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怨》夜雨露安

3、入塾

　　这日子便在午后与以焱的嬉笑戏耍中度过了大半年。起初，嬷嬷是有心阻止的——她盼着小郡主的良人可不是这宫里头的——待看到纤纤的脸上多了笑，也不忍心再拦了。纤纤寂寞太久了。只能给小郡主讲些深宫里的故事，迂回曲折，悄悄的提点。

　　纤纤心下是明白那些大道理的，深宫那些闺怨，时时刻刻，日日年年，都缭绕在这一片片的花团锦簇中。七岁的孩子不识情爱，却懂生存。可叹世人多羡锦衣玉食，却不知那背后的辛酸血泪。道理，是懂的，可是纤纤还是不由自主的期待每日与以焱哥哥的下午茶时光。后宫的是是非非，太学的逸闻趣事，由以焱嘴里讲出来，少了三姑六婆之气，多了尖酸刻薄之词，倒也妙趣横生。

　　这一日，纤纤按照母亲笔记留下的旧方子亲自烹了一壶花茶，为的是配合以焱哥哥今日要带来的蜂浆卷。盛在琉璃壶中，又拿出相配的琉璃杯，想着蜂浆卷颜色终究是淡了些，又拿出紫红色雕花缠丝玛瑙的碟子，这样应该压得住阵脚——这些都是别人拣剩所以安然留在纤纤身边的。将这些一一摆在石几上，以焱哥哥也应该到了，纤纤松口气，微笑着坐在藤椅上闭目静候。

　　四下一片安静，纤纤突然诚惶诚恐起来。睁开眼睛，登时一个激灵——她认出此刻站在面前目光迷离的人便是记忆中的君王。她压抑着心底的恐惧，还有一丝丝的愤恨，即刻起身跪拜，然后便垂着头，一言不发。

　　皇上刚刚陷入了深思中。其实，他是去观澜殿的路上经过这里，看到初春的芘萝悄然伸出墙外，心底的痛便无边无际的漫延出来，痛得他忍无可忍，痛得他几欲窒息。于是信步走进，回想着曾经的相亲相爱，回想着她决绝的眼神，却看到曾经的前庭中，曾经的两把藤椅，曾经的一壶花茶，曾经的小姑娘——他止步不前了，那痛重重的压住他，要压垮他了。他紧紧的盯着藤椅上的小女孩，阿萝，是你回来了么？你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的，对么？阿萝，哥哥再不会让你和武侯府的小子巧遇，你永远永远只是哥哥一人的，一个人的。阿萝，只要你回来，哥哥再不纵情声色，后宫粉黛都是美的，只是她们终归不是你啊。阿萝，哥哥的身子骨渐渐不如从前了，你回来便不要再走了……

　　满心满腹的相思，就被那脆生生的问安打断了。他恶毒的想，和她短命的爹爹一样招人讨厌。他抬起她的脸，以审视的目光想在上面找出阿萝的痕迹，可是他失望了。只有那尖尖的下巴像极了阿萝病中的模样，鼻子眼睛却无一不在提醒他武靖侯的存在。除掉她？又想起自己对阿萝以母后的在天之灵所立下的毒誓。半晌，他长叹一声，放下手，呆呆的坐在藤椅上，品着沁人心扉的花茶。

　　四皇子以焱兴高采烈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蜂浆卷来到姹芷宫的前庭时，眼前是一幅诡异的画面：他那阴晴不定的父皇神态凄凉似有所思的品茗，边上是垂手而立小心翼翼的纤纤。他想起宫中旧日传闻，为纤纤惴惴不安起来，他忙叩首请安，仗着自己是宠妃夏贵妃的儿子、芳华公主的胞弟，作痴儿状哄皇上开心。

　　这点小把戏又岂能骗过皇帝那双世故的法眼——他只是静静的看着，嘴角噙着一丝微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良久，他终于开口：“这茶不错，可是碧萝芷？”

　　纤纤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毕恭毕敬：“是。母亲名之碧萝芷。”

　　皇帝喃喃道：“四分碧葭，三分煎过的葛萝根，三分煮过的白芷叶，加薄荷爽口，兑蜜汁调味……”

　　纤纤想，母亲的札记，皇上却如何得知？

　　皇上笑了，象是看穿了她，道：“你母亲札记上每一条、每一则，哪个不是朕陪她做的试验？好与赖，朕都是第一个品尝者。现在是美味，当年可是朕以身效法神农，不断品，你母亲再不断改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声音中的温情与雀跃，让从未看过他如此的两个孩子面面相觑。

　　皇上又看向以焱，他的小皇子。这个孩子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却没有阴柔之气，倒是因了一身骄纵，反显得风神俊朗。他的子女众多，四个皇子，七个公主，与他亲近的却只有以芳华。上次见到以焱是什么时候，上元节的烟花宴？还是芳华生辰的寿 席？他突然有一点内疚，问以焱：“你天天都来这里么？”

　　以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点点头。

　　皇上平平淡淡的说道：“怨不得没工夫做太学里窦太傅布置的功课。要不是你母妃和芳华纳丫头拦着，朕早打断你的狗腿，省得你一天到晚的不长进，没得辱没罗氏皇朝列祖列宗的脸面。”

　　以焱和纤纤大惊，一齐跪下。皇上置之不理，问纤纤道：“原来在侯府，可曾有西席授书？”

　　纤纤低低的回道：“只些许认得点字而已。”

　　皇上笑了：“朕曾听你母亲说，你五岁便认全了字，《诗经》、《礼注》更是早早就读完了。纤华郡主何须谦虚。明日起，你便也去太学，和宗室的兄弟姊妹们一起念书吧。”

　　纤纤忙谢过隆恩，以焱面有喜色。这一切都落入皇上的眼底，于是他也笑了，心底悄悄的笑了，象是成全了多年前的自己。

　　这一晚，嬷嬷难以入眠，想着难测的将来，想着公主的嘱托。小郡主要是和四殿下有了情愫该如何是好？其实，嬷嬷不需担心，纤纤入了太学后，一切都偏离了最初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