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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曲终人不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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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峰青带着部分人马进入山洞后,大约半个时辰,山体内忽然传来雷鸣般的震响,连带着地面也不断地颤动起来。
一刀斋的人十分慌张,有人向洞内查探,却很快就喊着“洞塌了”跑了出来。
顿时一片混乱。
林骅重伤,谢春红果断率领杨柳春风堂的人后撤,了尘庵的人马却没有动。楚蓠拔剑出鞘,下令将一刀斋斩尽杀绝。
谢春红见状略一迟疑,命刘远峰带领一半人手留下协助,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迅速离开。
小城被君陌颜拉着撤退时,扭头看见楚蓠负手站在一处大石上,那背影轻得像是随时都会跌下来。
而地面还在不断地颤栗着,好像要裂开一般。
一路上,林骅被容肃封住穴道,昏迷不醒躺在车中,江心月在旁守着,容肃则下车与谢春红等人走在一起。
谢春红虽然心中疑虑,但面色镇定,这少东家是做惯了的,杨柳春风堂的人悉听他调遣,他指挥若定并无纷乱。小城跟在他身后,既担心江心月的伤势,思及那坍塌的山洞,心中又满是困惑,只盼有人能将此事细细分说。但如今玄机师太与苏峰青一去不返,只怕个中隐秘已再无从知晓了。
她转头看向君陌颜,见他若有所思、频频回头的模样,忍不住拉了他的衣袖,轻声问道:“你不是君氏之后么,那洞中机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可参得透?”
君陌颜“嘿”了一声,扬起眉梢,道:“看来这前朝宝藏,并不只是金银财宝这么简单。”他声音不算小,故意让旁边的人都听见。“以我猜测,那机关分为两道,以十君子为匙能开启大门,皇室血脉则可启动山洞内的机关,让所有觊觎宝藏的人有来无回。”
“你很聪明,”容肃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不愧是君氏的后人。”
君陌颜笑嘻嘻地抱了抱拳:“老爷子过奖。”
“其实所谓的财宝早已挥霍一空。当年庵主助本朝太祖于乱世中夺取天下,那时她认准太祖皇帝乃人中之龙,故而并未开启这第二道机关。但此时苏峰青再度开启秘库,金银财宝早被太祖皇帝带走,他以为那空荡荡的密室中还有别的秘密,硬要以血祭开启第二道机关,殊不知那是当年平宁王为了诱敌深入、与敌人同归于尽而设置的死局。”容肃顿了顿,“其实这件事,庵主本想告诉林堂主的。”话外之意是奈何林骅与玄机师太失和已久,没有了坦诚相告的机会。
“那位苏大侠机关算尽,终究是咎由自取,死在我君氏的绝世机关之下,也算是为我钧剑山庄满门报了仇。”君陌颜双手叠在脑后,漫不经心地说,“可惜楚蓠还活着,我的杀父之仇还没有报。当初我答应师兄和大嫂,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不对楚蓠出手,眼下可没人能阻我了!”
话未说完,人已从众人身边溜走,小城伸手去抓也只抓了个空。
“颜儿!”她顿足呼喊,君陌颜却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容肃面色一沉,转身也追了出去。
她知道这少年素来言出必行毫无顾忌,而楚蓠此时的状况只怕全无还手之力,心中着实担心楚蓠的安危,于是望了谢春红一眼,见他点头,便施展轻功追着容肃而去。
脚下不断传来隆隆震动,小城心下黯然。此时再回想起来,自己与苏峰青缘分并不深,只是在长安城前后相处过月余,那一半的时间里他将昆仑派的“吹雪”剑法传授给自己,另一半的时间里他在养伤。后来在关外抚远将军府相逢,她假扮侍女伺候他饮食起居,相见不能相认,相认之后也只有短短一两盏茶的功夫相对而坐,各自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就这么分头而去。
可如今……
她只觉得这位师叔是个可怜人。
或许是凌玉虚错了,或许是江心月错了。苏峰青本不愿做个夜叉恶鬼,可是他也错了。
为了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能够付出怎样的代价去谋取。
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又要牺牲多少人的幸福去守护。
这所有的事,不过是因几个人的私心而起,却连累得那么多人无辜丧生家破人亡,有情人不可长相守,有志者不可得所愿。
而这一切,最终都被掩埋在这大山底下了。
小城与容肃赶回到那山谷中时,震动已基本停歇。满地都是尸首,一刀斋无一人生还,了尘庵和杨柳春风堂也有些死伤。第一眼看过去,瞧见的却是在尸体之间走来走去的法贤和尚,倒是没见到君陌颜。
和尚抬起头也看见了他俩,于是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这里死人太多污秽得很,不要轻易靠近。
容肃是个大夫,不避讳死人,于是不理会法贤的话,径自向山崖边走去。小城有些胆怯,缩了缩脖子问道:“你们公子爷呢?有没有瞧见跟我一起来的那个紫衣少年?”
法贤摇摇头:“没见到,不过我家公子……”他伸手向后一指,小城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只见横七竖八的尸身中间,有一人跪在地上,身旁落着一柄断剑,手中却握着一把染血的折扇,一身长衫也不复洁白,被血污和泥土染遍。
容肃在他身旁站住。他突然一转头,紧接着旋身飞起,以折扇直向容肃刺去。
“容老小心!”法贤呼喊,容肃却没有动。
扇子在他眉心之前堪堪止住,楚蓠眉峰冷峻,开口声音微哑。“骗我这么多年,还敢来见我?”
容肃仍是声色如常,道:“为解去你体内‘声声慢’之毒。”
“我不在乎!”楚蓠抛下折扇,朝他当胸一掌拍下,打得容肃倒退几步方才站住。
楚蓠脚尖一挑,将那断剑勾了起来握在手中,向容肃嘶吼道:“我早已死了,哪还在乎什么解药!难道不是你亲手杀了我吗?!”
容肃默然,并不否认,亦不辩解。这毒虽然是凌玉虚为惩戒一刀斋叛徒而下,牵连了尚在母胎中的楚蓠,但玄机师太为藉此控制楚蓠为她效力,这二十年来竟命令容肃不准为他解毒而只用药吊着性命,害他生生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多少次命悬一线,为的只是让他不遗余力地与一刀斋为敌。若说凌玉虚是他的仇人,那只怕玄机师太和容肃亦是帮凶——甚至他可以不恨凌玉虚,却不能够不恨他们。
“你若要杀我,也该等我为你解毒之后。”容肃神色镇定,伸出手夹住断剑的剑身缓缓推开。
法贤也忙劝道:“是啊公子,你别冲动!”
小城更是担忧,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温言道:“庵主已经不在了,容老医者仁心,这么多年来看着你受苦,心里又岂会好受?你把剑放下吧。”
谁知楚蓠眼中凶光一闪,甩开她的手,恨恨说道:“你又何时受过苦,何时尝过被人欺骗背叛的滋味?任江心月与林骅再狠心,也不曾将你推至险境!你有何面目劝我?!”
他从不曾如此声色俱厉地对小城说话,仿佛下一刻就会挥剑砍向她一般。小城心里有些发抖,却强作镇定,迎上楚蓠的愤怒。
“是,我从小安逸,没受过苦,遇上的人都对我很好,可那又如何?我便不能教训你了么?”她咬咬牙,一掌扇在他因忿恨而扭曲的脸上,“我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楚蓠被这一巴掌打得有些发懵,怔怔地看着她。
“你是个懦夫!”小城绷着脸继续道,“当初是谁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生死未卜的时候你不肯屈服,如今有药可医,你不想着快些摆脱过去的一切,却在这里自暴自弃,不是懦夫又是什么?”
被这番话一说,楚蓠愣了一愣,脸色从愤怒渐渐变为悲戚。那是一种混杂着绝望与痛苦的极致的悲伤。“你不会懂……我为之战斗了二十年,抛却了性命,甚至不得不放弃所爱之人,只为最终能够得偿所愿,却被最信任之人将一切狠狠践踏碾碎……我本以为一切结束之后将会是新的人生,不再有缠绵入骨的毒,不再有机关算尽的局,可以放下一切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可我却没想到,没有这一切我的生命早就空了!”
“可是你还活着,你终于能活下去了!”
“活着又有何用!”他突然后撤一步,将断剑架于自己颈上,“过去这些年,这具身体每一天都在死亡,活着的只是个孤魂;而如今,就算这身体能活过来,魂魄却已散了!”
小城等人大呼不要,却都不敢上前阻止。就在他挥剑自刎的瞬间,却见一抹紫色身影倏然掠近,一掌拍在他胸前空门,将他整个人都击飞出去。
剑刃依旧割开血肉,颈血喷薄而出,飞溅到小城身上。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断剑落地,看着君陌颜面无表情地收掌,看着楚蓠在血雾中仰面倒下。时间在一瞬间似乎凝固了,树梢静止,容肃与法贤的呼喊都已听不到,唯有满身血污的白衣男子缓缓向地面跌落,他那双时常含笑的温和的眼睛,此刻流露出迷离与释然之色,仿佛这一刻终于可得安息。
——我这一生,未曾有一时片刻为自己而活。
小城觉得自己读懂了他眼中的话。她伸出手去想拉住他,可他们相距已经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