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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 叶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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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叶城无夜,全年不论何时皆是灯繁景胜,确是不假。
这云荒上最美丽的明珠、最漂亮的服饰、最鲜艳的花灯、最有趣的杂技,甚至最可人的鲛人歌姬都汇聚在这里。红绡香锦惹人醉,花牌林立迷人眼。又有人说,这迷的不仅是人眼,还是人心。靡乱笙歌,隔街可闻,便是随意一户城内的住家,哪个没个万铢钱的身家?又有几个没钻到钱眼儿里?更不用提城中四大富商——叶家、雷家、东方家和方家——都是些富可敌国的大家族,每年出售的奇珍货品不计其数,其中的叶家和东方家更是把鲛人奴隶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旁人无不艳羡。
所以这用珍宝和美人堆叠成的城中,人们均以金钱为力量,以富有为权势。
“什么歪理!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话恍若一声惊雷划破长夜,却是从街尾巷角传出。只是这莺歌春夜良宵,又哪里有人去听这不和谐的音符。
“哟,这不是方家小公子?失敬失敬,您这身高太不显眼,没看见。抱歉呀。”
“你……!”
被一干面露凶色的人围在角落里的,是一个青袂蓝衫的书生和一位风姿俊朗的青年,青年身后还躲着个婉绰可人的舞女,眉目如画,与青年极为相称。
那蓝衫书生正是所谓的方家小公子,正跳着脚指着对方领头那个人,行止之间毫无大家公子的风韵,与那青年站在一处,就衬得更不像个样子。
这方家不同其余几家,是近两代才发迹、靠从中州运来瑶草发的家。不论从人脉还是家底来讲,方家都是四家里最薄弱的,也就不是很招其他几家待见,再加之这家虽是商人,却尚中州的佛教一道,不行不善之事,就连空桑那些贪官都对他们家嗤之以鼻,更是没有□□买他们的面子。
“小公子可不是忘了?这方家在四大家族里,是排这个。”那独眼的恶徒不屑地伸出了个小指,“您呢,要是也出得了三万贯钱换这两人性命,可以;不过这家中财政,听闻可尽是方家二姐把持不是?您就乖乖一边去,别搀和这档子事,兄弟我们也就当您路过;否则,哼哼……”
那不怀好意的冷笑听得人头皮发麻,一旁一直不作声的青年也拉住方小公子,低声道:“小兰,你一人之力,哪里比得上这么多人。快走吧,兴许还能找人求救。”
可方小公子听了这话反而更加下定了决心,大叫道:“少恭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总角之交,我怎么能见死不救!连我都不救你,这叶城里还会有谁救你!”那青年只摇了摇头,却也不再做声了。
“少恭你放心!我身手也不差,至少也——”
他说着就挽起了袖子,摆出一副备战的样子;可就在这时,这原本围得严严实实的圈子一角突然起了些波澜,混乱间散出了个小缺口,一身玄衣自那缺口出现。
圈内几人皆是神色一敛,当是幕后主使出现了,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可马上他们就发现并非如此。
来者竟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人,白净的皮肤衬着纯黑的眸子,眉间一点朱砂便是黑暗中亦是夺目。若不是他神色里尽是冷冽、且身形骨架成熟,倒真真会让人错认成女子。
“喂喂你是什么人啊,大爷我们这儿有事,要走路,绕道!”
“你这细皮嫩肉的,连成年礼都没行吧?小孩子滚一边去!”
“别碍事!”
那些人口出秽言驱逐着那玄衣的少年,可那少年当是没听见一样,打量了几眼圈里的三人,至于这些恶徒他连正眼都不看。
“闭嘴,很吵。”少年眉心一蹙,也不顾忌一下这是什么场合,一声鸣哨招来一只花白羽毛的鸟,便侧头问停在肩上的鸟:“阿翔,没有其他人接近这里吧?”
那鸟竟是通人语一般,鸣叫了几声示意他。
这一场景引来旁边的一群人的嘲笑:
“喂喂,你这人竟然带只鸡出门?”
——那鸟确实也是胖了些。
“哪用你的肥鸡通报,这是我们的地盘,自然没有别人!”
——说来确实也算是没错。
“快带着你的肥鸡一起滚!否则把你一起砍了!”
——看他那样怕也是帮不上忙……
方家小公子正这么思忖着的时候,只见那少年眉间怒意凝聚,挥手示意他豢养的鸟飞走,手腕反转剑拔出鞘:“事不过三。”
这话说得让在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那领头的恶徒见他亮剑,便认定他也是个非要多管闲事的主,就仍是嘲笑道:“什么三不三,你的肥鸡能飞走,可你们插翅也难逃!”
话音方落,只见白光若惊鸿突起、霹雳崩坠,还不等旁的人看个清楚,兔起鹘落之间,那恶徒已被少年手中的剑贯穿了心脏,分毫不差,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斩杀剑下。
这一出手,便使四下一静——那些杂碎竟是都被吓在当地,而一旁的方小公子忙地双手合十低呼罪过。
“再说阿翔是肥鸡的,莫怪我不客气。”少年淡淡地甩了甩手中玄铁剑上的血珠,而那袭黑衣——出剑之快,都未殃及他的衣服——竟是滴血未沾。只是上面的红色纹饰忽地让人注目起来,仿佛那是血染的。“且伤天害理,便是杀了你们也不为过。”
少年冷冷的话语就像是个开关,让这些人从恍惚中惊醒,忙不迭地作鸟兽散,原本填得满满当当的巷道,此时却空旷了起来,抬眼便可见主道上摩肩接踵的繁华。
收了剑,少年便往道外走去,似也不愿多做停留,却是被方小公子叫住:“等、等等!”
“何事?”少年停步,却不转身。
“你、你救了我们是没错啦,可是、可是虽然他们是要拿我们性命,你也不至于要杀了他吧?”这小公子还是太过单纯,一心向善,见到杀人心下还是不舒服。“再说,就为那只肥鸡就那么大火气——它就是肥鸡嘛!”
“……”少年转回身,皱起眉来,语气还是冷冷的:“阿翔是海东青。”
“啥?海东青?海东青是鹰中之王,哪会那么肥!”
“……你再说——”
“我就说!肥鸡肥鸡肥鸡!”方小公子任起性来又哪里是两句威胁能堵得住的,“为了只肥鸡就杀人,你这人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少年确是拿他没办法,便不理他那般的胡闹,仍是神色不动道:“我本就不为救人。既是见到你们将遭伤害,便以你们性命为重,不多纠缠。但我不杀他们,且放任他们去杀更多的人?”
“那这尸体你总不能不管吧!人说都要入土为安——”
少年冷冷打断他的话:“他自有官府或同伙收尸,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这却是真真触到了方小公子的不快之处,声调突地高了八度:“什么?可这人也是人!”
“……”少年不愿理他,只径自转了身走人。
他还欲再和对方争执一番,可一旁的青年倏地抓住了他,缓缓摇了摇头:“小兰,这位少侠也没做错,好歹是救了我们。再者,这人……我或可将他救活。”
此言一出,连快走到巷口了的黑衣少年都转了身看向他,更不用提方小公子脸上有多惊讶。
“少恭你……有办法?”方小公子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他虽与青年是自小的朋友,只可惜分别年月太久,已是有太多不知情的方面。青年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我虽懂方法,但灵力实在不成气候,合你我之力也不知能否成功。”青年示意身侧女子略站远些,以袖中小刀薄刃划破指尖,“尽力一试而已。”
“……我亦可帮忙。”突又返回的黑衣少年凝指在掌间一划,一道剑气划开肌肤,比及他所用凡铁,却是更为凌厉,伤口之细竟一时还渗不出血,只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以血为媒之术,怕是反噬不小。”
方小公子正讶异于此人去而复返,又听他要帮忙,慌忙摆了手道:“少恭你别听他的!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那么冷的血会不会有反作用!”
“小兰,别胡闹。”青年摇头,将小刀递给他,又转脸对少年点头致意:“少侠心意,在下感激不尽,但请问可有鲛人血统?少侠虽血色为红,看来也非鲛人一族,但也冒昧一问,怕有半分不妥。”少年闻言摇了摇头,他便欣然继续道:“那便请少侠和小兰滴九滴血于我手中。”
少年闻言照办,手微一发力,血便从先前划好的伤口中缓缓流出,滴入青年手中;方小公子嘀咕了两句有的没的,倒也是照做了。三人的血混于一处,青年便用这血在那死人心口画一圈倒万字花纹,间或写一些文字——却并非空桑文字——复拉过两人的手,一并按在那咒文中央,吟咏几句后,只见幽蓝的光乍现于阵中,倏忽间泯灭。
光芒散去,三人抬手,虽是感觉胸中血气翻涌不停,却都屏息盯着那尸体——一秒、两秒、三秒,正沉不住气之时,那尸体竟真真睁开了眼!
可还不待方小公子欢呼出声,那人却又闭上了眼。少年眉目微蹙,俯身去探了探那人鼻下,可已是再无气息。
“……果然还是不成。”青年摇头喟叹,闭了闭眼,“我所习术法,终是有所缺陷。”
“请问先生,此术法究竟是……?”那少年也是面色沉郁了几分,抱臂略作思索,“依先生之言,此法与世间术法不尽相同?”
“确实如此。”青年点头,“我也不过近年偶得古卷,才学得此法。只是术法终究有反噬效力,今次也不过是我第二次尝试而已。”
“……”少年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中,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气氛尴尬。
“在下欧阳少恭,这位是方兰生,是我自小的朋友。而与我同行的女子,则是巽芳。”青年,——欧阳少恭拱手一礼,打破沉默道:“今日少侠先是救了在下,又助在下施法,想是命中缘分不浅。敢问少侠名讳?也好日后报答。”
那黑衣少年眉目微动,脸上犹自带着方才的郁色,似是不愿相答,考虑良久,在方兰生忍不住要生气之前开了口:“百里屠苏。”
报出名字后,两人反应又显然不同了:方兰生一脸疑惑,像是从未听过这个复姓一般;而欧阳少恭则略有惊讶,再作一揖,道:“原来是剑圣门下,先前多有失礼。”
“……啥?”方兰生还在云里雾里,一时连少恭所言都拿不出个头绪,看了看少恭,又看了看仍是沉默的百里屠苏,等反应过来时才觉不对:“什什什什什么?!少恭,你是说、这个冷酷无情杀人如麻居心叵测的家伙是剑圣门下?!”
剑圣一脉,是这云荒上至高剑术的传承者,分男女两位,皆是云荒剑客数一数二之人,总共收徒也不过二三,若有人——且莫说是被收为徒弟——便是随意得其半招指点,也足以上一层次,光耀家门;若是被收入门下,便是天下羡慕了。方兰生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冷冷冰冰的同龄人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剑圣的徒弟,讶异万分也属正常,只是用词不免过分了些,连少恭都不禁摇头。
百里屠苏面对这么一长串的贬义定语并不作声,只对欧阳少恭道:“不过是师门不成器之徒,先生不必大礼。且今日之缘,明朝逝水,我并不求报答。”
言下便是要走之意,与欧阳少恭又简短说了两句;可还未抬脚,却见方兰生忽地跳了起来,躲到欧阳少恭身后:“少、少恭!你的术法不成功会有让尸体腐烂的副作用吗?!”慌乱间连少恭比他身手还差这点都忘了。
并未注意脚下的两人俱是一惊,也忙向旁边移了几步:才不到一炷香功夫,那尸体已迅速地腐烂了起来,不时便化作了一滩尸水,发出诡异的气味。方兰生看着这倏然的变化,不免觉得恶心得很,如鲠在喉,一边拍着自己的胸口一边问道:“这到底、到底怎么回事……”
百里屠苏心下亦是疑惑,且这尸水和尸水的味道均让他脑内思绪翻涌不停,仿若触动了哪根神经,纷乱中更有头痛。他倒是坚忍,并未将这些过分表露于外,只道:“先生可知此事?”
“我亦不甚确定……”欧阳少恭俯下身去,细看了看那在黑暗中不知是何颜色的尸水,“大约并非术法所致,怕是早早就植毒于身,便于消弭尸身之故。”
“毒?”
“是。”见屠苏对此有几分执着,欧阳少恭便点了点头,继续道:“这种表现,毒应是取自西荒沙魔的凝液。沙魔凶残,非是凡者可与之相抗,故此物也极为稀有,叶城中的雷家则做这类生意。”
“雷家?少恭你不是在雷家的红绡楼做琴师?”方兰生挠了挠他那头发有些微乱的后脑,“对了,你先前带着巽芳姑娘匆匆忙忙跑在街上,又被这群人追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百里屠苏扶着额头,似有些不适,却亦是投来询问目光。
“说来话长。”欧阳少恭不由露出几分苦笑,“那雷家的家主雷严,实是泽之国的国主,不知小兰和百里少侠可知道?”
两人便点了点头。
“泽之国大多是些中州移民,虽然地位总比做奴隶的鲛人和那大漠中砂之国的民族要高些,却也不过是附属国罢了。”他淡淡讲来,“近来几百年,空桑皇帝皆为庸庸之才,臣下贪官污吏辈出,鱼肉属国,便是泽之国这般苟安,也多有不平,更何况雷严是个激进之人,怎会任人宰割?在下无意中听得他打算与冰族联手推翻空桑,却被其察觉。”
“可空桑虽有错,却也不致于此,若就此引发战事,怕是整个云荒都要血雨腥风。”他摇了摇头,“在下不才,非云荒之人,自苍茫海上来,却是身负许多云荒罕见而雷严所需术法才能,想是雷严觉得利用不成,便派了人来置我于死地。只是苦了巽芳与我一同逃亡。”
“少恭这是什么话,巽芳自然是要跟随你左右的。”一直在侧并不言语的女子拉住他手,安慰道:“不论如何,巽芳都会陪伴少恭左右。”
男才女貌,一个情柔,一个情深,当真是世间难寻的鸳鸯眷侣。
“……那先生现下有何打算?”百里屠苏沉吟片刻,问道。
“不瞒百里少侠,在下仍有一处去处,届时或可寻得人帮忙,破坏雷严的计划。”
“少恭你还要去冒险?那我也要帮你忙!”方兰生总算找到这插话的空当,按了按指节,“可恶的雷严,竟然要夺你性命,还要把整个云荒搞得鸡犬不宁!”
“小兰,此事并不是你该掺和的,去回家罢。”欧阳少恭淡淡地制止,“莫不是忘了你家二姐还在等你回去抄账本?夜色也深了,小心她当你在烟花柳巷流连呢。”
“呃……”方兰生被少恭的话这么一堵,也不知要怎么答,又确实怕自家二姐,只得挠挠头不再做声。而百里屠苏此时却道:“我可否与先生同去?”
“这……少侠愿意帮忙,自然是好。剑圣门下,想来也是以苍生为重,在下便在此谢过了。”
“凭什么他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少恭你就让他陪着你?!你去和我二姐说,我肯定也能陪你去!”
“小兰,你的咒术多是对妖兽的,对人效力颇微,又怎么能跟来冒这个险。便是你二姐放心把你交给我,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却要我如何和她交代?”
“我、我……”
方兰生这辈子活到第十七个年头了,也就有两个天敌——二姐和少恭,此刻都压到头上来,他哪敢说个不?何况欧阳少恭之言在理,他便是满腹经书,也诡辩不出个所以然。
“既是如此,先生不如暂住我所在的客栈……我尚有事要做,后日再启程。”百里屠苏说着,神色里却罕见地有动摇之色,方兰生此刻还对他多有疑虑,便抓住这点追问他:“有事?有什么事?莫不是要拖延少恭的时间,生怕不给雷家可乘之机不成?!”
“小兰。”欧阳少恭拉了他肩一下,摇头。百里屠苏虽是不答,眉间烦闷担心却不是装的,看来确有要事。
“少恭你怎么总把胳膊肘往外拐,我也是为你担心啊!”方兰生还是觉得不快,愤愤道:“你说他是剑圣门下,可他为什么不用光剑?!”
闻言,少恭亦是一怔。
这方兰生所说的光剑,是剑圣门下专用的剑。其剑柄为一银白色圆筒,上刻执剑人名中一单字;剑身平日隐而不见,随使用者心意而出,状若三尺清光,无形无质,然锋利无比,且可随执剑之人心念吞吐锋芒,剑气盛时可达十丈。此剑铸法亦由剑圣一脉传承,同其九问剑法及“灭”字诀,是为绝密,所以光剑可谓是剑圣传人的身份证明。
可百里屠苏放着好好的光剑不用,只用一把随处可买到的玄铁凡兵……
又是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