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笛耳

1、一

　　红玉跟方兰生到达安陆县时已经是下午了。残阳虚虚晃晃，挂着一层毛边，橘暖的日光慢吞吞铺展开，熨帖在熙熙攘攘的街道里，是时秋日入暮，缀着满眼的红枫，不经意就有焦黄的枯叶翻卷着被风扯下去，簌簌地响。身旁的书生被热闹的市井和红叶迷得昏昏然，叨叨地说讲起来，手舞足蹈。
　　红玉也不理会，只静默地立在城门口细细地看，百年前，她就在这里，遇见了紫胤。漫天铺开的枫叶，街旁闲散吆喝的商贩，以及散落在枫树林里的宅院人家，和三百年前如出一辙。她还能嗅到久违的香甜气，驿站门前依旧有人叫卖糖葫芦；还有醉白居百年不变的陈酿酒香，从街角丝丝缕缕地飘拂过来，氤氲在空气里。红玉有些醉了，迷蒙沉浮中，三百年流光倒退如梭，扬带起从多年前的秋日里赶来的暖风，呼吸起伏间都是年轻的味道。
　　说起来也不算年轻了，那时候紫胤已经得道成仙，脱离了肉体凡胎反倒更热衷于闲散人间，云游四方，还怀抱着寻遍天下名剑的祈愿。而红玉，更是诞于上古时代的剑灵，寿命几近无限，非人非鬼，永出轮回，凡尘韶华白首于其不过转念一瞬。之所以说年轻，大抵是紫胤彼时还未担当天墉城的执剑长老，还未做了百里屠苏的师尊，还未，成为红玉的主人。道士紫胤的言谈举止间带着逍遥洒脱的江湖气，着实比如今一口一个胡闹加甩袖来得亲切许多。而彼时的红玉虽历经千载流年，性子却依旧率真，不卑不亢，骄傲恣意，不叹相思，不念痴嗔。辗转年华似红绡，一段旖旎足风流，何曾见白头。
　　红玉向来不擅记事，纵使有过星点印象，那些人事面目大抵也被冗长的年岁打磨得单薄浅淡。如今重回安陆，阖了眼便有旧事翻涌直上，如浓黑般瞬间扑盖下来，扬起苍苍莽莽的水与风，掠过江山千百载。那时紫胤不过偶闻安陆县藏有上古名剑，遂前去拜访。红玉原也不当真，千年间所遇之人不可数，说英雄谁是英雄，不过韶华逝后一抷黄土。
　　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来人一把清清冷冷的嗓子，声音温润沁透，听得红玉心里一阵悸恸，再难将息。她抬头看了看眼前人，牙白色道袍无尘无染，藏青纹曲折蜿蜒地消失在衣衫褶皱里，身量挺拔，面容和声音一般肃穆清冷，看来不过而立之年，却是少见的红颜白首，一面难忘。紫胤只细细端详着古剑，面上仍是冷峻难测，言辞间却有掩不住的慨叹赞扬之意，当然那时他还未察觉身旁的红衣女子便是手中名刃的剑灵。
　　古剑红玉是为复仇而生的，经历过上古时代无数杀伐之战，被血与骨层层打磨，铸成传说，又在千百流年间彻底沉寂，曾经骄傲不羁的一双剑魂也被镀上岁月苍老的痕迹。红玉心里不是不寂寞的，她在亘古的长河里守护恩人的后代，旁观生命的轮回替换，却始终窥不破自己的归途。甚至此种迷茫的情状在世代守护的虞家逐渐没落凋敝时更加变本加厉，她比所有人走得都久远，肉身不灭，灵识长存，无奈人世茫茫，无处栖身。
　　所以紫胤的出现，似乎是红玉命途中为数不多的救赎之一，红尘千丈，遭逢知己何其幸甚，况且她本性率真，在紫胤告别后独上天墉城认主亦在情理之中，直到如今，谈起主人她依旧是满腔的敬重与隐忍，一如当年埋首跪在紫胤面前，把古剑红玉连同自己满心满脑的热忱和祈望一并双手奉上，终于如愿做了紫胤真人的剑灵。此后万千流年，终得以相伴，无论活得长久还是短暂，能寻一人同看这锦绣天地，便已胜过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