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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人生弹指事成空(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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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怎么能忘记?爹娘早在四个多月前便已经去世了。这片荷塘,和卓府之中的荷塘,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我竟恍如梦中,醒来犹不自知,还以为爹娘在自己身边。
我颓然地坐在荷塘边,壶中刚接满的露珠淌湿了石板,一滴滴地重新流入荷塘,就像我的心,一点点地被抽空了血,一点点地滴入了无边的痛苦深渊。
“阿姊,我们是不是做了一个梦?这些都不是真的,对不对?”云苏哭着问我。我已痛得无法再言语了。昨夜的雄心壮志,竟抵不过这片荷塘勾起的回忆。收集夏天清晨的露珠曾是我和云苏最爱做的事情,夏天的露水,用上好的瓷罐装了,待得秋凉之时的晚上,便搬了凳子和桌子到庭院的中间。摆上一个小炭炉,架上一口小铜锅。我用木勺将露水倒进铜锅之中,不一会儿便水便滚了起来。拣了几片茶叶撒在杯中,倒上滚烫的露水,清甜的水和甘香的茶味融合在一起。一家人品着茗,赏着月,那真真是最最惬意的事了。
可今时今日,我再不可能为爹娘亲手泡茶了。
“我也想知道,谁来告诉我呢?”我颓然地说道,这段时间以来伪装的坚强慢慢卸下,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更越发得觉得了无生趣了。
好一会儿,我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抽离了身体,飘荡在这世间的角落之中,没有存在感,也没有方向,更没有重量。直到一块白色锦帕被递到了我面前,我才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这荷塘边,“你们先好好休息吧,离歌稍后会过来,你们有需要尽管告诉他。”说完这句话,他便将手帕放到了我的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刚刚,我竟连一句王爷也没有叫他。
早饭是初兰送过来的,说是离歌吩咐了,煮点清淡可口的,便让厨房给做了一锅鸡丝粥,又给做了两道凉菜。
初兰刚放下粥,便见了什么稀奇似的,拉了我的手,上下左右地打量,忽然说道,“云曦姑娘,你长得可真好看,昨天天色晚,我们都没仔细瞧,今天一看,可真是不得了,天上的燕子见了你也是要掉下来的呢。”
我还沉浸在梦醒的悲伤之中,苦笑道,“初兰姑娘就会夸张。”昨天元冬给我和云苏各拿了几套衣裳,我便拣了一套浅蓝双蝶戏花长裙穿上。云苏则换了一套粉红的上衣和绸缎裤子,毕竟还是孩子。
初兰和元冬性格言谈随时大相径庭,却看来感情甚好,我一时好奇,随口问道,“初兰姑娘和元冬姑娘是一起进府的嘛?”
初兰给我盛了一碗粥,道,“是呀,我和元冬是同乡姐妹,十岁的时候乡下受灾,我们便被王爷收留在府里了。原本我们是伺候王妃的,昨日王妃才指了我们去书房伺候王爷,又让我们在西厢的侧间住。没想到这么巧,姑娘晚间便过来了,离歌大人就让我们过来伺候。”
原来她们竟原来是伺候王妃的,怪不得所穿所用都极为不凡。离歌竟让她们两来服侍我,这要是让王妃知道了,恐怕会以为我别有用心,未谋面已心怀猜忌了。离歌莫非是未想到这一点?可我不能不想个法子保全自身。
我藏起心思,道,“原来如此。不过你和元冬倒不像是一起长大的呢?”初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姑娘在取笑我说话不像元冬那样拐着弯子罢?”我赶紧赔了笑,道,“怎么会?我听你说话更觉得心里舒坦呢,直来直去的,不用叫人费心思。”
初兰这才眉开眼笑,“其实是我自己对那些书本还有女红都不敢兴趣,倒想学一点拳脚功夫。”
“是么?你会拳脚功夫?”我惊奇地看着初兰。我是很少见到女子会去学这些东西的。
“我不会,我偷偷看离歌大人练功,觉着有些兴趣罢了,只是没有人教我。”初兰说罢,脸上竟是飞起一抹红霞。
我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也不好说破,只道,“初兰姑娘冰雪聪明,又是王妃信任的心腹,若是你要求,离歌大人想必一定乐于教你。”初兰听我这么说,有些害羞地红了脸,却是对我一笑。
忽然,我瞥见离歌的身影从荷塘那头绕过来。从这间房间的窗户,可以将大片荷塘都尽收眼底。我看见他今天换了一身暗紫色的袍子,轻冠束发,脚步轻盈。我赶紧起了身,让云苏快些用完早饭。
离歌刚踏进门,便朝我走来,微微打量着我,“你看来精神好多了。昨晚睡得好吗?”
我对他福了福身,“是,这是几个月以来我们睡的第一个好觉。还有这片荷塘,真的很美。”离歌眼里闪过一抹异样,随即笑道,“我也是得了王爷的允许。姑娘不用客气。”我见都站着有些尴尬,忙请了他坐下。我有意地看了初兰一眼,见她眼也不转地盯着离歌。
“昨天真的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我和云苏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你对我们姐妹的恩德,我们真的无以为报。如今还让我们住进王府,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向你表示我的谢意。”我从桌上倒了一杯茶,起身到离歌的身前,跪了下去,“请恩人受我一拜。”
“万万不可。”离歌语气慌张,想要扶我起来,却又怕唐突了我,我将茶递到他面前,“若是要让我安心,就请你喝了这杯茶吧。”我诚恳地看着他,忽然那杯子离开我的手,已经被一仰而尽。“姑娘不必介怀。昨日我应该到的更早的,否则也不会让那厮放肆到如此地步……”他忽然止住口中的话,我忆起昨日之事,只觉得羞耻至极,也红了脸不敢再去看他。
我对离歌道,“请不要再以姑娘称呼我了。”离歌微微怔住,想了想,忽而释然道,“那你也别一口一个恩人,你我以名字相称吧,可好?”
我想起元冬和初兰对他的称呼,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但他眸子里的坚定却是不容我抗拒,唯有颔首应承了。
想起早上跟幽王的碰面,心中着实不安。和离歌简单说了一番,他却早已了然,“王爷正是因为此事遣我过来。昨天夜深了,也没来得及和你们好好谈。王爷还有些话需要问你。不过,你身体还没修养过来,王爷吩咐,容你多两日再过去。”
“不,”我急切地打断了离歌的话,“我现在就去。烦劳你带一下路。”
“你确定?”离歌看着我,又说道,“其实王爷已经交待过,你大可不必……”
“不,蒙王爷和你救命之恩,又让我们暂住这里,我已经于心不安了,还怎么能不主动请见王爷,表示我的谢意呢。今晨都怨我,醒来时脑子还糊涂着,以至于见了王爷连一声招呼也没有,真是罪无可恕。”
“王爷不会在意这些,”离歌安慰我说道,“既是如此,你便收拾一下,随我过去北厢罢。我想,此时王爷应该已经在书房了。”说完,离歌便出了门,立在荷塘之旁等我。
我赶紧拿了梳子欲给云苏梳头,此时,元冬进了门,朝我走来,从我手上取了梳子,道,“我来帮你吧。”我感激地对她一笑,自己取了梳子,将一头乌丝盘起,梳了一个流云髻。但见自己乌丝之上毫无点缀,只落得一片寂寥,看来有些乏味,毫无生气。心中不免凄苦,爹爹送我的珍珠发簪已被那张达义拿走,管家给的银两也在昨日挣扎之时不知丢到了何处。现下,真真是身无分文,穷困潦倒。若不是被幽王府的人所救,恐怕早已横尸荒野了。
元冬不知何时走到我身后,看见铜镜中憔悴的容颜,眼中微微不忍,对我道,“姑娘天姿国色,不必妄自伤怀。”说完,从自己的发髻上拔下一支双珠累丝坠绦银簪,别于我的发间,顷刻之间,铜镜中的人儿便多了几分生气。
我惶恐道,“元冬姑娘,这如何使得……”元冬却是笑道,“无妨。你第一次面见王爷,也需好好打点自己,礼数上是不能缺的。”我心想,我与元冬不过昨日刚见,她待我却是无微不至,除却她与人为善的本性,大约其中也有离歌的关系,心下更无法忽略离歌在这王府之中的地位。
此时的幽州正值当夏,王府更是处处绿荫,鸟语花香。转过了荷花塘,穿过桃花拱门,沿着花园的卵石小道走去,便是王爷所在的居处了。还未到,离歌忽然说道,“西厢只是暂住之地,往后可能还需要搬去别的住处,希望你别往心里去。”
我心下了然,西厢正对的东厢正是王妃和两位夫人所居,这西厢定也是只有主子可住。初兰和元冬因被指去伺候王爷,王妃才优待她们在西厢最小的侧间里住着,却是因此而被离歌请来照料我。昨夜来的匆忙,也没顾上仔细观察,不想昨夜休憩之处竟是西厢的主房,这可算是极为僭越之举了,早日搬走也好。
我只是恭顺道,“云曦但求一个容身之处,别无他想。”
离歌听我这么说,眉间微微舒展,道,“这东西厢离王爷的北厢极近,向来是只有王爷的妾侍才能住的。昨晚因为念及其他的厢房离得远,王爷便让我自己做主,我才安排你们在西厢。这往后要住哪,还得由王妃安排。”
我已听初兰说过,这府中的内务,事无巨细,都是由王妃做主的。我倒不在乎什么厢房舒适与否,只是往后便不可依着那片荷塘了……虽这么想,却是不敢再说半句,只心想,能留在此,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了,万不可再奢望什么。
快到北厢之时,一个穿着深蓝布衣的小厮小跑过来,回禀离歌,道是王爷和王妃现下在北厢。离歌会意地点头,挥手让小厮退下,转身对我说道,“看来今个王爷和王妃兴致正好,你刚入府,按例也是要去面见王妃的,正好今日便一同办了。”
我思忖着今早初兰和我说的话,心想,如此也好。再拖多几日,只怕王妃会以为王爷有意眷顾于我,只怕更是忌讳。于是便应了离歌,随他朝东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