意引李某来此，莫非就是为了这个问题”
　　“若不然，你以为如何”
　　李寻欢略一欠身，淡淡道“若是如此，请恕在下要事在身，暂不奉陪”
　　“李寻欢，你应该知晓，我为什么要找你”
　　“阁下究竟想说什么”
　　“李寻欢，你看”那人说着，举起右手，朦朦月华之下，那修长白皙的玉色指尖上竟然浮着一滴泪珠，那泪珠的形状竟与泪痕剑上冰蓝色的泪痕一模一样，这让李寻欢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一种比贴近死亡还要可怕的感觉，是绝望，守护不了心爱之人的绝望，他觉得，那滴泪痕，仿佛会牵引着卓东来走近死亡。
　　李寻欢勉强收回思绪，眸间戾色隐隐浮现，开口也暗暗含了几分冷意“阁下究竟想怎样”
　　那人指尖一蹙，泪痕缓缓隐去，凝眸望向李寻欢，讶然道“李寻欢，你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吗”
　　“李某虽不谙仙道，却也有幸听闻过修仙之术，阁下既然知晓泪痕剑的秘密，想必亦有法子化解去剑身的戾气，李某有什么要奇怪的”
　　“李寻欢，你错了，这世间每一件事物都是上天注定的，我虽知晓泪痕的秘密，却无法化解，若不然也不会找你来了”
　　“那么，如何可以化解”
　　“只有一个人的心头热血可以化解泪痕剑的戾气”
　　李寻欢眸间戾色更甚，指节紧紧握到泛白，此生，再不许那人受到一丝一毫伤害，纵使命中注定，也要逆转乾坤，那个人，是今生仅剩的执念，即使唯命相博，也要牢牢守护。
　　白衣那人等了半晌，以为李寻欢不会再开口，却忽然听到他冷冷的声音“但是，你一定可以救他”
　　“李寻欢，你为何笃定我会救他”
　　“我不确定，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救他，若他死了，我定然不会独活，他是一个如此害怕的寂寞的人，黄泉碧落都能陪着他，至少，他就不会孤独，可若他能不死，不是更好吗”
　　“李寻欢，每个人的命格都是注定的，纵使能逆天改命救了他，也只有一命换一命”
　　“以命易命，若他安好，我孑然一身毫无牵挂，纵使死了，亦是值得的”
　　“李寻欢，你若是答应之后随我修仙，摒弃七情六欲，或许就不会死”
　　李寻欢凄然一笑，别开脸轻咳了几声，茫茫夜色里，碧色眸子中隐藏的绝望如此之深，远比死亡还要哀伤“无欲无求，活着又有何用，既然不能再陪他到老，我只求可以留住那些过往的记忆，否则，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人记得我们相爱了，有些时候，忘记一切好好活着，比带着过往的记忆死去更可怕，他原本便不记得了，我已经不能再忘了，我旁无选择，若记得深了，或许过了奈何桥不饮孟婆汤，来世，还是可以一眼便望到他……”
　　那人仿佛被李寻欢的哀伤感染，怔了半晌，幽幽叹出一句“你又是何苦”
　　李寻欢忽而软软一笑，暖若春风“我还记得过往，他也还能活着，哪里会苦”
　　“李寻欢，若泪痕剑可以沾到卓东来的心头热血，戾气自然得解，可修仙之人不能干涉凡尘之事，至于如何得到泪痕剑，如何取到卓东来的心头热血解开诅咒，我丝毫帮不到你，而且，你要记得，无论你考虑的如何周全，只要卓东来不死，你都必死无疑，劫数，是命中注定的，非人力所能为也”
　　“多谢阁下指点”
　　“李寻欢，你知道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吗”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不，既然我告诉你，便让你知道的清楚，泪痕剑上的诅咒是萧大师的妻子下的，戾气若散不去，在伤害受咒那人之前，只会伤害更多的人，原本，当萧泪血用这把剑杀了卓东来以后，诅咒自然可以解开，可我日前修炼竟然无意得到这滴泪珠”那人一拢衣袖，探出手指，指尖那滴泪珠萦绕着幽光，随着那人手一动，瞬间没入李寻欢心口处，半丝痕迹也寻不到，见李寻欢依旧淡然毫无异色，那人才接道“这滴泪珠是有灵性的，只有爱他的人才可以用这滴泪珠救他，只有给你，你才能想办法救下他的性命”
　　“如此，多谢”
　　“李寻欢，有一件事，我可以帮你，让卓东来恢复记忆”
　　“此事不劳阁下费心了，李某自有计较”
　　那人凝眸望来，泠泠嗓音不由得高了几分“李寻欢，你一定要做的如此决绝么”
　　“若他不记得，我死了，他便不会伤心，可是，一旦他恢复记忆，眼睁睁的看着我死，情何以堪，纵使他还能活着，却也不会再好好的，我一生无妻无子，活着没有人陪，死了亦不会有人送终，何苦再惹他伤心”
　　“李寻欢，你对自己，果真绝情的很”
　　李寻欢眸间笑意渐渐凄凉，此生唯有一颗心，一份爱，给了他，旁人我都顾不到了，我自己又如何顾得到，他若安好，我便安好。
　　“既然天命如此，不绝情，又能如何，阁下的心意，李某心领了”
　　“李寻欢，我忽然后悔把这以命易命的法子告诉你了”
　　“阁下若是觉得后悔，随时可以取走李某的性命，只是，还请先给李某一日，解除泪痕剑的诅咒，纵使不为东来，也请顾念苍生”
　　“李寻欢，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这些都不重要了，劫数便是劫数，不是么，有劳阁下了，多谢”
　　那人低低叹了一声，半晌无话，再望时，已消失在夜色里，一丝痕迹不见，方才，恍若一梦。
　　深山老林，寒鸦几只，冷露几许，月朗星稀，若真是一梦，明日那人便来了，明日，便是相见之期，明日，便不再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