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姑娘》婵衣

10、第 10 章

　　池毓离开后不久，便有一间上房亮起了光，及至目前便共有三间上房亮着，我不禁猜测是否今晨来的宋明河和药红云也一并在客栈里住下了。
　　但方才突然关了窗子的，究竟是哪一位？我探头张望了一会儿，觉得好奇心已经强大得难以约束，于是，行动快过思维，我还没怎么琢磨，就已经爬上了石榴树。
　　挑了根粗壮的枝桠坐下，我抱着树干继续张望，像一只登高望月的猴子，丝毫没有身中剧毒之人该有的弱不禁风和姑娘家该有的娇柔贤淑，简直令我羞愧，但人们欲要探索求知，往往需要习惯失败和丢脸，才能大胆创新，百折不挠地勇往直前，思及此，我的内心又恢复了平静。
　　“你闲来无事扮猴子玩么？”
　　静寂深夜里，毫无预兆和前奏，忽然出来这么一声，将我结实地吓了一跳。
　　我愤怒地看向树下闲闲站着的老张，他正仰头一脸揶揄地看着我，月光在他背后打下一片阴影，颀长而挺直的脊背，全不似寻常花甲老人的模样，三年来，我竟从未留心注意过。
　　他目光清澈，精光闪闪，眼底是刻意压抑着的蓬勃波澜，我竟也从未对此有所怀疑。
　　“不可以么？”不知为什么，平时一贯对老张顺从的我，今天很想顶嘴一下。
　　“快下来！不知道自己病着么？”老张竖起眉毛喝斥道。
　　“我生了什么病？”我看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却好似在看着另一张年轻英俊的脸。
　　老张愣了一下，回道：“你偶感风寒。”
　　我哼笑一声，悠然地晃着两条腿，不再看他，只远远瞧着池中的倒影。
　　那是一张未曾毁坏的脸，只是隐隐泛出不寻常的青黑色，似是中毒的表征，鼻子以上的那双青灰色的眸子，却灵动而有光彩，彰显着健康蓬勃的生气，将整张脸衬得有些矛盾的诡异。
　　树枝有片刻的晃动，随后归于平静，是老张跃上了树枝，用轻功站在枝桠的尽头看着我。
　　“怎么？来捉我么？”我面无表情地平静问道。
　　似是没料到我会忽然这般平静，老张不禁一怔，口气软了下来，“你的病还需要好生将养，莫要胡闹。”
　　看着老张一本正经，无比关切的模样，我终于不想再继续这样兜圈子，我冷冷道：“你说我还病着，那为什么不肯给我解药？”
　　老张神情一震，良久地盯着我，最后却像平日那般赖皮地笑道：“你这丫头是病糊涂了么？喝药便是喝药，说什么解药？”
　　我没有陪笑，也没有回话，只是久久的凝视着他，直到他有所察觉般地慢慢敛住了笑容。
　　在他想张口说什么的时候，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松开了抱着树干的手，那一瞬间我看见他因为惊恐而猛然睁大的眼。
　　我从来没想到，仅是初秋，池水已是这般寒凉。
　　落入池中的那一刻，我像是挤进了冰窟，刺骨的池水像一条条细长的冰锁狠狠地勒进我的皮肉，寒入骨髓，池水漫过口鼻，我无法呼吸，却并不为了求生而挣扎。
　　这算是在老张面前自杀吧？
　　“扑通——”
　　池中又有一人落下，我毫不意外，是老张。
　　他怎么会让我死？我是李温怡，这么多年他控制着我，必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可以杀了李轻寒，也同样可以杀了我，而他没有杀，必然是我之于他还有用，是他手中某种意义上的筹码，他怎么可以让我死？
　　冷意遍布全身的时候，本该让人清醒，我却感觉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如同在城门前时的那样，体内寒气阵阵上涌，升至头皮的时候，我终于止不住的头痛起来。
　　破碎的人声和影子飞快地掠过脑海，一些我不曾见过的画面，不曾见过的面孔，一个个开始出现，我知道，那是我失落的记忆。
　　腰上一紧，有人抱住了我，我从袖中摸出一件物什，也紧紧抱住了那人。
　　我睁着迷蒙的眼，听见老张在水中闷闷地说话：“保持清醒，不要回忆，什么也不要想。”
　　我挣扎着，想从他的怀抱里逃出来，却被他大力从水中拖了出来。
　　重新呼吸空气的那一刻，我本能地大口喘着气，有些脱力地任由老张抱着游向池边。
　　他游得很艰难，我却丝毫不肯让他轻松，或是挣扎，或是用脚绊着池底的水草，就是不愿让他快些到达池边。
　　于是，他终于无奈地停了下来，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道：“你体内的毒属寒毒，寒气入侵便会加剧毒发，快快随我回房驱寒！”
　　我颤抖着嘴唇，牙齿也在打着寒战，“为什么不给我解药？”
　　老张垂眸不语。
　　心底的愤怒和仇恨好像再也压制不住，我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如果你想靠解药来控制我一辈子，那么我宁愿在这个池子里毒发而死！”
　　“小纱，事情并非如你所想，我……”
　　“到现在，你还在叫我小纱，还在装模作样，你以为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么？萧薄暮！”
　　老张抱着我的手一僵，力道有片刻的放松，我颤抖着抬起手，摸向老张耳后，感觉到一处粗糙的浮边，便一点点地撕了开来。
　　直到一张年轻面孔全部显露在我面前的时候，老张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只是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里，有一种难言的哀伤和痛楚。
　　“你会原谅一个杀过自己的人么？”
　　在我面前，墨发玉颜，俊逸出尘的萧薄暮这样问道。
　　“为什么这么问？”
　　我看着这张在我面前隐藏了三年的脸，熟悉又陌生，心底某一块却在霎那间被捏紧，酸涩一点点泛上心头。
　　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曾被放在我心里一个极重要的地方，却直到方才我依稀记起了些许碎片。
　　若说池毓是一池悠然润泽的温泉，他便是自在飘荡在田野里的一缕清风，洒脱而随性，不为世事羁绊，不为任何停留，只求自由畅快。
　　可是这阵捉不住的风却停在我面前，微笑望着我，回道：“因为，你曾经那样真实地死过，轻寒，你躯体冰冷，气息全无，就那样安静地死去了。”
　　“你唤我什么？”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却被他拥入怀中，寒冷的池水将他的胸膛冻成了一块冰，脸色苍白如纸的他却还是拼命想要给我温暖。
　　“轻寒，等过了今夜，一切就都结束了，我会给你交代。”萧薄暮附在我耳边轻声说着，我却已经浑身僵硬，整个人呆在那里。
　　碧澈的池水上飘出缕缕血丝，渐渐地连成片，像是织出了一块血色的锦缎，漂浮在水上，将我月白色的衣衫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嘴角尝到微微的苦咸，是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喑哑问道：“是你的心肠太过冷硬，还是我的匕首不够锋利，为什么，你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为什么不反抗？！我在杀你，我在杀你啊！”
　　萧薄暮抚上我的脸，依旧保持着他的笑，却渐渐无力，“我早已预知这样的结果，你能如此，才是我认识的李轻寒。”
　　“为什么会这样？我究竟是谁？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李温怡，你却说我是李轻寒，李轻寒不是已经被你杀了么？
　　不，你一定在骗我，你最喜欢骗我，大事小事，你都喜欢骗我。”
　　我大声地哭着，摇着萧薄暮的肩膀，好像这样就能听到他像平日里那般嬉笑着对我说，“瞧你这傻样，我当然是在骗你啦！”
　　萧薄暮为我拭去泪水，“没错，三年前我杀了你，所以你今日杀我，不必觉得自责。”
　　他的语调虚弱，飘渺地像抓不住的落羽，总是泛着生气的眼渐渐没了光彩，我拼命摇着头，直到咬破了嘴唇，丝丝腥甜入口，才失魂落魄地抱住他渐渐沉入池底的身体。
　　我哽咽着疾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三年前的事究竟是怎样的？你为何要杀我？”
　　我已经急得泪如雨下，他却漫不经心地笑了下，像是寻常聊天一般缓缓道：“我不杀你，你必会为了让李丞相免受欺君之罪而去嫁给晋王，我怎么可以让我自己的女人嫁给别人？”
　　“我不信，绝不会这样简单！”我斩钉截铁道。
　　萧薄暮自嘲地笑了，发白的嘴唇吃力地翕动着：“呵呵，到底是我认识的李轻寒，这样理由果然骗不了你，没错，的确不是那样简单。
　　事实是，我不杀你，你便无论如何都要会去救李丞相，那样李丞相便死不了。
　　我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我就是要置李麟于死地。
　　如此回答，你可满意了？”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依稀记得他在我心里是一个美好的所在，可是如今他却用这样浑不在意的语气说着这样残忍的话。
　　我浑身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这就是江湖中传说的那个逍遥洒脱的萧薄暮么？为什么他也是这样可怕！
　　他想要置李丞相于死地，是不是代表着，他是暗中为晋王效命，助晋王夺位的人？
　　那么，他，连带着晋王，他们都是我的杀父仇人！
　　想到这里，我握着匕首的手，将那刀向他的胸口又送进去几分，于是，又有更多鲜红的血顺着我的袖口化散在池水里，惊得池中自由游摆着的鱼纷纷四散逃跑。
　　他依然没有反抗，脸上勉力挂着的笑容却有了瞬间的释然，并随着我渐渐松开的手，一点点地没入水中。
　　最后的最后，他眷恋地瞧着我，口中轻轻道：“只是，轻寒，你中了无忧蛊，你既已杀了我，便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去记起我，你要好好活下去，过了今夜，你会明白，你要守护的东西，从来都未曾失去过。”
　　末尾的那句话，被淹没在水中，我朦胧地听着，却好像一声炸雷响在耳边，惊得我浑身一个冷战，泪水顷刻决堤。
　　在这样一个寒月夜，我杀了老张，他是萧薄暮，是我的杀父仇人，也曾是我未曾记起的丈夫。
　　我该痛快地仰天长笑，却为什么还泣不成声地立在池塘里？
　　背后一阵急促的风啸声，一片暗红色飞掠眼前，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萧薄暮的身体猛然从水中脱出。
　　这一系列动作快如闪电，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一张极尽美艳却又极尽愤怒的面孔近在眼前。
　　药红云恨恨地看着我，厉声问道：“你居然真的动手杀了阿暮？李轻寒，你竟是如此狠毒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