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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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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被人突然扼紧了喉咙,捂住了口鼻,我呼吸困难,本能地疯狂摇着头,挥舞着手臂,想要挣脱这桎梏。
“梆、梆、梆……”
一连串的声音灌入耳朵,我猛地睁眼,看窗外天色蒙蒙亮。
我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纱,一脸怨念地将它看着。
都怪这东西,厚厚重重地覆在脸上,遮住口鼻,夜夜都让我在这种噩梦中因呼吸不能痛苦而醒。
凝神细听,街东口的豆腐西施正将一木桶新豆花换上木案,桶里豆花相互碰撞,汩汩声清晰可闻。
又细听,街西拐角处的粥老王,正将一只只白底蓝花的青瓷大碗一溜摆开,“嗒嗒嗒”的一声声,麻利起落,我可以想象出它们等待着被一一盛满的空虚感。
“梆、梆、梆……”
又是这个声音,方才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将我从痛苦边缘拉回,现在听见却是让我烦躁。
你想一想,三年如一日,每日这个时辰都听见这个声音,鬼才会觉得欢喜,尤其它听起来响如洪钟。
没错,我的两只耳朵异于常人的灵敏,虽算不得神乎其神的顺风耳,却也能轻易听见百米之内的丁点响动。
可是老张却丝毫不顾忌我这一点,每日晨间此刻准时用他那根黄花梨木的拐杖,在我门前老得掉漆的木廊上“梆梆梆”地敲,只为了赶我早些起身帮他干活。
老张六十出头,精神头却好得赛过弱冠的少年,这大约得益于他常年早睡早起的好习惯,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晚睡的理由,自从有我帮他干活以后。
三年前我第一次遇见老张的时候,正挣扎在一片火海里,是老张冒死救了我,可是事后他却说我当时其实没有怎么挣扎,完全就是一副烂泥巴等死的状态,真是令他叹为观止,这姑娘是妖怪变的么?怎么丝毫不畏惧火烧?
对于我是妖怪变的这种说法,我真是佩服他的想象力,然而对于那场差点要结束了我二八年华的大火,我清醒后并没有太多记忆,甚至连大火前的记忆也捞不起一丝半点,但我仍是想要反驳一下他,不想让他太得意。
“我也很叹为观止,我们素不相识,非亲非故,你却冒死救我,还被烧掉了一把胡子,这是何故?”
老张也不甘示弱,捏了捏下巴上仅剩的几缕长长短短的胡须,不屑道:“在下不过刚刚好路过,刚刚好有一副好心肠,又刚刚好瞧着你这丫头片子挺顺眼,就顺手救一下而已。”
后来,我逐渐了解到老张确实是这样的性子,他心情好时,路边的猫猫狗狗他也会为之大打出手,心情不好时,就是我被客人骂个半死,他也不会眨一眨眼睛。
“哦……莫不是你年纪虽大,却色心不死,瞧上本姑娘了?”我瞪着他一张老脸鄙视道。
当时刚苏醒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容貌已毁,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将一片厚重的面纱向我抛来,然后转身向医馆大夫结了银子准备离开。
面纱的意思不言而喻,我在床上呆住,这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没了记忆,没了亲人,连一张正常的脸都没有了,最最重要的是,眼前的这个老头一走,我身无分文,生活来源也是没有的。
这个意识才在脑中闪了一下,我就立马跳下床,在老张的衣摆最后闪在门槛上的时候,扑了过去,一把揪住,“老前辈,请留步!”
老张转头,嘴角飞快扬了一下又敛住,“姑娘扯着在下的衣摆,是瞧上在下这把老骨头了么?”说完又嫌恶地指了指我慌忙之中掉落的面纱,示意我戴上。
那一刻我了解到我的脸已经丑到了让人不忍视之的地步,于是乖乖将面纱捡起覆在脸上,心里暗暗发誓此生再不照镜子。
“老前辈,您救晚辈一命,便如再生父母,此等大恩,晚辈不思回报,却妄加揣测,实属无良之举,现下追悔莫及,还请老前辈莫要怪罪。”我将头埋得低低,声泪俱下地说道,不知是为了那张美貌不再的脸,还是为了自己或将自生自灭的命运。
老张面色一缓,一双凌厉的眼睛里,眸若寒潭,幽深邃远,全不似一般老人那般浑浊,它们静静地向我投来两道光,刺得我脊背发凉,六月里的天气,我满头大汗却浑身冰冷。
“罢了,总算在下没有救错人。”老张一叹。
我抬起头,面纱覆盖下的脸上泪痕纵横,他却只能看见我哭红的眼,那眼里燃起希望,充满渴求,“多谢前辈海涵,既如此,晚辈今后愿追随前辈,随身侍奉,以报救命之恩,还请前辈允准!”
老张似将我的心事看穿,一声哼笑,“在下知道你现在孤苦无依,又身无分文,左不过想要我收留你罢了,断不要再说出报恩的话来,像是在下救人单单就为了你报恩似的。”
我羞愧难当,老张说的没错,报恩绝不是我心中第一念想,我心里所真正祈求的,不过是一个活命的机会,他能将我从那样的绝境中救出,身手必定十分了得。
这一点单从他那矫健如飞的步子上,就可以看出他的内力必定十分深厚,因为我这样异于常人的耳朵,竟也听不出他的气息有丝毫的紊乱。
他是个高手,恐怕放眼整个江湖上,他亦是前列,跟着他,我总不会饿死。
既已被看穿,我只好低低哀求道:“前辈见多识广,阅历深厚,是晚辈卖弄聪明了,但求前辈收留。”
说完,我诚诚恳恳地磕了一个响头。
我没有以前的记忆,不知道自己原该是怎样的身份地位,亦不知为何会垂死在火中,但落难之际,我只能别无选择的低头。
头顶上呵呵一声笑,一只大手伸过来,将我扶起,声线浑厚道:“嗯,在下忽然想去边关开一家客栈,你且做我伙计,打点经营事宜,如何?”
我觑着他,一身黄褐色的粗布麻衣,腰间是一根灰蓝色的棉布带,被拧紧了系着作为腰带,瞧着原本的色泽该是正蓝色,却因为陈旧而脱了色。
他头顶花白的头发散乱由布带地束着,脚下蹬着一双灰布鞋,全身上下,除了他手中那根黄花梨木的拐杖以外,没有哪一处彰显出他富足地可以随时随地去开一家客栈。
但从他这人救人的态度上来看,他突发奇想去开一家客栈,也许并不值得惊讶,于是,当时我毫不犹豫地对他点了点头。
一个月后,我随他从京城来到陵峡关,一路蒙着他那日给的面纱,一片厚实的暗紫色棉布,全无平常面纱那样的半透明轻纱质感,若是将它裹在头上,就可一秒钟变村姑。
这一点,我不敢向他抱怨,一来我自己也委实没银子去买一张好看的面纱,二来那些好看的面纱,从来都是美人们用来达到欲露未露,欲拒还迎效果的工具,而我只需要一个可以充分遮住我下半张被烧毁面容的工具。
尽管如此,路上遇见的很多人,他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就会唤我一声“面纱姑娘”,然后我欢喜应下,心里感觉,这个名字好像多少能让我在人们的遐想中变得美一些。
这也是为什么,尽管日日后夜里被它捂得呼吸困难,我却仍是坚持着将这面纱戴了三年,到最后,已说不清是习惯还是心理依赖。
毕竟,对于一个姑娘来说,容貌实在太重要,重要到如果被毁,那便打死也不愿示人,只想牢牢地遮掩住,仅露出美的部分。
我一直庆幸,那场大火还为我留了一双好看的眼,一双见过之人都说好看的眼。
起身又戴好面纱,我看着脸盆中倒映出的双眼,细长上扬的眼梢,浓密的眼睫,两只青灰色的澄澈眼瞳,尤为特别。
历来人们都说有着这样眼瞳的人,多是妖孽,而随着近年来关外异族的频繁入侵,人们才渐渐明白,原来也是有许多人都会生着这样的眼瞳,他们和关内人一样,也要吃喝拉撒,也有喜怒惊惧,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于是,渐渐地,人们见了生着这样眼瞳的人,反而物以稀为贵,于是,一路从京城到边关,我如许多美貌姑娘一般,相对他人,受了许多优待,其中,我最为受用的,当然是“面纱姑娘”这个好听的名字。
“梆、梆、梆……”
这一次声音落,我的房门被人或是用脚踢,或是用掌力砸,总之,是被一种十分粗暴方式地打开,震得房梁上的积尘,吹面粉般一阵飘舞飞腾。
灰雾缭绕间,我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正吹胡子瞪眼的老张。
他像个浪荡公子一般靠在门边,一条腿曲起,脚跟抵在另一条腿上,手里将自己的黄花梨木的拐杖像剑一样地指向我。
我明白过来,方才我的房门是被他一个拐杖给劈开的,他就是这样,总不会以正常的方式开我的房门,喜欢借助些东西,能省些力气便省些。
“我说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会偷懒起来,我已催了这么多声,居然还要我亲自为你开门,啧啧,瞧瞧你,衣衫不整,发髻凌乱,这是即将进堂招呼客人的样子么?”老张抖腾着满脸皱纹不悦道。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慢条斯理地梳着头发,不温不火道:“现在天还未亮,哪里会有什么客人来,左不过是你饿了,想要叫我给你做吃的罢了。”
自从那日他允准了收留我,起初我还毕恭毕敬,后来,他倒是大大咧咧地让我直接唤他老张即可,因为什么“老前辈”啦,“老先生”啦,“老板”啦什么,都听起来十分地老气和生分,于是,我开始直接叫他老张,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叫张什么。
而继我对他改口后,我对他又渐渐地失了敬畏之心,与他相处也随意起来,因为这个老头儿,实在无法令人将敬畏之感保持太久。
且不说,一路上他摸了人家多少只鸡鸭,偷瞄了多少个少妇出浴图,又坑蒙拐骗,倚老卖老地白坐了人家多少趟牛车,又在最后将人家的牛顺走,转手卖与他人,自己数着银子偷乐,这些都不算什么。
光这一路上,他变着法地使唤我,刁难我,像个孩童一样捉弄我,都让我再也无法将他的脾性和一个花甲老人联系起来。
什么他要吃的清蒸鱼,必须根根鱼刺都列队整齐;什么他要穿的衣服,必须花样新奇又简单朴素;什么下个路口他要吃到火红的柿子,我麻溜地赶去路口处的柿子林偷摘几个柿子回来时,却发现他偷拿我私下里攒的碎银子在路边买了几个大柿子,吃的满胡子流汁。
当时我就觉得,一切都是阴谋,他一早就需要一个可以无怨无悔地接受他如此折磨却还对他感恩戴德的人,所以他欲擒故纵地在医馆弃我而去,逼我就范,所以他一直盯着我私藏的银子,逮着机会便要偷走,为的就是让我一直留在他身边,供他使唤。
这个老张,实在是只狡猾到变态的老狐狸,我时常这么怨念地哀叹,却还是无能为力地随他来到了陵峡关,在这家永灯客栈落了脚,做起了店伙计的营生,兼职被老张这个老板各种折磨虐待。
“谁说不会有客人来,已经到了店门口,还不快去随我招呼着!”老张催道,作势又要用他的拐杖敲我的门。
我急忙摆摆手做投降状,随意整了整衣衫,赶紧随他出了门,心里却是纳闷,若是有客人登门,以我的耳力怎会听不见?可是,看老张的表情,却又不似玩笑话,真是奇怪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