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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三:渺渺烟水茫,何处见望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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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势缓,吹得雾霭渺渺轻移,却始终未曾散去半点。
愈加朦胧迷离起来。
渡娘见白玉堂久未言语,惟那白衣萧萧微响,不由蹙眉道:“你怎不答?可是不信我所言?”
白玉堂仍不答话,只是眺望着江面,不知所思。
半晌,待那渡娘复又言语相问,他方转过目光看向对方,颔首悠悠道:“有何不可?”
渡娘闻言,反倒略略有些诧异。
他亦不问渡娘所求为何,径自拍了拍马背,于其耳畔低语数句,便放了缰绳。那白马颇有灵性,似不舍般在白玉堂手臂厮磨片刻,方恋恋转头,缓缓踏步而去。
老马识途,风雪之夜,它可知家在何处……
暮色四合,白玉堂负手立于江畔,神色温和地目送着骏马归去的身影。待那白影消失于雪色之中,他才喟然轻叹一声,转身登上孤舟。
“走吧。”
渡娘迟疑片刻,便点竿离岸,摇橹缓行。
小舟朴素,无甚装饰,只船身两侧悬了四盏水灯,灯罩绘着细腻精致的花瓣。那灯低低贴于水面,暖光摇曳,映在其上,在渐渐浓烈的夜色中,和着桨声,透出惊世的娴雅静美来。
白玉堂爱它干净,也不计较,坐下片刻之后,似是倦极,便仰身躺下。少年双手交叠,枕于脑后,静静凝视着头顶的夜空。
他明亮瞳眸里敛尽雪色,怔怔一刻,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渡娘不经意间回眸一遍。
见此情景,微微愣怔。
寂静夜色里惟余桨声欸乃,格外悠悠。
这少年,与她惯常所见任何人皆不尽相同。十分寂寥,笼上这白衣,也淡去三分。恰似墨迹氤氲开,化作了三两新笔萧疏。
些微惘然,却未成伤。
“你……”滞涩之音再起,渡娘难得犹疑,缓缓道,“你怎不问?”
白玉堂眼犹未睁,只轻笑道:“姑娘想在下问些什么,是姑娘究竟系属何人,抑或是我将以何物与姑娘交换此行?”
渡娘心中颇觉有异。
登得这舟,从未曾见过如此随遇而安,泰然自若之人。
“你为何不问?”
少年的音色里透出些倦怠,懒懒道:“你既相邀,此物必是我有,左右无甚可惜,不妨看看。至于你是何人……”
他的声音略顿了顿,方低声道:“我也只是……只是……”
凭你是何人,不过一梦之行。倘若所言皆是虚妄,也不过是己心痴昧。渡往何处,又有何妨,这天下何处我白玉堂不可独行。
只是这寥寥心绪,竟无从说起。
白玉堂低笑出声,尾音透出两分自嘲来。
索性不再开口。
舟行至江心,雾气浓得遮住了一切。
白玉堂只管闭目,似是毫不牵挂来路去向。渡娘瞧他一眼,若有所思,而后专心致志地摇起橹来。
风动衣袂,这一抹缃色在雾霭中隐约难辨。
小舟轻轻荡漾,白玉堂只觉陷入一场酣梦。
待得梦醒时分……
梦醒时分,便是归途。
“这里是……”
白玉堂撩起衣角,跃下轻舟,举目望去,少年眉清目朗的面孔上满满俱是讶色,有些难以置信。
新雪霏霏,温软拂过渡口静立的石碑,那字迹朗朗,落笔遒劲。
赫然便是:遇杰村!
竟真是寒夜梦初醒,行尽江南万里程么……
白玉堂愣愣地站在渡口,良久方猛地转身看向仍独立船头的渡娘:“此地究竟是何处?”
渡娘静静地回望着他:“此处便是君心所向之地。”
远处隐约传来零星烟火之声,依稀还伴着童稚的嬉笑。
白玉堂一时有些迷茫。
渡娘颔首道:“君之所愿,我已渡到。待你心愿得偿之际,便吹响腰间那支雪骨笛,我自会前来,取我所得。”
说罢,她便重又摇橹,缓缓离去。
直到那江面一舸消失在茫茫雾色中,白玉堂方回过神来。
手不由握成了拳,于是掌心的纹路被掩盖,无从知晓。
他眉心轻蹙,迟疑片刻,方缓缓举步向前。
入目尽是娴静人家,黛瓦上趴伏的光阴无声地凝睇着异乡的少年。
谁家稚子燃起烟火,庭宇奔跑;谁家小妹红颜新装,拍手憨娇;谁家巧妇才烹佳肴,暖香轻飘;谁家良人呵手罢笔,倚窗轻笑……
隔着重重门帘,仍旧掩不住这俗世的绵绵温情。
分明是孤旅人间,怎转身便是望乡。
何人望乡?
白玉堂呼吸骤然一滞,脚步不由一瞬踉跄。他抬起头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天空,那深处云层厚重,清冷凝结的模样。
煞寒将雪。
展昭,爷竟归了常州,真真可笑之极……
攥着雪骨笛的手陡然用力,指节泛出冷白的颜色,白玉堂眉宇微拧,信步而去,也不曾辨得方向,径自往前。
冥冥之中,他不欲多想,全凭了心意。
他只管向前,一直向前。
待行了半刻,白玉堂忽而停下,侧身凝望这小小屋舍。
檐下两盏玲珑风灯,轻轻摇曳,一派静谧。
色泽深红,笼得那透黑的“展”字,格外多了暖意。
白玉堂怔怔独立。
少年修长手指缓缓摩挲着雪骨笛,似觉寒侵心骨,这三分暖便倍加可爱可惜,教人留恋不已。
不知愣了多久,耳畔乍起烟火之声,白玉堂下意识地仰头望去。
一朵烟花窜至高空,瞬息之后雍容绽放。流金点碎,盛开是何处的莲华?
谁家风华?
白玉堂瞳眸深处倒映出烟火暖光,片刻之后,他衣袂闪动。
明月裁锦缎,雪色照素影。
他拾阶而上,以指叩门。静谧夜色里,这声音分外悠远,清晰传入门后。
不多时,门后脚步声渐行渐近。
“吱呀”一声,来人见得门前少年白衣萧然,丰神俊朗,身无长物,唯掌间一支白玉短笛,雪夜之中恍如谪仙,不觉露出讶色。
那老仆提灯相照,将门又略开些,慕他气度出尘,便和声问道:“公子从何而来?叩门何事?”
白玉堂便缓声答道:“在下金华人氏,白家泽琰,游历至此。因访展姓故人不得,见此门楣,不觉慨叹,故厚颜叨扰,欲见贵主,以求暂歇之地。”
“原来如此。”
提灯老仆闻他言语斯文周到,音色秀润,心中更喜,点头便应下,慈颜笑道:“既与公子所寻故人一姓,想来自是有缘。我家主人素来好客,嘉客远到,理当欢喜,白公子且随老奴前来。”
说罢那门便半开,老仆退至一侧,躬身相请。
白玉堂点头谢过,方举步迈入宅中。
这老仆如此言行,若非主人心善,约束不严,便是随侍多年,待之以亲。
见微知著,倒是好人家。
白玉堂握着雪骨笛的手又紧了紧。
不知怎的,心头竟掠过几分涩然郁意。
这般心思不得解,脚下却未停,他静静随那提灯老仆一道前行。
这宅子只算寻常人家,不过前后两进的地界。穿过前厅,便是小院,数间厢房左右相对,中庭恰植松柏,寒冬之际,仍自亭亭如盖,翠色清朗。那枝上一层薄雪,青白交映,色泽分明,可堪入画。
石桌石椅俱净,阶下秋千架停,亦覆薄雪,颇有野趣。
院中尚留烟火残迹,立于庭中的青衫文士听得脚步声,便循声望来。见白玉堂仙姿出尘,不觉可亲,拱手笑道:“贵客远来,未曾相迎,青云失礼了。”
白玉堂缓缓舒展眉宇,思量他儒士打扮,一派书生意气,亦执手回礼:“先生言重,是白某叨扰了。”
彼此通了名姓,互道了来历,两句寒暄之间,白玉堂已将院中各人尽收眼底。
中庭才有三人,那青衫书生便是方才燃起烟火之人,瞧他面目甚是秀雅,约莫而立不及,弱冠早过。廊下坐着少妇,白裘披身,挽着云髻,斜插一支牡丹银簪,除此再无佩饰,十分素雅。
小门小户人家,礼数不甚严谨。那展氏夫人倒也落落大方,见了白玉堂这等远客,亦颔首浅笑以对,只未曾言语,便低下头照看怀中幼儿。
相隔不远,凝目看去,也只见得那稚子杏黄小袄紧裹,好奇地抓着母亲白裘垂下的系带,口中咿呀,童声娇憨。
杏黄衣袖,白嫩小手,两相映衬,煞是好看。
白玉堂缓缓上前两步,视线落在那孩子身上。
那幼儿小手胡乱挥舞一阵,竟自母亲怀中挣脱,小小的脑袋偏转,睁着一双懵懂洁净的眼望过来。
他看着白玉堂,忽而露出天真无伤的笑容。
白玉堂不由全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