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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红雨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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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早上的街道。
天际飘着渺渺细雨,我撑着一顶艳红的伞漫步于J街的第二大道上。
走上天桥,我朝下望去。涌入鼻翼的空气潮湿而清新,柏油道上一辆辆车飞驰而过。照理这样的雨天,汽车都该放缓行速。我吸吸鼻子,实在没有一丝诡异的气息。
难道我跑错方位了?
我拿出挂在腰际的化妆镜,翻开里面是一个精密的指南针,红色的那条细针一抖一抖地定格在我脚下的位置。我环顾四周,六点的清晨整条天桥上就我一个人。
红伞白裙。
呵呵,我低笑。貌似我比较像鬼的说。
睡了一天一夜,我决定屈服。虽然我势单力薄,但是任务就是任务,拒绝冥王的鬼司除了展舒我至今未曾见过。说句玩笑话,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使我万分迷惑的是,竟然能有任务让黑羽受伤。黑羽,展舒和非都是东方国度最强的鬼司,是冥王手下的得力战将,连黑羽都会失手的怨灵,我好奇着,究竟是怎样一番面目?
更要想,为什么突然要换我这么个只有三年工作经验的蹩脚鬼司?
想归想,雨下得淅淅沥沥,我后知后觉地转过身,沙加打着一柄白伞,站我边上冲我诡笑。
沙加,我所认识的最无厘头的鬼司之一,是个彻头彻尾的动漫迷。
这不,他头上戴着一顶紫色方帽,穿着白大褂,把一头金发染成紫发,脸上涂得跟前年冥王养在小鸟笼里的僵尸小白有的一比。
“佐为?棋魂?”我不确定地问。
“聪明的姑娘。”沙加伸手要敲我脑袋,我后退一步避开。我和他还没有那么好的交情。
他耸耸肩,不以为意地笑笑。
“你真够无聊!”我继续朝天桥下望去。
“不识好歹的家伙。”沙加伏上我边上的栏杆,下巴指指天桥右侧的公交车站,“闻不到怨灵的味道?”
“那里没有,我昨天晚上走了好几圈了。”
“白夕,你的鼻子可以当狗使了。”
我别过身,瞪了他一眼,“你来干嘛的?有任务?”
“嗯。”沙加抬手指向天桥右侧的绿化林,“那里去感应过没?”
“没有。”
“上个礼拜,就在那绿化带的栏杆边,死了一个女孩。脸上被抓破,脖子被咬破,身边旁边就是一把红伞。”
“额?”我看看手里握的伞。这个巧合大了。
七点正时,上班高峰。
天桥下的车站上人满为患,公交车如蜗牛般徐徐爬行。
我和沙加互视了一眼,并肩走下天桥。
既然他也有任务,不妨本着同事之谊,让他当个打手。
走到车站,沙加收起了伞,硬是躲到了我的伞下。
“这样好点,别人会以为我们是体验雨中恋情的浪漫情侣。”他如是说。
“你最近看少女漫画了?”
“白夕,你知不知道站在这里半天不搭车的话,看上去……会很奇怪?”沙加指指边上卖茶叶蛋的婆婆,她的怀里抱着一团毛茸茸,是只小猫,绿荧荧的眼睛一眨一眨很有灵气。婆婆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冲我温和一笑。
我尴尬地抬抬伞,拖着沙加朝外走了几步。
一整个上午,我们一无所获。
沙加喊饿了,于是打开千棱镜,我们通过透明的镜面走回冥界。会幻术的人就是好,一般我回冥界的方法比较基础,等到夜晚,直接召唤路过收魂的死神,托他们打开死亡通道,然后爬楼梯,穿过层层炼狱,最后转站地狱列车直达冥王宫殿。
对了,所有的鬼司都住在冥王宫殿里。
“在想什么?”穿过迷雾森林,沙加放缓了脚步,问道。
“没想什么。”
“白夕,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识相啊。”
我知道他说的哪件事,前天我在冥宫的正殿抽了非一个结实的巴掌。展舒已经给关了三年,现下冥后出走,冥王一人无力选拔鬼司,正是冥界缺乏人手的时机,我借此向冥王求情,希望他放过师父,结果非却在旁边冷嘲热讽,百般刁难我!
“白夕,你不知道非要玩死你跟掐死只蚂蚁那么简单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停下脚步,忿忿然,“我只不过是请求冥王放了展舒而已!他凭什么在边上冷言冷语?还有,你要我怎么心平气和地看到一个男人骂自己婊子?”
“白夕,”沙加叹气,“你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我冷笑:“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要我怎么去知道?沙加,你今天不是来任务的吧?是来替非警告我么?”
“你!”沙加气得抬手就要拍我脑门。
他的手劲我可经受不起,我赶紧躲开,跑到一边的大树后面,“喂喂,你还想不想我帮你顶班去参加动漫展了?”
“白夕,你他妈的不能那么对非!”沙加气极败坏。
“好笑,真好笑,我为什么不能了?”我从树后探出头,“沙加,别闹了。晚上我还要去抓怨灵。”
沙加朝我投来轻蔑的一眼,“晚上?白夕你确定么?难道你以为握着黑羽的剑就能一下子突飞猛进、去降服一只连黑羽都难以收服的怨灵?白夕,你大概忘了,自从展舒被关以后,你有多久没有接任务了吧!”
我愕,沙加说的是事实。
每次我接了任务,真正完成的都是展舒。
那么想来,我在冥界的三年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原来,我的无用连我自己都逐渐遗忘了。
“你也一定不会知道,那些原本分到你头上的任务都是非接走的吧!”沙加丢了这句,竟然就转身跑开了。
我更加惊愕了。
尤记得我见到非第一眼,那双黑色眸子里对我毫无掩饰的恨意凛然。
◎◎◎
回到冥宫,自己卧室里淡雅的香气抚慰了我激烈的心绪。
走到粉紫色的珠帘下,透过窗口,是冥界的晚霞盛景。
展舒曾说过,做鬼司的人是没有前世今生的。
他们的骨肉被冥王剔除,然后由冥后重新塑造躯体。
现在冥后不见了,也就是说,暂时不会再出现新的鬼司。
我走到床边的落地镜前,镜中的女子有着一张秀丽却不够美艳的脸,瘦削的肩膀,以及掩于白裙之下细长的腿。裙边一点点的灰色水渍,是白天在天桥上行走溅到的。
镜子里的我,青涩得有些做作。三年以来,我对着这张脸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曾经是怎样的,做过什么职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也许我有历经沧桑,只不过现在都记不得了。
非,展舒,黑羽,东方国度最出名的三位鬼司,一囚一伤,还有一个我总归摸不透心思的。
我的能力低微到甚至无法降服一个低级的冤鬼,更别提那百年千年的怨灵了。
可是我却做了鬼司,怪了。
有人敲门。
我走过去开门。
竟然是非。
我冷着脸站在门口:“有事?”
“给你。”他丢了把红雨伞到我怀里,径自转身大步走开。
我望着他的背影,曾经飞扬的黑发被剪到短不能再短的地步,不禁笑出声:“难看死了。”
◎◎◎
回到冥界的当夜我没有出去,主要是被沙加那句“晚上?白夕你确定么?”刺激了。
翻开笔记本电脑,我输入108号车站等关键词,立即跳出了一系列的新闻。
一条陈旧的新闻吸引了我:1997年,曾经发生过两车相撞,四死一重伤的车祸。
图上的照片分辨度有欠,我只模糊地辨认出了一旁路边的绿化带。
沙加暗示我注意绿化带的时候我没留心,难道十年前这条绿化带就有了?
可是,这又能代表什么呢?
我继续翻新闻。
十年里,这个车站死过七个女孩,最近的一个就发生在前几天。
每个女孩都有着不同的身份背景,有的是当地居住的,有的是途径此处,然而,统一的特征就是案发当日都有小雨大雨不等,每个受害者都有着一把红伞!
看到此处,我再也坐不下去了。
做鬼司三年来,我见过少说几十个怨灵。
怨灵,积怨着尘世的仇恨而久久不肯投胎的魂魄。有多大的仇恨能够支撑他们放弃了对新生的向往?我曾经不知道,但逐渐地,被我扼杀在手里的那些怨灵,他们口口声声对我哭喊他们的不甘与愤懑,他们的眼泪,一滴滴,如同硫酸般腐蚀着我的手我的心。
那一刻起,我忽然明白自己还不够冷血,还不够胜任鬼司这个从天而降的职业。
弱者是没有资格让你同情的。展舒如是说。
我只能回以苦笑。
我苏醒的那刻记忆已然被洗涤,我的世界观人生观却尚未清除……我残留的正义感告诉我,我所作的一切都是有违我的真心有违我做人的本则。
然而此刻,我又有了新的矛盾。
纵然再大的仇恨,都没有资格剥夺他人生命的权力。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那些原本应该充满活力的身体被父母亲友所抱着哭着,他们歇斯底里地对天对地怒吼着,我不禁有些难受。那些个年轻的生命,她们原本不该这样死去。她们什么都没有做,甚至都来不及开创自己的一番天地,而这个任性的怨灵却残忍地咬破她们的喉管,尽管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那么做,但是我绝对不会轻饶他!
◎◎◎
第二天清晨,沙加来敲我的房门。
他似乎很意外,因为我已经整装待发,抱着红伞倚靠在窗口对他微笑。
“我想,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着,朝他走了过去。
“你确定人界在下雨?”他别过头,今天的装扮同《死亡笔记》里的L,很欠扁的乱发。
我走到门口,沙加越过我,张手打开千棱镜。
千棱镜的外框是菱形的,紫色的光隐隐约约包围着镜面。
我笑着跨过去,“如果今天不下雨,那就用来挡太阳吧!”
沙加跟着,“如果阴天呢?”
“那你就给我人工降雨!”真是个缺乏调侃细胞的家伙!
我们不约而同地走到绿化带里。两个年轻人窜进绿化带的举动惹来一片注目,我故作不知,低头观察着种满美人蕉的这片土地。只听得沙加忽然对外面喊道:“看什么看,老子泡女人你们也感兴趣!”
汗,这个家伙!
沙加弯下腰,对着一棵美人蕉下的一块小小凸起端详了许久,“白夕,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待鬼司这个职业的?”
“很莫名的一个职业。”
“呵呵,坦白说,我同在你这个莫名的形容当中困了二十年。”
我停下的手头的动作,“原来做鬼司还能长生不老。”
“你不知道吗?”沙加开始翻弄那块凸起,“展舒怎么带徒弟的,晕,难怪非那天要站出来说他误导你……”
沙加还没说完,我捧着一堆土砸向了他八婆的嘴。
“我知道我没有选择的权力。”我冷冷地道。
沙加应该是生气了,低着头拍掉了脸上的灰,大力地翻那块土。很快,我不再四处张望,眼睛直直地望着他手下土里的那一根根细骨。
“动物的尸体,”沙加随手挑起一根递到我的眼前,“最粗的那根才跟你小指差不多。”
“沙加,你昨天要我感应这里……是因为这个么?”
沙加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这片地下有些怪异的感觉。白夕,有时候有些味道不是靠鼻子去闻的。”
他站起身,大步跨过一边的栏杆。我跟着跨出去,边上的行人纷纷对我们投来暧昧的目光,感觉我们刚刚是在里面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我一一瞪了回去。
沙加挂着一抹浅笑走在我前面,手里还把玩着那根白骨,“白夕,我真不知道展舒跟你怎么说的……我曾经一个人困惑过,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我能有什么好处,我又为什么放弃了投胎新生而要冒着被鬼撕裂的危险完成一个又一个的任务……直到我二十五那年,我亲眼看到自己的姐姐成了一个恶鬼,她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
“后来呢?”我着急地问。
沙加转过身,眼里闪过一丝悲恸,“我亲手将她的元神打散。故事结束了。”
“你的困惑呢?也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当我转身看到一个刚刚在我姐姐手下死里逃生的小女孩的眼泪时,我就结束了我的困惑。”
沙加的笑容很真切,不经意拨动了我心底某处的冰凉。我吸吸鼻子,有些不知所措。继而开始抱怨,这天怎么还不出太阳?阴恻恻的很讨厌哎!
“那个,沙加,你说你二十五岁……刚才又说你困惑了二十年……”我开始百无聊赖地找话题。
“对啊,我五岁就做了鬼司,不可以么?”
“额?”
沙加伸过手拍拍我的脑门,“我五岁被我的舅舅□□致死,死的时候我的床头还挂着他送我的机器猫的挂历。后来我的灵体特殊,被冥王挑中做了鬼司。现在知道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看漫画了吧,我这是死不瞑目啊……”
“你别说了!”我捂住了耳朵,今天的沙加怎么了?居然能够笑容可掬地对我说这些!
“哈哈哈哈——说什么你信什么!”沙加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我,我——我想握着手里的伞去砸他大笑的那张嘴,却在迎上他眼睛的那一瞬停在了半空。
沙加湛蓝的眼睛,没有在笑。
人一旦被眼前所迷惑,往往就会忘掉很多基本的东西。我从没有想过,做鬼司是了为什么,就算若干年后,我不再笨拙,不再天真得以为真善美是这个世界唯一该追求的东西……我仍旧想不通,为什么我会执着于做鬼司。
不过那个时候我肯定不会被沙加骗了——要知道,只有活人才能做鬼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