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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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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师父原名宫克,取意攻无不克,而他也的确没辜负了这样霸气的名字,因为据说他隐退江湖之前,是一位行踪诡秘,剑术无人能敌的武林高手。
只是不知为何,后来许多年,江湖上再没了他的消息,像是世上再没有这个人。
我却知道,那是因为他做了我的师父,我和他一起住在京城外一座人迹罕至的苍夷山上,一住就是十年,期间我们二人从未下过山。
这十年的童年岁月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私以为宫师父就是我的生父,因为每次我玩弄各种把戏,偷懒不想练剑的时候,都会被他一一破解,对此,他解释道:“从襁褓之中抚养至今,你有多少小心思,我岂会看不穿?”
每当此时,我都会生怕他改口抵赖似的,迫不及待地低头软软道:“父亲,我知错了。”
宫师父是个脾气十分古怪的人,寡言少语,一张平静无波的脸上,从来不会有丝毫表情,像是不知喜怒嗔痴惧为何物,他整个人情感最大的发挥,也仅仅是在我剑术有所进益的时候,轻如羽毛似的摸一摸我的头。
然而第一次听见我说出“父亲”两个字的时候,宫师父愣了好半天,面上表情很是复杂,非常值得细细琢磨,我感觉很新鲜。
可是,不待我琢磨出东西来,他精雕细刻的脸又恢复如常,然后直奔主题地问道:“你遇见了什么人?”
宫师父总是能如此老辣地看穿我,他深沉而略带忧愁的双眼望着我的时候,一切都无从隐瞒。
他不喜欢我与外人来往相交,因为在他看来,但凡要取得非凡成就的习武者,必定要进入“无人之境”,通俗点说,就是专心一意地习武,全身心地痴迷于武艺的精进,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对于此说法,我一个黄毛丫头,阅历不深,实在没有反驳的资格,唯一有的疑问,就是我为什么要成为取得非凡成就的习武者。
貌似从我懂事,稍稍可以动动胳膊动动腿的时候,我就开始了练剑,习武之于我,像是针织女红之于寻常闺阁小姐一般自然而然,颇有一种为剑术而生的使命感。
我从不知道姑娘家原本该做些什么,原本该过怎样的生活,直到八岁那年,我在半山腰打磨一把木剑的时候,遇见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打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怯生生地将我瞅了半天,才让专心打磨木剑的我忽然抬起了头,那一瞬间,她像个受惊的鸟儿一般“哇”地一声哭着转身跑开了。
于是,我只来得及看见她和我年纪相仿,穿着粉粉嫩嫩的短襦和洁白的齐胸裙,扎着总角的头上系着粉色的丝带,像一盏打着朵儿的小莲花,连背影都是那么惹人怜爱。
我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粗布麻衣,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是男装。
我又在水边照了照,看见水中一个头发乱蓬蓬,额头布满被汗珠黏住的木屑和灰土,最后视线落在手中捏着的那把寒光闪闪,被我用来削木的短匕。
唔,一定是这把亮闪闪的短匕吓到了那位天真可爱的小姑娘。
收起短匕,将打磨了一个上午的木剑舞了舞,觉得还算趁手,我便要回去山顶给师父瞧瞧,却在刚刚迈开两步的时候,看见刚才倚靠着的树上正挂着一只奇怪的东西。
提气运功,我三两步就攀上了树,摸到那只怪东西的时候,手竟然有些发抖,生怕将那薄如蝉翼的纸给戳破了。
重新坐回树下,我将手里的东西仔细端详,带着好奇,带着莫名的欢喜。
这是一只用劈得极细的竹条并着布条拧成骨架和轮廓,再贴上彩纸,绘上图案,最后变成一只蝴蝶模样的东西。
在骨架中央的位置上还悬着一根极细的线,线头处像是受力过猛挣断了的模样,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仿佛这只纸扎的蝴蝶是有生命的一般。
“爹,你看,就是那个脏兮兮的小哥哥,他手里拿的,就是我的纸鸢!”
我原本正在爱不释手地看着手里的新鲜物什,被这突然的一声惊得本能抽出了袖中的短匕,警觉地望向声音源头。
那是一架极其奢华精致的马车,车帘子在我抬头看去的一瞬被迅速放下,仿佛车内的人对我避之不及,多看我一眼都难受似的。
可我还是可以透过那层浅纱看见里面粉粉嫩嫩的身影,是刚才那朵小莲花。
我看向车里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开始向我走来,他穿着皂荚色的丝织锦袍,眉目深邃高远,蓄着些许美髯,行走间风度儒雅,微微含笑,让人不自觉放下戒备,被他吸引。
他一点点走近,我也鬼使神差地想要与他靠近,忍不住抹了把脸,拍掉脸上的灰土和木屑,想让自己清爽整洁一些。
可是,就在我把额前的碎发全部整理好,一张脸全部清理干净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忽然生生顿住了脚步。
他的脸上没了之前的微笑,受制于那时的我所见识到的表情实在有限,我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只知道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要开口说话,却像是噎住了一样。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那表情是震惊,是不可思议。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里被唤作纸鸢的东西从背后依依不舍地拿出来,打算还给这个中年男人。
然而,没等我递至他手上,他就转身疾步离开,迅速上了马车,吩咐了一声:“安管事,回府!”
马车在我的一片莫名茫然中缓缓驶离眼前,我还能听见马车里,小莲花娇嗔了一句:“爹,我的纸鸢,我的纸鸢,你怎么不给我拿回来?!”
接着是中年男人宠溺地回道:“那只纸鸢已经坏掉了,爹爹重新给你买一只。”
“不要,不要,那只纸鸢是阿缇给我扎的,和买的不一样!”
“那回去爹爹亲手给你扎一个纸鸢好不好?”
“爹爹亲手扎一个?哈哈,太好啦,谢谢爹爹!”
“呵呵,傻姑娘,你是爹从小养到大的宝贝女儿,哪来这么客气的话!”
马车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树林里,我却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开,手里那只断了线的纸鸢忽然绚丽得太刺眼。
那天回去山顶,我无心再向宫师父展示我新削的木剑,只是魂不守舍地踩着梅花桩,手臂软绵绵地挥舞着剑花,心却早已魂游到天外。
那娇滴滴,软得要化出水来的一声声“爹爹”,那宠溺温情的抚慰之语,那样一种相依相偎,那样一种幸福欢乐,让人不禁觉得整个世界都随之晴朗明媚。
可是,这些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
一夜未眠,我趁着天未亮,溜出房间,坐在山脚下的一处小道上,等待清早上山砍柴的过路人。
截至天亮时分,我总共遇见两个樵夫和一位赶路的大娘,我问他们:“什么是爹爹?”
一个樵夫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愣愣道:“爹爹就是父亲啊,是养育你的人。”
另一个樵夫一副“你脑子有毛病”的表情盯着我看了半天,“啧啧,哪家的痴儿跑出来了。”
赶路大娘原本爱怜地摸着我的头,听到我的问题后,看看麻麻未亮的天色,像是看见怪物了一般忽然缩回了手,一脸惊惧,小跑着走开了。
我一边思考着第一个樵夫的话,一边脚步沉重地走回山顶,于是,果不其然地比规定的晨练时间晚到了许久。
宫师父当时依然面无表情地站在院子里,眼神却很是冷峻,这是他生气的表现。
我根据自己一路上的探索琢磨,低头叫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声“父亲”。
有些拗口,有些别扭,但却感觉幸福,宫师父是养育我的人,那么他必定就是我的父亲。
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宫师父脸上有了表情,许多年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详细的描述出来,他当时愣愣的,接着是错愕,紧接着是震惊中夹杂着心痛,而后又是无奈和酸楚,最后又强自恢复了镇定从容,他缓缓问道:“你遇见了什么人?”
我从实招来,他默然听完,淡淡道:“我只是你师父,不是你的父亲。”
说完,他转身离开,那一天,他没有教我剑术,也没有处罚我,只是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
按照他这种反应和我当时奇怪的思维,我以为我唤他一声“父亲”,他约莫是不生气的,于是,随后的每一次犯错,都会一如既往地低头道:“父亲,我知错了。”
宫师父不厌其烦地每次纠正着,我却始终不愿改了这习惯,因为在我心里,他是实实在在养育了我的人,虽然,我早已知道他的确不是我的生父。
那是宫师父闭门一天后的第二日清晨,我还在睡梦中迷糊着,隐约听见这山上多了不一样的脚步声和谈话声,虽然他们似乎刻意躲远了交谈,天生就异于常人的耳力依然让我听见了动静。
“八年前,你就知道是我带走了轻寒?”
听声音,这是宫师父说的话,他虽然是问着,但语气却是肯定。
“不错,因为知道是你,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地搜寻,我很清楚若是你想躲着,就算朝廷出马,也不见得能捉得住你,我只是不愿你东躲西藏,颠沛流离,连带着我的女儿也跟着风餐露宿地吃苦,与其如此,不如让你安心地待在离我近一些的地方。”
这声音我同样熟悉,是前一日那个风度儒雅的中年男人,是那朵小莲花的父亲。
“你倒是懂得这样疼惜你的女儿。”宫师父略带嘲讽地回道。
“呵呵,这天下做父母的,哪一个不疼惜自己的儿女,你又何尝不是呢?”中年男人眉目带笑,仿佛对接下来的对话十分胸有成竹。
宫师父的声音却冷硬了几分,“若薇已经离开了我,我何来的儿女?”
“你终究是认为我害得你夫人离开你,以致于当初掳走轻寒来报复于我。”
“当初若不是……”
宫师父的话还未说完,就听那中年男人打断道:“你避居苍夷山多年,不问世事,想来还不知道,如今江湖第一大门派清风派掌门宋明河的夫人是谁。”
躲在树上的我,透过枝叶清楚地看到宫师父的背影在那一瞬间僵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是宋明河……若薇她…嫁给了宋明河……”
“我最后一次见到若薇,是在五年前,她送来一个孩子,说是补偿你犯下的错,希望我不要将你逼至绝境,且放你一条生路,总有一天你明白了真相就会迷途知返。她还说,你本性善良,不会伤害我的女儿。”中年男人带着回忆的温柔情绪,缓缓说道。
“那个孩子……”宫师父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若薇为他取名宫缇,在我府中生活得很好,和温怡十分投缘,我在想,若是将来两个孩子都有心意的话,我愿成全他们,想必若薇也会很欣慰。”
“宫缇?他…他是我的孩子?”宫师父愕然道。
中年男人叹了一口气,“若薇离开你时,已怀了两个月身孕,你却醉心剑术,根本没有察觉。她独自去异乡生下孩子,过了几年平静日子,五年前回京才知道你掳走轻寒之事,当即便把宫缇送了来。”
“若薇……宫缇……我的孩子……”宫师父的声音里有了些哭腔,背影萧索而凄凉。
良久,宫师父轻声道:“我想见见我的孩子。”
“那么轻寒呢?”中年男人反问道。
“她还在睡着,等她醒了,你可以带走她。”宫师父无力道,语气中有那么几分极力隐忍的不舍。
“不,我今日来,与你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带走轻寒。”中年男人语气沉稳有力,像是一切尽在掌握。
“你想让我为你做什么?”宫师父沉静道。
中年男人会心一笑,“和聪明人说话果然省力,我今日来,是想让你继续倾尽毕生所学,让轻寒成为无人能敌的剑客,而宫缇,我也会给他最好的一切,如何?”
宫师父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疼爱你的女儿么?”
中年男人慢慢敛住笑容,继而长叹一声,“有些事仿佛冥冥之中已经注定,难逃宿命,我有太多要去守护的东西,这种责任已经超越了我一己之私的父爱,既然她从小已被你掳走,我不如将计就计,让轻寒成为我扎根在江湖中的女儿。唉……这一生我注定对不住她了。”
宫师父淡淡笑了一声,转身看向远处的茅草屋,像是在看着熟睡中的我,然后开口道:“你放宫缇出府吧,我的儿子绝不能成为一个养尊处优,被豢养在家的宠物。”
中年男人轻咳了一声,“貌似宫缇这孩子不怎么喜欢江湖习武之事,倒是更喜欢经商。”
“我原本就不想他再像我一样涉足江湖,但只想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是他果真喜欢经商,那么请给他经商的一切资本和最好机会,你能做到么?”
“这你大可放心,我李麟言出必行,必要宫缇自由选择,得偿所愿。”
“好,那么我也会遵守约定,让轻寒成为武林第一剑客。只是可怜这个孩子,她的父亲连一个选择的机会都没有给她。”宫师父的语气有些嘲讽,又有些哀叹。
中年男人身形一僵,随即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末了,说道:“今日之事……”
宫师父打断道:“放心,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将今日之事告诉轻寒。”
中年男人顿了顿,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这山顶的风光看了许久,才默然下了山。
我飞快地穿梭在树林里,只为紧紧跟随上那辆华丽精致的马车,车帘子一晃一晃的,好像一不小心就可以给人看见里面端坐着的人,但我却怎么也看不见,不知道是因为晨雾太大,还是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
我怎么也不肯放弃,无数个枝桠勾破了我的衣衫,划烂了我的皮肤,揪断了我的头发,我依然不停地追着马车。
我不知道车中之人是真的不知道我在追着,还是明明知道却依然故我,绝不回头地继续前行,像是斩断一切的坚决,又像是事不关己的淡漠。
我想喊出声来,那一句“父亲”却如鲠在喉,生生卡在舌根处,惊天动地地撕扯着我最后的希望。
后来,宫师父将我抱回山顶的时候,我的两只眼睛肿的像桃子,不言不语地在梅花桩上蹲着马步直到天黑,没有喊一次累,没有偷一次懒。
随后两年里,我变着法地找机会叫宫师父“父亲”,直到有一天他不胜其烦道:“为什么一直唤我父亲。”
“因为我想有一个父亲。”
宫师父的脸上一点点像是冰雪融化一般,现出些许柔情,些许心疼,可是片刻后仍然冷酷道:“我不是你的父亲。”
“可是你养育了我。”
“我不过是受人之托。”
“可是你其实是疼爱我的,不然你不会夜里为我掖被角,不会熬夜为我煮喜欢的青笋粥,不会在我生病时候日夜不休地照看我,不会……”
“够了!”
这是宫师父第一次如此大声地喝止我,我无声地落下泪来。
自那以后直到十岁,我开始下山行走之前,我再没有落泪过,也再没有唤过他父亲。
也是十岁那一年,宫师父把他收藏了一辈子的名剑交给我,改名秋霜剑,他告诉我,我出生在一个秋霜乍起的时节,有微微轻寒,我名叫李轻寒。
没错,这十年来,我从未有过名字,宫师父从来只唤我一声:“臭小子。”
那时,我身穿一身明艳清爽的女装,背向他缓缓走下山的时候,回了一句:“我一直知道我叫李轻寒。”
我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这句话,但在随后几年我回苍夷山为数不多的几次里,他从未提起此事,只是时常望着依然喜欢男装打扮的我出神。
师徒俩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时候,我说起自己在行走江湖时,遇见了一个有趣的人,他叫萧薄暮,每次见到他,心中很是欢喜,又有些涩然,有些害怕见到他,又更害怕见不到他,这种感觉好奇妙,让我很是伤脑筋。
他怔了怔,淡笑一声,“我恍然间有些忘记了,我们轻寒是个姑娘,如今长大了,也到了思慕情郎的年岁。”
我有些脸红地别过头,不再看他,心里却纳罕原来这叫思慕。
接着却听见宫师父语重心长道:“轻寒,若是喜欢,就大胆去追随他,别一心只是想着剑术,想着江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能和有情人痛快生活,比什么都强。”
每当此时,宫师父就像个苦口婆心的老妪一般,耐心地缓缓地讲着大道理,眼神不再冷峻淡漠,而是柔和而慈爱地凝望着我。
这让我很不习惯,往往还未等他说完,就从他房间逃出来,然后可以听见他低低地叹息,“轻寒,这么多年,我终究是把你当做宫缇来养育了。”
有关宫师父的回忆终结于那日黄昏下茅草屋里的一声声无奈而酸楚的叹息,就像如今近在眼前,握在我手里的秋霜剑,它时隔三年,从老张黄花梨木的拐杖里重现光明,再次见到它的主人,稀薄而苍凉的剑气中渗漏着无法言说的沧桑与感叹。
我握着秋霜,剑尖抵在宋明河的手腕处,我有把握,他的手移动分毫,下一秒钟,手筋便会被秋霜锋利的剑尖挑断。
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习武之人,尤其是高手,在交战之中,最注重对身体要害部分的防备,这个时候如果攻向他们的要害,必会被他们的高度警惕所击退,甚至遭到反击,而常常被忽略的,却是他们使用武器的手腕。
手腕是一处精准的所在,使剑进攻之人,若是能眼疾手快地精确点中,那么对方的手就不可再挪动半分,不然手筋被挑断,这一辈子的武功就算是废了。
果然,宋明河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恨恨地望着我,咬牙切齿道:“旁门左道的下三滥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