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谈》米十一

9、桃夭·8胥朱

　　本朝于巫鬼之事，向来热衷。承奉司更有专门的巫人为皇家驱魔辟邪，招福纳吉。
　　“这个胥朱，可不只是承奉司的巫人这么简单，”三醒到这里忽然顿住，盯住云秀蔚道，“据说他是太阴教的人。”
　　云秀蔚心里狠狠一跳，但却淡淡应了声：“哦。”
　　“你惹到他了。”三醒的肩上多了一只名叫“瓜子”的白狐狸，那是几年前他和妻子一同在山中捡到的，从此养在身边，现今只剩下他和这只白狐了。
　　云秀蔚依旧漫应着，他的思绪已经飘远了。象山里的笛声还在吗？手中的短笛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一支，而是换成了白色，大概是桃夭走时悄悄换了的。他在想自己，也在想那个叫桃夭的女子，无故开始，无故结束，来去匆匆，却还是留下了痕迹。
　　他握紧了手中的短笛，吩咐道：“去请夫人过来。”
　　张氏今年只有十四岁，虽已成婚，看来却全不似新妇模样，身材瘦瘦弱弱，面颊还有些苍白。她见了礼，便抬起头，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眼前应该称之为“丈夫”的人，好奇地打量着。这是成婚之后，她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
　　云秀蔚却不敢看她，很快便转过头去，努力道：“今日我便要启程回南泽，将来事……未可知，你便留在中都罢。府上一应事体，都交与你，若是以后不愿了，就再找户好人家……”
　　张氏似懂非懂，刚点了点头，便见云秀蔚风一般转身离去了。此后一生中，她只能记起丈夫留下的这个背影，决绝却又饱含歉意的背影，因了这个背影，她开始了一生的痴守。

　　这次回南，本不必着急赶路，云秀蔚却与三醒两人晨夜兼道，将武定侯仪仗远远甩在后面。于是不过六月中，两人便到达承平。
　　承平是南方最大的封国，南泽亦属承平管辖，因此再回南泽，必须得先去面见承平王。承平王是唯一的外族藩王，本为遮族，开国时曾立下大功，因此得封。不过最近几代承平王都隐约有过不臣的心思，不断蚕食周边疆土，前朝景帝年间，更曾公开与朝廷军队对峙，最终迫使朝廷将承平驻军全数撤走。现在的承平王都城墙异常高大，带甲军士往来不绝，颇有森严气象。
　　两人未带仪仗，这次出行也并无官方文书说明，因此入城时便遇到阻碍，胶着了许久，才等到承平王使者。
　　那使者着一身大红公服，奔驰而至，见到云秀蔚当即跪下道：“恭迎武定侯。”
　　片刻后乐声传来，使者身后还竟然跟了大驾辂车。
　　三醒禁不住咋舌道：“好生隆重！”
　　云秀蔚无奈，只得上了辂车。一番折腾后，整个承平城都已知道武定侯到访，便有无数市民百姓挤到街道两旁围观大驾。
　　“原来武定侯这么年轻，啧啧。”“原先就来承平做过官的，不过现在袭了爵位，架子不是从前可比。”“他不是有罪被流么？现在可没罪了？”
　　云秀蔚从来最厌烦别人指指点点，尤其现在，自己莫名被送上了车子，任人围观，好像一件新奇的玩具一样。幸而由城门到承平王府的距离不算太长，当车驾抵达，云秀蔚才长长舒了口气。
　　承平王看起来已经年老不堪，欢迎场面固然铺排极大，他却好像已经撑不起精神，于是整场欢迎仪式就变得分外诡异。伶人乐手极尽喧闹之能事，置身其中却毫无欢乐气氛。
　　只有一个人对着云秀蔚笑得意味深长，两人目光交错的刹那，云秀蔚再次见到了那飞扬过分的眉，竟是他。
　　“见过武定侯，”胥朱眉目含笑道，“我不过比侯爷略早一步而已。”
　　他看向云秀蔚的眼神里面藏着太多内容，这次云秀蔚真正厌恶开来。从中都到承平，绝不只是巧合而已。可是何必那么费事呢？云秀蔚暗暗想，皇帝想要自己的命，下一道旨意就够了——这些人永远忙着争权夺利，可不知世上有人对此毫不在意。
　　“真快！”云秀蔚只好扶额感叹道。
　　他是真没想到胥朱追得这么紧。悬在头上的那把利刃就要落下来了，云秀蔚忽然有一种即将解脱的欣喜。胥朱的算盘无非是挑动自己和承平王不和，利用自己打压承平王，当承平王怒极时，再将一切过错推倒自己身上，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他已不计较自己是否已经落入别人彀中，因为他从来就没有逃出来过。这世间，当真没有任何牵挂了。
　　胥朱的动作还要快，于是夜间就出了绝大变故，承平王死了。
　　消息传来时，云秀蔚还是觉得身上一阵冰凉。好大的气魄，好大的决断，竟然不惜动了承平王。
　　这个时候，只要支使几个人到外面散播谣言，便可将承平王之死归到他身上了。替罪羊是有了，可是承平王一死，整个南边恐怕都要乱起来，谁能控制得住？云秀蔚摇摇头，真是一招险棋。
　　他就坐着等承平王府的士兵一波波涌过来检查自己房间，然后又等着一波波身有职司的官员过来问话，最后竟还等来了承平王的一堆姬妾，一汪汪眼泪差点将他淹没。
　　真是荒谬到家了。
　　外面围了一层层士兵，里面只有云秀蔚和三醒二人。
　　云秀蔚看着窗外明灭的火光，苦笑道：“这次是插翅也难逃了。三醒，真是对不住，你不该跟我来的。”
　　“来都来了，说什么废话，想法子逃吧。”三醒反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云秀蔚闭上眼睛，喃喃道：“逃？逃去哪里？这天下，都是凤氏的天下，他既要安我一个罪名，我便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掌心！我从来就没想过逃，大好头颅，任他取走便是。”
　　三醒忽然纵身上前，一把抓住云秀蔚衣襟，怒道：“莫忘了你是云氏子孙！你一人死了不要紧，云氏家族怎么办？当初你迷上那个妖女子差点搭上性命，是我求老爷召你回来！怎的如此痴傻！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你得为云氏活！”
　　“呵呵，三哥，”云秀蔚半睁着眼眸，“三哥你真是打算长远，今日你又给我备下了什么妙计？”
　　三醒松了他的衣襟，颓然坐倒，直直望着云秀蔚道：“你这是在怪我。”
　　“我没什么妙计，我只知道，人绝不能坐着等死。”三醒一拍肩头的白狐，轻声道：“瓜子，快走。”那白狐立即跃下，从窗户钻出，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三哥，何必呢？”云秀蔚却知道三醒一定安排了人手，可是他此刻心如古井，不愿再有任何波澜。
　　“我知道你虽然面上平淡，内心里却是个极傲气的人。你生在最显贵的云氏，又注定了承袭武定侯的爵位，这天底下本来就没几个人能与你相比。老侯爷待你极严苛，你又养成了寡言少语的性子，更是叫人难以接近了。我知道你对阳城公主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毕竟这么多年来，只有阳城公主能叫你笑一笑，能叫你忘了自己的骄傲矜持，跪在皇帝面前求他——”
　　“三哥！”云秀蔚白皙的脸上涌上层层怒意，决然打断了三醒。
　　三醒摇摇头笑了笑，继续道：“秀哥儿，如今这世上恐怕只有我最知你，连桃夭那个女子都是不能的。你们两个啊，不过是各怀心思罢了。今日这样的局面，恐怕就有桃夭姑娘的一份功劳。”
　　三醒的目光突然变得无比犀利，直要看到云秀蔚心里去，“你心里都明白是不是？”
　　云秀蔚略笑了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