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谈》米十一

2、桃夭·1太守

　　暮色掩至，南泽太守和他的部下们终于在苍茫群山间寻得一块开阔的平地。兵士们下马安营扎寨，点起篝火，白日里猎得的猎物终于成为入口的美味。所有疲惫抱怨随着孟春夜晚吹过的习习暖风，已尽皆散去了。
　　南泽太守到任不过一年，却已将承平境内大小地方跑了一遍，还不甘心，终于将野心转向了这片神秘却又险恶的山脉。他本是中都贵介子弟，因何被外放到了这样偏远的地方，没几个人知道，只知道自他来后，南泽为数不多的守备士兵，甚至太守府内的火头都成了他的亲军护卫，再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成日里只跟着他游冶放荡，竟然连南泽城都难得回去了。但有这样喜好游玩的上司也大有好处，譬如南泽群山环抱，南接大泽，本是极不适合骑马的，因此本地人从前根本没见过马这样高大威猛的骑乘。太守一来，便将这稀有物种带了过来，于是身为太守亲军，南泽兵士们人人骑上了高头大马，走在路上，好不风光，当初真是闹腾地全城轰动。至今每当太守偶然回府，都会遭遇南泽小儿围堵。
　　但太守是看都懒得看那些小儿们一眼的，他总是眯着眼睛，坐在他的白雪骢上面，身子随着马儿的颠簸摇摇摆摆，看着毫不着力，却从没跌落下来过。他又爱极了饮酒，身后永远跟着他的另一爱驹，当然上面是没有人的，只载满了各式各样的酒，还有酒具。南泽自古闭塞，却也挡不住太守大人的神通广大，只要有他在，总是有各式各样神奇玩意儿源源不断地涌来，他却不是个吝啬的，厌了就随手赏给下属，于是做他的下属又有另一番好处，不时便会有会走路的灯笼、能连发的小弩等等到了自家囊中。
　　更加妙的是太守很是年轻，他那一副总是酒醉不醒的神情又恰恰合了“风流”要旨，于是成了南泽姑娘们竞相追逐的目标。姑娘们不至于胆大到公然围观，却总爱寻机到太守府附近探问情况，打听到了太守的归期便少不得激动许多日子，直到满腹愁肠来回纠结成了无数个结，才会红着脸远远守着看他坐在白雪骢上的潇洒身影。其实这才是太守最犯众怒的一点，整日里游荡在外都能掠走姑娘芳心，这让生于斯长于斯的南泽汉子们颜面何存啊。
　　让太守更加臭名昭著的是他那无比惫懒的脾气，自他到南泽第一天起，就没正儿八经坐过一天府衙，要么出游要么高卧府中，有事时只吩咐一个叫三醒的跟班出来传话。南泽虽小，到底也是五脏俱全，总有些避也避不开的公务，他自己一概不理，还是交给三醒去做。幸好这位跟班本事了得，总能应付自如。他要是一直懒下去，南泽人不过轻轻叹一声纨绔子弟罢了；但事情糟糕在他会偶尔雷厉风行一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游兴一来，府衙所有人必须立即带上所有家当骑上高头大马跟他出门。他也从不交代行程，高兴了就纵马狂奔，于是每次都有倒霉的兵士带着所有乱七八糟的物事赶命一样跟在后面，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之余，不免咬牙痛骂这个穷折腾的昏头太守。
　　这次又是同样的状况，太守大人不知从哪里看的野史笔记说，南泽之南的群山环抱中，有一处世外桃源，风景殊异，不似人间。于是立刻动了游兴，也不管当时贵如油的春雨正在淅淅沥沥地落下，就立即带着他的整个太守府义无反顾地涌入到群山当中。这里自古以来就人迹罕至，传说过了这一片连绵的山脉，便是浩渺无垠的大泽地，大泽之南，便是琼海。在南泽之南的广袤地域，山、泽、海依次排开，既像屏障又像枷锁，隔绝了人世，只留下一片神秘。太守之前虽然酷爱游玩，却不从曾到这样人烟稀少又神奇莫测的地方，因此从一开始，所有人都盼望着这只是太守的一时脑热，很快就要退去。可惜太守大人虽然浑身上下都是缺点，却唯独不懂知难而退。
　　或许是季节原因，这次出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困难得多。春雨像群山一样连绵不绝，整个队伍被弥漫天地间的黏糊糊水汽润得又湿又重，在泥泞的小道上举步维艰。太守本人却是不管下属死活的，自个儿纵马在前，既不拿伞也从不披蓑衣，任雨水将自己淋得湿透，后来索性披头散发起来。用兵士们的话说，简直是颇有疯癫之象。幸亏那个叫做三醒的跟班终究忍不住跑上前去跟他交涉一番，当时兵士只远远看到两个人起初还是规规矩矩说话，后来竟然动起手来，泥水里摸爬滚打一番之后，三醒摇摇晃晃地回来，吩咐留下五十人继续跟随太守前进，其余人等，尽数回府。消息传开之后，全队沸腾，甚至还没等三醒点完人数，大多数兵士就已经迅速调转马头走人了。于是最后的结果是，除了太守本人和三醒，只有三十六人勉强留下。
　　之后的行程更加混乱，几十人的小小队伍好像随时要被群山吞没。山中本无道路，又恰逢阴雨连绵，连最擅山地行进的遮族良马都已经经受不住，三四十匹马只剩得十几匹能骑。太守的白雪骢是跟着他从中都来的，到了这样的地方反倒显出不足，早就委顿下来。于是太守也不再骑马，只慢慢步行，并不时回过头来摸摸白雪骢，神情之中竟然充满歉疚。
　　进入群山十多天后，太守终于指着白云深处露出的一角山峰欣然道：“这是象山，应该不远了。”可这话出口之后所有人只顾着默默前进，竟没一个人搭理他，三醒更是远远落在最后面，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不过说来也怪，自从太守大人金口一开之后，天公也开始作美，淅淅沥沥下了十几天的雨忽然就那么停了下来。习习暖风终于吹入人迹罕至的山间，驱散了阴湿潮冷，将人的精神劲也唤了回来。于是不待太守吩咐，几名兵士纵入深林，猎回不少野物。当夜间篝火升起的时候，这支小小的队伍重又生机勃□□来。
　　三醒是早与兵士们混熟了的，于是分得一条硕大的鹿腿，正自吃得开心。太守大人则甚是凄惨，只一个人坐在他的爱马旁边，不知在想些什么。虽然这里以他为尊，所有兵士不过是他的下属而已，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称斤论两的秤，得失之间，自有评判。做下属的不好公然跟上司作对，腹诽之下故意冷他一下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人都在享用美味，唯独你在享用独夫滋味。”还是三醒，也只有三醒，此时此刻能走到他身边来说话。
　　“真不明白，不吃不喝，怎么会有力气和我打架。”
　　“我家瓜子平日里不高兴时，就爱独个卧着，什么东西都不吃，有时还猛然窜出去捉几只鼠辈来出气。等它看到家里的猫再也没老鼠可捉时，就心满意足了，气也就消了。”
　　“其实人跟畜生一个习性，不过人犯起倔来，更加可恶。你心里不高兴待在南泽，没必要天天板着个脸折腾这个折腾那个，你看看现在谁不是怨声载道，恨不得你立刻死了算了。”
　　“可你怎么能死？你是云氏的长子，你在哪里，云氏的正宗嫡脉就在哪里，就算是一辈子都回不了中都又怎么样？南泽虽然僻远，依然大有可为。”
　　“你也不必怨天尤人，中都是人吃人的地方，败了自然要离开，没有搭上性命已经不错了。武定侯一切安好，云氏一切安好，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你当初既然如此选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况且，老子我一时昏头，竟然跟你来这个鬼地方。不过来都来了，总是没什么回头路了！你须记着，你但凡行差踏错，老子必然头一个被你累死！”
　　……
　　“你究竟饿是不饿？”
　　“饿，”太守大人点头道，“三哥，去给我取点肉来。”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还是木然的，但眼睛亮如天上的星子。

作者有话说

　　注：瓜子是一只有着瓜子脸的狐狸……表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