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城千夜》灵*雪

14、第四章·君临大漠·三

　　赤云染走入内殿后，王后亲手关上了门，外面的人再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焦躁地原地等待。
　　王后不发一语，牵着千夜的手一直向内走，赤云染跟在后面。
　　没有侍卫，没有仆人，没有女奴。
　　内殿安静得只能听见三人的脚步声。
　　门窗紧闭，静而无风，微弱的油灯昏昏欲灭，透出一丝诡秘，令人有阴凉之感。
　　层层叠叠的沙金色幔帐垂在地上一动不动。重重幔帐之后，岚苍河半倚在软榻上，身上搭着厚厚的绒毯，曾经叱咤风云的摩岚之王如今病入膏肓，身体瘦弱不堪，脸色是瘆人的灰白，眼窝深陷，低垂的眼睑下半露出浑浊的眼珠，全无刚才丢铜熏炉、呵斥赤云染的霸道。
　　千夜看不见这些，他只是在母亲的引导下，对着他阔别五年的父亲，摩岚大漠的统治者，深深跪了下去。
　　赤云染也单膝跪在地上，恭敬地行礼。
　　岚苍河却动也不动，既不和千夜说话，也没有理会跪在地上的赤云染。
　　半响，千夜依旧安静地跪伏在地上。
　　赤云染却察觉有异，抬头狐疑地说了一句：“……陛下？”
　　“你既然今天敢做出今天这样的事来，想必已经知晓了。又何必假惺惺地试探。”纳芙蒂蒂王后坐在榻边，细心地将岚苍河鬓边有些凌乱的灰白发丝抚平，“不错，陛下并非病重。早在一个月前，陛下就已经驾崩了。因为千夜不在摩岚，为防止国内大乱，我才一直隐而不发。”
　　突然知道岚苍河早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千夜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赤云染先是一愣，瞳孔越来越深邃，随后慢慢站起身来。
　　“我以前只知道你擅作鸟兽鸣，原来学人声音也这般惟妙惟肖。”
　　赤云染忽然对王后没有了敬称，表情变得愈发张狂不羁起来。他掸了掸膝盖上的根本不存在的浮灰，仿佛为刚才的一跪感到耻辱。

　　赤云染慢悠悠地踱步上前，越过王后，俯身伸出两指探过岚苍河的鼻息，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王后似乎对他的不敬不以为意，只是幽幽地说，“巫医阿羯每日负责处理陛下的身体，谨慎小心，用降温、熏蛊香的方式延长陛下肉身的保存时间。可如今，他已失踪三天了。”
　　“不错，阿羯现在在我府上，还有他的家人。”赤云染抚弄着拇指上硕大的翡翠扳指，阴沉地说，“那个巫医开始骨头硬，后来死了一个女儿之后，总算是学乖了，说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比如那个叫尸魂香的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王后对他的答案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继续徐徐说道，“乌珠跟了我五六年，虽不是贴身服侍的女奴，但一向伶俐乖巧。只是一次意外中，我发现她居然是会武的，而且专攻小无影刀。若我没记错，那是骁城死士的绝学。阿羯失踪那一天，乌珠偷了出宫的令牌，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乌珠本是骁城孤儿，可惜天资有限，小无影刀只能学一些皮毛，不堪大用。不过她性子沉着，冒充个把女奴还是不在话下的，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总要放个人常常帮我看着你，这样才安心啊。”
　　赤云染边说着，边用手轻轻撩起王后的面纱，突然用力扯下，贪婪地看着王后绝美的容颜，“不过我很快就可以天天看见你了，所以就不必她日日回报了，能把巫医阿羯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出来，也算我没白栽培她一场。”
　　赤云染将面纱揉成一团放在鼻尖轻嗅，眼睛微眯，一副陶醉的样子，“纳芙蒂蒂……你还是这么美……让我怎么能忘怀，怎么能放手？”突然，他的眼中染上一抹厉色，“那一天，明明是我们一起遇见你的！只因为他是王，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你掳进王宫！甚至连争都不能争！如今，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等我当了王，你还是我的王后，纳芙蒂蒂……”
　　赤云染握住王后的手，放在唇边轻吻那细而冰凉的手指。
　　王后似乎已经知道大势已去，没有做无谓的反抗，灰蓝色的眼睛幽幽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摩岚王，就算生前如何威名赫赫，有万夫莫当之勇，死后也不过是一具干瘪的皮囊。就连自己美貌的妻子被人肆意轻薄，也无法阻止。
　　“你要的是摩岚的王位，我，不过是战利品之一罢了。为何不能放我的儿子一条生路呢？”王后安静地说道，目光转向一直跪在榻边，一动不动的岚千夜，“他自幼体弱目盲，又不会武功，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你又何必要给他下那么重的毒？”
　　赤云染好似刚刚注意到他们的身边还有一个活生生人一样，死死盯着岚千夜，铁钳一样的大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行抬起他的头，岚千夜却像一尊木偶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原来从刚才岚千夜就中了毒！
　　“你可别小看了你的儿子！他虽然目盲体弱，但心计胆识绝非常人，我派出的人在大漠里没有干掉他，反而成就了他的盛名，还让他趁势拉拢了不少心腹。若不是我和他一见面就将‘美人樱’下在他身上，我还真担心他坏了我的整个计划！”赤云染狞笑着拉开千夜蒙在眼上的丝带，露出一张不逊于纳芙蒂蒂的脸，回头对往后说，“不是我容不下他，我是怕他将来容不下我！所以他留不得。”
　　赤云染甩开了岚千夜，他便沿着墙软软倒了下去，仿佛身上没有骨头一般。
　　王后突然从榻边抽出一把精致的弯刀，横在自己颈上，目光决绝，“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母子一同去吧！”
　　说罢，便要举刀自刎。
　　“你不会死的！”赤云染死死抓住王后的手腕，自信地说，“我知道你心疼儿子，我若真杀了他，你肯定恨我入骨，所以我给他下的是‘美人樱’，这种毒不致命，只会让人像花花草草一样，不会动，不说话，简直乖巧极了。而且这种毒并非没有解药，只要你安心跟着我，也许几年以后，我就会给他解药，让他恢复如常。你身为母亲，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不会放弃的，对吗？我的王后？”
　　王后听后面无血色，身体晃了晃，勉强站稳，幽幽说道：“王后……我宁愿回到在神殿侍奉雅萨女神的日子，每日焚香祭祀，无欲无求，无喜无忧，心境如圣泉一般宁静无波。”
　　“纳芙蒂蒂，你就是走下神坛的雅萨女神，理应站在摩岚最强大的人身边，我绝不会放开你的。”
　　赤云染伸出舌头，邪笑着慢慢舔上王后手腕、握刀的指尖、冰冷华丽的刀柄，雪亮的刀刃，锋利的刀尖……
　　王后缓缓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蜿蜒面上。
　　突然，赤云染眼睛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低头，发现一截刀尖从自己胸口穿出！
　　剧痛之下，赤云染手上自然也没什么力气。王后用尽全身力气手腕向前一送，将刀尖送入了他的喉咙！
　　赤云染不愧是从沙场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尽然用牙齿咬住了刀尖！王后再用力也无法再前进分毫。
　　赤云染暴怒，一手死死攥住王后的手腕，另一手去够身后暗算他的人！岂料身后那人竟将刺入他心口的刀狠狠一旋！
　　一代大漠枭雄，骁城城主赤云染，就这样倒在了血泊之中。
　　岚千夜稳稳地站在他的身后，扯过身边的布幔不慌不忙地擦了擦染血的双手。他的双目竟然是睁开的，一双瞳孔不是黑色，也不是王后的灰蓝色，而是深紫色的。
　　高贵、神秘，同时也诡异的深紫色。
　　奄奄一息的赤云染口中鲜血直流，却回光返照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原来你不是什么瞎子！你是紫、紫瞳鬼！”
　　“不错，而且我天赋异禀，别说美人樱了，就是更厉害的蛇毒、蛊毒，对我也是没什么有用的。不过赤云染叔叔，你有一点说对了，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都绝容不下你，何况，你还知道了我的秘密。”
　　“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我是以为王送药的名义觐见的，无辜枉死在宫中就是你们残害忠臣！我的大军都埋伏在宫外，我若不能全身而退，他们会冲进来为我报仇！血洗王宫！”赤云染边说边吐血，但精神已濒临疯狂。
　　岚千夜笑，低头捡起赤云染的弯刀，走到岚苍河的榻前，默默地看着自己父亲的尸体。
　　为了要隐藏异色的瞳孔，他从小便被王后以养病为由送出皇宫，懂事起便开始假装盲人。摩岚王是他的父亲，可是此刻却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他的样子——在他已经是一具行将腐烂的尸体之时。
　　突然，他在王后的惊呼声中，岚千夜将弯刀狠狠刺入了兰苍河的尸体。
　　千夜背对着赤云染，一字一句道：“摩岚七城之骁城城主赤云染，拥兵自重，素有不臣之心，趁摩岚王病重之际，借送药之名妄图逼宫篡位，斩杀忠心的嘎多总管及数十侍卫，强行闯入陛下寝宫。陛下看在数十年同征沙场之情，拖病体对其好言相劝，不想却招杀身之祸。一代大漠霸主，竟被逆贼用随身刀刃行刺身亡，可悲，可叹。随后赤云染更现出狠毒面目，毒害王子，扬言霸占王后，岚千夜虽目盲体弱，但绝不忍母亲被羞辱，愤而反抗，终手刃逆贼，为父报仇。”
　　千夜回首，毫不意外地看见赤云染震惊的表情，面无表情地对赤云染说道：“你勇武非凡，而王后和我手无缚鸡之力，你的佩刀上粘着摩岚王的血，我的身上也可验出毒素。证据确凿，天衣无缝，这便是你死在宫中的真相了。我倒想知道，你的大军能以何借口血洗王宫？若真是揭竿造反，我便可名正言顺借其余六城之力合力绞杀骁城。”
　　大漠民风彪悍，为了争权夺利互相杀戮在百姓眼中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但杀妻弑父屠子之类的戏码却仍为世人所唾弃。如今岚千夜只为嫁祸赤云染，便毫不忌讳地毁父尸体，绝对惊世骇俗。
　　“好毒辣的计谋，好深沉的心机，不愧是紫瞳鬼转世……”赤云染突然瞪圆了眼睛，指着王后厉声道，“你这个糊涂的妖妇，竟然瞒着世人养大了紫瞳鬼的转世！你应该在他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他！我不过是篡位夺权，紫瞳鬼会给大漠带来灭顶之灾！预言要成真了，摩岚要亡啦！摩岚要亡啦！”
　　王后跌坐在榻上，掩面哭泣。
　　千夜居高临下地望着赤云染，深紫色的瞳孔内无一丝感情。
　　“即便要亡，也是亡在我的手中。”
　　终于，赤云染怒极攻心加上失血过多，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直到入殓时，眼睛还大大地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