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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七、跟往事干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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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爷爷的思念把我变回了当初那个调皮捣蛋的无知幼女,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曾经见过的血腥场面,忘记了自己身为鬼司一职的骄傲。黑黝黝的木屋内,簌簌的细声渐次递近,我探进脑袋,眼前忽然跳出两只绿莹莹发亮的眼睛,俨然女人幽愤的注目,我朝后却步,刷地一团白雾自角落里朝我扑来。
“鬼啊!”我一声尖叫,转身抱着脑袋跑回黑羽的怀里,张手拍着他的肩膀不住哆嗦,“我见鬼了!见鬼了!”
“白夕……你是鬼司。”他的肩膀剧烈抖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声,“你居然怕鬼?”
也对,我是抓鬼的,鬼怕我才是,那我刚才瞎叫什么?
推开黑羽,我回头指着那屋,“好丑的一个女鬼,你去抓,我不去。”
黑羽无奈的笑里带着几分宠溺。
抱着胳膊,我冷眼旁观着他握剑走进去。而后,木屋内一阵轻微的声响。随着吱咯一声,挂着藤蔓的木门被一脚踹开,黑羽手里牵着一条腕粗的绳子,大步流星地朝我走过来,绳上稀稀落落的沾着几抹暗红,而绳的另一端,方才吓到我的那个未知名怪物被粗暴地拽了出来。
黑羽走到我面前,一度漠然的眼底竟露出一丝慌乱。在他冷森森的怒目下,我瞥了眼那个怪物,只见白毛稠密的脑袋上两截尖尖的细耳高高竖起,不安地微微战栗。他蓦地将绳索一头塞到我手里,“白夕,你最好解释清楚!”说罢,黑羽冷绝转身,我跟着望过去,他走开没几步,似又有些不放心地驻足,垂落的手攥得死紧,肩膀微颤,好像在苦苦隐忍着什么。
自死于红伞下的那只猫灵后,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如此反常的惊慌。
摸索着绳子,我走到了那团战战兢兢的白毛怪物面前,抬手撂起她脸上浓密的毛。她张开眼,碧绿色犹如鬼魅的光泽,在冬日懒散的日光下教我有了一瞬间的失神。忽然,幽绿的瞳孔一阵收缩,她停止了颤抖,干涩的唇微微开启:“白夕,救我——”
她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平复不久的心湖晃当坠入一块巨石,激颤不已,我不敢置信地却步。她仍不放弃:“白夕!”哀怨的女声,倏地将我牵入了三年前的那一幕。
◎◎◎
用黑羽的披风罩牢了她,带回钥匙镇上的小旅店。把她丢进洗手间里一阵清洗,我忙得大汗淋漓,她却在长期的疲倦状态下,惺忪地眨着眼,任由我用热水冲洗她满身的污秽,轻轻喘气,然后渐渐沉睡。
我从楼下的小店里淘来了一把大剪刀,忙腾了一个下午,终于将她遍体的白毛梳剪完毕。
最后,她睡倒在沙发上,我随手撂了条毯子盖了上去。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爷爷的小木屋里,我想,等她醒过来再说吧。更重要的是,我看看站在窗口面色冷俊的黑羽,他这次的火气可不小。真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我不是故意捉弄他的,我根本不知道那只猫妖会出现在那里!
“我要杀了她。”黑羽回过身,望向我。陈述句,不容置疑的口吻。
是出于对天敌的愤恨吧!他眼底浓烈的冷寒让我不禁担忧,下一秒躺在沙发里酣睡的猫儿会被瞬间撕成碎片,于是苦笑:“她只是只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猫儿,看她身上密密麻麻的口子,不难看出被囚困在木屋不少日子了。黑大鬼司,难得窄心仁厚一次吧。”
他眼中锐光一闪,“是害得展舒被判刑的那只?”
“你记性真好……”我微微叹息,师父,这只猫儿怕是笨得还没有找到主人……
我走了过去,抬手轻揉他纠结的眉。他的额际覆着一层薄汗,虽然他的目色镇定如故,不过我却清楚,那份隐蔽于心底深处的恐惧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逝去的。
“你打算怎么做?”他挪开我的手,脸色不悦。
“等她睡醒,问个清楚呗!”
“千年的老猫儿,不是普通的怨灵。”他说着,手指轻抚着腰侧的剑柄,“白夕,她害得展舒受刑,现在你还要帮她?”
我赶忙按住了他的手,“害师父受刑的是我,不是她,当初是我偷偷放掉她的。”
“那她骗你放她,更该死。”他再次挪开我的手,企图拔剑,我眼明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
“别,是我自愿放走她的。”
“害你做蠢事,还是得死。”
简直无理取闹!
黑羽轻而易举拨开了我的手,霍地抽出黑剑,狭长的剑刃明明晃晃,白光疾驰而下,猫儿一声嘶吼,剑气却不由分说,凛冽刺向她的胸口。时间刹那间静止,只听得嗒,嗒,嗒——猫儿天鹅绒般的白色长毛上,绽出朵朵妖冶的血色小花。
她是千年猫妖,是怨灵,自然不会有着这般鲜红的血。
虎口涌起一阵嗤骨的疼,我伸过另一只手,将架在我指尖的黑剑徐徐挪开。皮肉不舍地在剑刃上留下腥红,剑脱手,受伤的部位立即被热滚滚的血液侵蚀。
黑羽丢下了手里的剑,他不会治疗法术,蛮横地将衬衫下摆撕成一条条,跟包木乃伊似的将我的手包成个不怎么美观的馒头。
“在茫茫人海中历经千辛只为了找寻一千年前的主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脑袋里不知为何被一片嗡鸣声所吞嗤,引起共鸣的痛楚。那时我就在想,为什么她的话让我的心揪疼起来,是不是我也在找一个人……是不是我也找了好久,几十,几百,甚至几千年的漫长……只是我不记得?呵,想起来似乎不可能,可是世间的事谁又知道呢?黑羽,不要杀她好不好?”
他瞥了眼沙发上惊恐的猫儿,朝我淡淡道:“她是我的天敌。这是自然定律,我没有选择,我必须杀了她。”
都说十指连心,我的整条手臂被那半寸长的口子疼得又僵又麻,头脑发胀,恨不得掐着面前的罪魁祸首,摇着他的肩膀,问他到底打算怎样才肯放过猫儿。
“白夕!”沙发上的猫儿忽然跳了下来,扑到了我跟前。虽然历经千年,她也只是一只未脱成人形的笨蛋老猫儿,修得了人的躯体却修不成细致柔嫩的肌肤,我看看她低垂的两爪,曾经尖锐无比的爪刺退化到了皮肉里层,只露出钝钝的一截,黯淡无光。
身边杀气渐盛。
“你,你,你——离我远点!”我指指身边的黑羽,不断朝她递眼色,“保持点距离,再说话。”
猫儿说:“白夕,我有要紧的事要跟你说。”我抹抹冷汗,这猫年纪大了果然也会迟钝。看看另一只手还捏在黑羽的掌间,疼痛爬上眉头,我埋怨道:“我是不是前世欠了你的,怎么跑哪里都会被你拖累?你快说,说完赶紧走吧。”再抬头找黑羽的视线,“好不好,让她走,总行吧。”
黑羽不置一词。这种反应,我一般直接理解为默许。
猫儿说:“白夕,没有时间了,你快和我去木屋,我找到他了!”我一怔,“你找到他了?”猫儿点头,幽潭般的绿眸里漾着几分欣慰,“我本来打算放弃了,想要回冥界去找冥王把你师父换回来,阴差阳错地,在冥王新造的宫殿里看到了他……白夕,他变了,怕我连累他,不惜将我锁进了交界里……”说着,她匍匐在我的脚边,忧伤地啜泣。
“交界?你说我爷爷的小木屋?”
“嗯。”
我恍然大悟,难怪爷爷不肯盖窗户,原来在木屋里还做了个交界。
只是,额,我爷爷怎么会做交界?
一个成天嚼花生米的邋遢老头会是能够制作交界的大鬼司?
我正要追问,黑羽松开了我的手,起身,漠然道:“你的事自己解决,不许再扯白夕进去帮忙。”
猫儿苦苦哀求:“白夕——”
黑羽张手,地上沾血的黑剑腾地飞回他的掌中,他扯平嘴角,剑尖直指她的脖子,“我说了,不许白夕出手。她和我已经是冥界的要犯了,难道你要我们为了你去自投罗网?”
猫儿见他杀气腾腾,立即噤声。我忍不住,“我爷爷的木屋跟你的主人也有关系?还是说,我爷爷和你主人有关联?”
黑羽道:“白夕,你能不能适时关闭你那到处惹事的好奇心?”
扁扁嘴,我朝向吓得不住抖颤的猫儿,“别怕,有我挡着。”黑羽还要阻拦,我干脆把包成馒头的那只手伸过去,他见状,轻哼一声,愤恨地别开眼。我继续问猫儿:“你先告诉我,你找了千年的那个混蛋男人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叫,上官行云——”
◎◎◎
上官家冥界的历史悠久,干政甚至犯上的事多了去,也不知为何,历代冥王都一味隐忍,在内安抚,在外又赋予这个家族无上的权利与荣耀。
我一直以为存在即合理,况且,上官家出过最优秀的鬼司,虽然全都殉了职。
为了执行任务,鬼司能保持长久的青年状态,这些都是冥王的法力所赐,说实在的,即便如此,能活过三十岁的鬼司仍旧寥寥可数,大多在年华正茂死在了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怨灵手下。
猫儿找了千年的人是上官行云……我不禁有些疑惑,究竟是轮回转世了的上官行云,还是活了千年的上官行云?
上官行云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的模样,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中,他都一副素雅的绅士姿态,面容沉静,身上有着经历过沧桑的成熟感。这样的人,无论在何朝何代,都能成为君王身边的重臣。
他对我的敌意不难看出,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唯独针对我这样一个小人物,直到玫兰谈及我害得上官老头被斩首示众,我才隐隐有了些头绪。
猫儿老得连自己姓名都忘记了,却唯独记住了上官行云。
不能不说,在这种爱情速食的年代,她的坚持不懈教我难以自抑地被触动了。
◎◎◎
黑羽不准我回冥界,甚至没收了我的青藤玉树。
猫儿日日憔悴,趴在窗口幽怨地望着底下碧绿碧绿的钥匙河。
我暂时找不到去处,也只能天天往返自个家里。
父母的手艺百吃不厌,家乡的风味教我流连忘返。
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地上稀拉的几簇白毛,沙发上慵懒的猫儿不见踪迹。
心里涌上了不好的预感。
匆匆赶到后山,我沿着山间小道一路狂奔,在爷爷的木屋前,看到猫儿倒在树边,大口喘气,她的胸口直挺挺地插着黑羽的黑剑,层层的黑雾沿着她的胸口向上沸腾,渐散的怨气痛苦叫嚣着。她目色正黯,见到我时,挣扎着扭动几下身躯。
黑羽面无表情地立在一侧。
黑羽的剑穿透她的身体,根本没有挽回余地,我只能巴巴地望着她渐渐灰飞烟灭。
猫儿痛苦哀嚎:“白夕,为什么……”我走过去,不忍再看她的眼睛,对着边上冷漠的人,反手响亮的一记耳光,“你答应过我的!”
他薄薄的唇蠕动,想说什么却又最终吞了回去。
我万分羞愧,俯身望着猫儿,“还来得及么,我抱你去找上官行云!”黑羽的手蓦地按到我的肩膀上,“你不许去。”我愤愤抬眼,“不要你管!快把青藤玉树还给我!”
他摇摇头,固执地别开头。
我看着猫儿,黑雾自她的胸口沿着黑剑冉冉升起,消散在空中,等到怨灵散尽的刹那,她也会跟着消失在三界。她扭曲着身子,张开手去触碰胸口的黑剑。忽然,她咬牙低吼一声,将黑剑拔出胸口。
空气里筋骨迸裂的声响。
猫儿润泽的绿眸一闪而逝的笑意,宛若沉寂多年的睡美人蓦然睁眼的惊艳。
我浑身酥麻,手足无措。
她沉钝的肉掌内张出刺眼的铁爪,白光分明的冷冽将人的心弦一寸寸震断,剑柄握在她的掌间翻转,趁着我失神,猛然扎向了我的心口。
林间忽然静谧了起来,我仿佛五感尽失,脑中一片纯净的空白。而后,一个高瘦男子走进来,嘴角挂着邪魅的笑,他说,终于等到你了,白夕……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眼,傲气到不可一世的赤色双眸……是妖,是魔,是孽障?我无从得知,却忍不住自己伸出的手,想要触碰他有些苍白的脸庞……
胸口一阵纠结的疼痛将我抓回现实,黑羽扶着我摇摆的身躯不住怒喊,耳膜轰鸣,我却艰难地侧过脑袋,对着底下魅笑着的猫儿问道:“是不是上官行云要你那么做的?”
“蠢货。”她冷酷地吐着教我心寒的字眼,“同样的伎俩,你竟然可以上当两次。”
“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的尽忠让你不顾一切和我同归于尽么?”
她微微一笑,猫儿天生娇艳的笑靥掩不住她逐渐惨白的脸,“生前我是只未修成正果的灵兽,不能变成人体也不能恢复猫儿娇小的身躯,说得难听点,就连你身边的那只老鼠都不如……整个冥界,猫儿们视我为异类,在人界又被当妖怪……只有他肯收留我,所以我也肯为了他做任何事!”
我笑得有些无力:“我那么相信你,竟然得到这样的回报。”
她讥诮地挑眉:“你以为谁都稀罕你的同情吗?你太自私了!以前有个上官非为你出生入死,后来再是展舒为你顶罪,现在你失去记忆了,竟还有个傻瓜黑羽为你——”她话音未落,我腰际的力道一松,黑羽用青藤玉树翠绿的柄端捅破了她的喉管,鬼火霎时燃遍她的周身,加速了她的消亡。
黑羽飞速抱住了我逐渐下降的身体,我张着眼,看着猫儿带着得逞的诡笑一点点消失在我的眼前。
鬼火留下一滩黑灰,扬起一阵风,将她满怀的痴恋席卷,纷纷扬扬挥洒在沉闷的林间。
这才发觉胸口燎人的痛,低眼看着黑剑上自己沿淌而出的血液,竟有几分感慨:还是头一次,为自己的无知轻信,付出了代价……
黑羽将我打横抱起,手边划出了水镜。
“去哪里?”
“冥界,只有冥界有人能够医治你的伤。”
“不去。”我抬手,拽住了他,“我不去冥界。”
“听话。”
“不听,咳咳,我不要去。”一咳嗽,胸口的血便更猛烈地侵染开来,染红了我半边的白色裙摆。
黑羽不由停下的脚步,“白夕,你如果不去,我就去杀了展舒。”
“别冲我瞪眼睛,你知道我说到做到。”
可是,一回去,再出来就难了……我还真舍不得和你无忧无虑相依相偎的感觉。
我虚弱地抬手,轻拭过他难掩焦虑的脸庞,“疼不疼?刚才……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