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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尾声之一:两情久长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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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洛阳城,雪落在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院落中,街上有人撑起一把素色油纸伞,穿过稀落的街市,留下一排整齐的足迹。
他拐了几个弯,走进一处院落的偏门。很快就有人迎上来从他手中接过伞。他跺了跺脚,走上了回廊。
右手边的屋里传来两人的对话声。
“你要走?”是个中年男子沉稳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个声音略带慵懒的成熟女人,开口说的话却与她的语气有些不符:“如今门中群龙无首,我若再置身事外,终究良心不安。”
“可你早已不是昆仑弟子,下山当日你立下的誓言已经忘记了吗?”
“可是凌玉虚已经死了,”女人叹了口气,“我身为昆仑大弟子,责无旁贷。”
“……当真要走?”
“呵……我会回来的。你不如在这里守着杨柳春风堂等我,也许用不了多久,待门内诸事安定我就回来,从此再不过问江湖事。”女人顿了顿,“你看,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以后我就是你的右手,再也不会离开你。”
回廊下的青年男子继续向前走,一面走一面从怀中取出一样事物握在手里,脚步轻悄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进了花园。
园中有一身着鹅黄色小袄的娇小女子背对着他站在半封冻的池塘边喂鱼。他并未放缓步伐,那女子像是全然不觉,直到他突然从背后将她抱住,她手中鱼食落在水中,她却放松了身体向后靠近他怀里。
“你回来了,”江小城向他笑笑,“还顺利吗?可有受伤?”
谢春红轻吻她额头,“没事,并不是什么棘手的人物。”一面说一面将手中的东西塞进她掌心。“送给你的。”
小城低头一看,那是一块青色的玉牌,小半个巴掌大小,栓了一根红绳做成坠子,上面雕的是蝙蝠和如意,玉的成色却并不好,有两处明显的瑕疵。
“这是?”
“我是个孤儿,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不值什么钱。”谢春红按着她的手指让她收下这玉牌,“虽然也可以送你更好的玉石,可是这一块……终究是不同的。”
小城有些疑惑:“既然是遗物,怎可随便送人?你还是收回去吧,改天带我去吃好吃的”
谢春红笑了出来:“傻丫头,我送这个给你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明白?”
并不是真的不明白。小城红了脸,低下头将玉牌握在掌中,片刻间脸上却露出些许凄然之色,心里百转千回,话到了嘴边大多都咽了下去,末了只说了一句:“可是我……我就要死了。”
谢春红听了这话后并不太惊讶,反而有些释然,叹息道:“你都知道了。”
小城点点头:“容老将事情都告诉我了。‘桃花源’之毒他无法破解,炼毒的玉行香又已自尽,再无人救得了我,如今我的命只剩下半年而已。”她顿了顿,向他露齿一笑,“可是这没有关系。这些天我过得很开心,就算即刻便死,亦无怨怼。”
她这样淡泊的性子,谢春红素来是知道的,只是事关生死,就算她真的能看开,他也是万万看不开的,就算真到了最后一时一刻,也绝不肯放弃。
“堂主已命人去寻碧如尸身。当日她坠崖身死,次日我却没能发现她和穆山溪的尸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般凭空消失,极是蹊跷。就算是被野兽糟蹋了……”他眉心微微一皱,似乎十分不愿作此假设,“那也该剩下些东西才对。”
“可你们找了这几个月,不还是一无所获?”小城笑着拍了拍他的脸,“罢了,生死有命,只是……只是苦了你。”
见她这般豁达,谢春红也不愿在她面前尽说些伤心事,于是深深吸进一口气,对她展颜一笑,似乎又是他们初识之时那喜着红衣的妖冶美人了。“既是如此,不如择个良辰吉日,你就正式做了这杨柳春风堂的少夫人如何?”
小城想说明明我是堂主亲生女儿,也该是你来做杨柳春风堂的姑爷才对,不过江心月和林骅始终没有开口要她认这个亲,她也就一直叫着“师父”、“堂主”未曾改口。
她不答话,谢春红倒也不担心,又笑着问道:“莫非你是想先问过堂主他们?”
“我……”小城一手紧握那玉牌,另一只手攥着衣角,只觉得这一年的冬天格外漫长似的,年关都已过却还是这样冷,就连这场雪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小红,”她换了认真的口吻,抬起眼看定了他,“你当真不会后悔么?”
谢春红只觉得心中抽痛、手指发凉,世事艰险虽已见得太多,可这一次是自己至亲至爱,又岂能轻易释怀。但是除了伸出双臂将她牢牢拥住之外,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你后悔了,我也不会后悔。”他附在她耳边,一字字说得清晰,“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于是杨柳春风堂这一桩大喜事就这么定下了。
江心月半开玩笑地与林骅说起,日后谢春红姓谢,江小城姓江,林家竟是无后。林骅听后并无不悦,只说创立杨柳春风堂的先辈也并非林氏,只要杨柳春风堂仍在,姓林也好,姓谢也罢,姓江亦无妨。
“你倒是想得开,”江心月掩口轻轻咳嗽几声,被苏峰青打伤后终究是留下了病根,伤了肺脏,天冷时就总是止不住咳嗽,“不知等到成亲之时,你该算是谁的高堂?”
当日被苏峰青斩断右手后,林骅的断腕处受毒素侵蚀,容肃不得不截去他整条手臂才保住性命。如今空荡荡的袖管垂在身侧,他用左手轻轻掸了掸衣袍上的浮尘,淡淡道:“江湖子弟,若是拘泥于此岂不可笑?”
“可笑可笑,当真是可笑至极。”江心月拍拍他的手背,“只是如今回想起来,我们过去做的那些事,又何尝不是可笑至极?”
林骅一挑眉:“你后悔?”
“不悔。那样惨烈的事,也只有年少气盛时才做得出。早年刚刚退隐清平谷时,心中还常有些愤愤不平的念头,可如今老了,只觉得……不如归去啊。”
“那么,我等你归来。”
婚期一日日近了,杨柳春风堂一时热闹非凡。
小城被平雪初拉着做了许多准备,她又不愿拘于繁文缛节,坚持要亲自去见那些道贺的亲朋。她在江湖上的朋友虽不多,面子却不小,玄天教主凤鸣山为了她不远千里从蜀中赶来,带着夫人幼子,随从浩浩荡荡住满了一整个客栈。小城见到改换了女装的翦秋罗还有些不习惯,那一岁半的小男孩却已经会到处跑了。而君陌颜也与他们一同到来,带着那孩子四处玩耍,很是疼爱。
“颜儿,”小城冲他招招手,“来,我有话对你说。”
君陌颜于是摸摸那小男孩的头,把他交还给翦秋罗,转身走到小城身边。“好姐姐,人家说新娘子不能随便见人的,你跑出来做什么?”
“我若是不来和你们说说话,只怕以后……没有空了呢。何况咱们江湖中人哪有那么多规矩。”小城顿了顿,“我问你,那秘洞机关塌了,当真挖不出来了么?”
紫衣少年点点头:“除非将山夷平,不然只怕很难再挖开那山洞,何况如今洞都塌了,人也好,十君子也好,都埋在碎石里,很难再重见天日了。姐姐你若是舍不得你那烛影摇红剑,日后我再给你打一柄如何?我的手艺虽然还及不上当年的君义甫,但只消给我些时间,我定能打出一柄好剑来。”
你若亲手为我铸剑,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怕是那时,我已是苍苍白骨。小城咽下这句话,微笑道:“你可是打算重振钧剑山庄么?”
“不错!有玄天教相助,此事大约不难。我君氏一门数百年声誉,岂可被区区一刀斋毁于一旦?待我重建了山庄,定要藏几十缸好酒,广邀亲朋,我们不醉不休!”
小城轻轻吐了口气,然后用力点头:“好,不醉不休!”
大喜之日,宾朋齐聚。以林骅和江心月在江湖上的声望,许多旧时友人听说这桩喜事,又兼之林、江二人终于正式承认了这个女儿,纷纷从各地赶来道贺。
小城头上蒙着盖头,只听得处处道喜和久仰之声,大多是自己不认识的江湖人士。喜娘引着她步入厅堂,这拜天地的步骤早已反复走过几场,只是在拜高堂时忽然听见江心月轻微的咳嗽,她动作一滞,被谢春红伸手拉住才反应过来。
交拜之后,她先被送入了洞房,谢春红尚在外面应对着宾客,她隐约听见闹得最大声的便是君陌颜,喊着“今日定要将姐夫灌醉了”,将谢春红远远拉走。
她独自坐在婚床之上,绞着双手。嫁给谢春红虽然是她所愿,可如今命不久矣,这婚事终究只是一时欢愉,半年后她若撒手人寰,他怎么办?江心月和林骅又该如何伤心?她不敢想,却又不得不想。
就这样坐了一刻功夫,只听门外有人轻轻叩门,那动作十分谨慎,且只有一个人。小城疑惑顿生,想来新郎官不会这么快就被闹洞房的人放回来,这敲门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