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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蟹肥菊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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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水牵着马同我日出时候出发,午时便到达一座小城池,地方不大,名唤丹城,我翻阅韩水随身的地志图,方才知晓此刻我们已经身处北部,离亭溪有疾奔半月的距离。
天黑之前我们在城北购置了一个小小的院落,花去我们大半的积蓄,院子座落巷尾,栅栏里种着一片极好的天光白,正直孟秋,花絮蜷直,蕊色如霜。院子里有一株金桂,满枝橙黄,我一眼望见便琢磨着这两日摇下来拿糖腌了。
院子虽小,却也有数间空房,还有一个小后院,后院里酒罐散乱了一片,空地上有一口井,井边有一处石板光滑平静,想来是原来女主人洗衣服的地方。
除去前堂后院厨房茅房,还有一件房间和一个柴房,我走进房间里在床边蹭来蹭去,韩水瞪了我两眼,很自觉地往柴房收拾去了。
我嘻嘻笑着跟上他。
开了柴房的锁,才知道原来此处竟腾了半间书房。屋子里边堆满了干柴,外边却摆了个架子,还有一张光华干净的乌木桌。
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张桌子……这院子买得太值了,这张桌子,以后就是我的!
“阿水。”
韩水正准备转身收拾屋子,我一把拉住他袖子,“这么小的柴房,根本住不下人,你就去房间里折腾呗。”
“你又想怎样?”韩水皱了下眉头。
我拔过他手里的扫帚,一个横放挡在门口,得意地说:“屋子咱俩一起住,这屋给我!”
韩水只往我身前一伸,扫帚瞬间换主,他不耐烦地看着我,但是万幸,我在他眉目中看出了一丝好笑的意味。
“你要书房?早几年怎不见你这么好学?”
我不但早几年不会好学,我迟几年也不会。当然,我不会这么告诉韩水,“我自有主张。”
韩水的右手在眼前一闪而逝,我下意识皱眉闭眼,然后额头一下生疼!
真是一点也不温柔!
“你一个女孩子家能不要这么豪迈么?好好的坏了名节以后谁要你!”
我抬手一边揉额头一边念叨:“过两天找个花轿把我从后门抬出去,前门抬进来就好了!我一个外地人哪指望在这里找人家!”
韩水的手又在眼前一闪,我正揉额头的手背传来清脆的“啪”声,“你听人家说话只听一半的么?我叫你不要这么豪迈啊!你没听见?”
我把手从额头上挪下来,心疼地揉着手背,阿水今天老把心思放在一些芝麻绿豆点大的事上,倒像是出乎意料地焦躁了。
“行了,一边儿呆着去。”
当然,最后的最后,房间是我的,桌子也是我的。
我的记忆里,乌木素来有灵木之称,是辟邪之物。乌木一般多有裂缝,很难有完整的树理光滑的供做大物件,可是这张桌子肌理平整光滑,颜色乌黑深沉,确是难得的佳物。
记得家里原有一具七弦,也是乌木所制,娘亲一直奉若至宝,后来出了变故,爹爹在一个地下黑市悄悄变卖了。那具七弦隐隐散发着一股清香,回味绵柔清甜,天气变动时更加浓郁两分,有着说不出的灵气。
后面的数天里,气候温润,浮云和天穹异常得高远,我每日端了乌木桌子在桂花树下趴着乘凉。
韩水扔给我几本佛经,叫我照着用小楷抄录,我想着谋生也是我的责任,便在没事做的时候抄录几页。
最让我开心的是,在我眼睁睁盼了数天之后,终于让韩水腾了空将院子里的桂花树给“扶摇”了一把。我在树下愉快地收着布巾,这么多桂花,够我做一大罐的桂花蜜了。亭溪有道点心名唤桂花汤圆,馅儿里汤里放上桂花蜜,柔糯甜软,口齿生香,我瞅着桂花像是瞅到了热腾腾的汤圆,引得自己直咽口水。
韩水从树顶上一跃而下,翩翩落在我身侧,看着我怀里满捧的桂花,眼含笑意:“丹城有一道名肴叫桂花花雕鸭,一会我去讨教了王婶,学来试试。”
我点头直道极好。
王婶是离咱最近的邻里,是个很精细的女人,前数日我们才住下,却不知这丹城的夜里气温极低,我们准备的薄被根本无法御寒,才熬了半宿,我便裹着被子跑去柴房闹韩水了。倒是王婶夜里听见我的鬼哭狼嚎,笑嘻嘻让她当家的捧了两床冬被过来。
我记得她刚进咱院子的时候,还笑我俩傻,好好的屋子不住,偏两个人挤柴房里睡觉。我抽着脑子嚷嚷大屋子漏风,让韩水赶早了赶紧把洞补上。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韩水端着粥来问我要补上哪里的洞,是不是把大门给填上,才没有风漏进来。
一日里天晴,我又小心翼翼把乌木桌子安放在桂花树下,还没到中午,我手抄了半本《大般若经》,正想回屋到口茶喝,王婶便提着两个小坛子过来串门,我端了条凳子,又捧了茶给她倒上一杯。
王婶将两个坛子往我那宝贝桌上猛地一拍,看得好像那两个坛子砸在自己心口一样,我郁结地瞅着桌子,生怕它被砸出两个洞来。
王婶好笑地看看我,“姑娘可晓得今天什么日子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瞪了两个坛子随口一接。
“今儿是八月十四,姑娘每天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王婶将坛子挪到我跟前,揭开一个口子,一股的醇香迎面而来,我看见坛子里清亮的酒浆,甚是好奇,“这是三年的桂花酿。明日中秋了,你们两个漂泊在外的也挺不容易,当家的叫我把这桂花酿取两坛给你们过节日。”
我笑嘻嘻地将手里的茶一口喝完,迫不及待地从坛子里倒了半杯子的桂花酿出来。浅黄色的酒浆激荡在杯壁上,晕上一层淡淡的清香,入口甘甜醇绵,一小口入喉,却觉得点点桂花香落在面颊、鼻尖和口齿之间,久滞不散。
“王婶,这真是好东西!”我开心地晃着身子直笑。
“是好东西,三年前秋天,我姑娘出嫁的时候,她爹酿下的,说是等着抱外孙了再开。”
“那咱岂不是先喝了小侄儿的生辰酒?”
王婶弯了弯嘴角,却不像笑,“我姑娘才过去第二年,她相公就死在西平了。”
“西平?”
“是啊,那会儿几位大人为了不知什么宝贝翻了脸,侯爷在这儿招兵买马跑去打仗,我女婿为了三钱的月银进了队,身子却埋在了西平,我姑娘哭着跑去找他,一根骨头都没找回来。”
“没想到如今的日子这么不太平。”我思忖好久不知如何回复,低声念叨,“婶,你姑娘会过来过中秋么?”
王婶摆摆手,“她家婆婆躺在床上下不来床,两个小叔子年纪太小,她现在也算半个当家主母,我叫她回来,她婆家可不安稳了。”
我拉着她袖口说:“没事儿,今年叔和婶同我俩一起过节,咱也团圆一把嘛。”
“傻姑娘!”王婶笑着起身,边拍着我手背边将袖子轻轻收了回去,“我们两老人家可不敢耽误了年轻人的花好月圆,你们才到丹城,我看阿水这两天都不得闲,趁着过节好好歇歇!明年中秋,我们老俩口陪你们好好闹中秋。”
我连声应下来,才送走了王婶。
中午韩水没有回来,我胡乱煮了碗稀饭,切了半碟子的咸菜随便解决了一下。抄完正本《大般若经》,我就趴在乌木桌上画画。
韩水回来的时候天光正一片通红,他穿过小巷朝着院子走来,地面上有一层金黄,好像踏在粼粼的霞光之上。我看着他推门而入,又看了看门边上开的静丽无双的天光白,深吸一口气,觉得这口气顺着我的血脉充斥我的四肢百骸,心满得像是要膨胀开。
“糯米,螃蟹,酥皮月饼。”
“我只问你入秋要添置什么,没问你明天的菜单。”韩水一边切菜一边回复。
我站在他边上洗碗,一边道:“我只要这些。”
“明天上街去买两件衣服,让王婶陪你。”他侧头,看了看我一身旧衣。以前我也赖着他,他却从没询问我吃穿用度,这会儿他刻意问了,我才觉着心被熨帖得没任何怨言。
“不必,”我摇头,“王婶将她姑娘的衣裳送来给我,有半个樟木箱子呢。”
“那好。”韩水点点头。
“你可记得我要的东西?”
“糯米,酥皮月饼。”
“……”
我在饭桌边坐下,接过韩水递过来的饭碗,将一勺子青豆塞进嘴里,侧目看着韩水。只见他随意舀了口豆腐汤缓缓喝着,像在品一味珍馐。
“此地有秋暮夕月、中秋灯会的习俗,你可要入乡随俗?”
“秋暮夕月?”
“祭月。”
“我只想祭我的五脏庙。”我又舀了一勺子青豆。
“吃饭斯文点。”
“蟹肥菊黄正当季,阿水,过了明天可又是一年了!”我努力楚楚可怜地看着韩水,在亭溪一到秋夕,家家户户定是赏菊吃蟹、碧潭看月,一想到今年要错失螃蟹,我就满心里不自在。
韩水往堂外看了一眼,院中的乌木桌上,还放着我画的《菊花对蟹》,他嘴角一勾,“给你三钱银子,明早自己去买。”
“多早?你叫我起床?这些钱够不够?”我立马笑呵呵地追问。
“快吃饭。”
第二天我起早了才明白韩水诓我!他只口头允诺我买蟹,可我翻遍堂屋的角角落落也没找到一个铜板!
我愤愤地套了件褂子,预备出门去找韩水要钱,却听见王婶老远叫我。我随口应她,回头她正从巷口走进来,手里拎着个竹篓子。
“王婶,手里什么呀?”
“阿水天亮时在渔家定的,让我给你带过来。”她说完就将篓子往我怀里一推。
我见她转身要走,一把拉住她胳膊笑道,“婶,你看这一篓子螃蟹,我们两个是怎么也吃不完的,您就拿几个过去,和叔好好过中秋。”
王婶看我一副不争气的样子,重重拍在我的手上,我疼得只想把手伸回来,她恨恨地说:“傻姑娘,你知道现在螃蟹有多贵么!你去市场看看,哪里有螃蟹,这螃蟹都是大户人家定下的!我们老两口哪能消受这东西,这不是叫我们吃螃蟹,这是叫我们啃银子!”
我哪知道螃蟹贵啊,我可是打小在泥塘里抓梭子蟹长大的。要不是王婶提起,就韩水的性子,我怕是吃上十年的螃蟹,也不知道这半篓子的螃蟹要了他几个月的月俸。我瞅着这么一个篓子,想在丹城呆了这么久,连韩水在哪找了活计我都没问一声,便觉得满口的苦味说不尽的气闷。
我将王婶的衣袖抓得更紧些,咧了咧嘴笑,“是我贪吃吵着阿水要买,这两日却有些着凉,不好多吃,我们两个怎么吃得完。您赶紧掏两个过去,现在蒸了才是新鲜的。”
我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王婶才点头,一边取了两只一边念叨:“这两只螃蟹可够我们家多久开销啊!”
“一辈子要是就清粥白饭地过了,人可不就来人世苦一遭。”
哪知道王婶听我一句话,差点笑岔了气,戳着我的脑袋就笑骂,“姑娘你不当家哪知柴米贵,我们平民百姓哪是来享福来的!亏得阿水万事依你,哪要你动半分脑子。”
我看着怀里的竹篓子,点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