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音》夏宁影

2、第二章

　　邀月居的梨花白与别家的不同，经过三蒸三酿，入土掩埋存香前在酒坛底部放入青涩的梨子，经过数年封口聚气庇荫后的酒便有了梨子的清香味道，柔和了梨花白的辛辣，甚是独特。
　　酒入口醇厚温润，沉浸在凛冽的酒香中，吴邪的话也多了起来。
　　两人从近来天津卫唱红的旦角儿聊到陈家四爷与干裂的橘子一样沧桑的脸皮，再从东北的战事谈到新兴的军工实业。
　　吴邪惊讶的发现原来那解语花与自己的想法有诸多相似的地方，明明是两个拥有完全不同背景的人，对事物得判定竟惊人的一致。
　　对于吴邪的诧异，解语花只是笑着扭头看他，微红的双颊带了些醉意：“难道说世上规定了戏子就不可以读书通晓国家大事了？”
　　吴邪摇着头，觉得对这个人不禁亲近了几分，就连称呼也从花儿爷变成了小花。
　　由于兴致极好，两个人均喝了不少酒，吴邪的酒量浅一些，终是抵不住模糊的意识，醉倒在桌子上。
　　不知是否是梦境，他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叹息。
　　吴邪，你终是忘记了。
　　忘记？他忘记了什么？吴邪不安的翻了个身，沉沉的睡了去。

　　南方吹来的季候风带着些许初夏的热意，午后的日头有些晒人。吴邪邀了解语花在自家院子的凉亭里闲聊。不知是午后的倦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吴邪犯了懒，趴在红漆雕花的木栏上看水池边含苞未开的荷花。
　　解语花斜斜的靠在椅背上，一手支了下颌半垂着眼，似也受了这暖阳的影响一副闲散模样。
　　打了个哈欠，吴邪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着，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睡意昏沉。解语花问了句什么，没有听见回答，他抬了眼，看见吴小三爷闭着眼睛，脸侧在一旁，纤长稀疏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干净的面容笼罩在一片金色之中，朦朦胧胧的打了层光晕，安静的像是一幅西洋油彩画。
　　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摸吴邪色泽略浅的松软额发，指尖触到那暖意似这午后的斜阳，竟也生出了几分困倦。
　　犹自模糊间，亭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解语花倏地直起身，警戒的看向亭外。只见吴邪的伙计一阵小跑，嘴上不停的喊着“老板老板”。
　　吴邪本就没有深睡，这下倒也被惊得想睡也睡不着。他带着未睡好的恼意瞪向那伙计，声音不自觉的大了些：“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是天塌啦还是掉钱啦！王盟，你仔细我扣你工钱！”
　　小伙计立时便苦了脸，站在那里有些委屈：“老板，是秀秀小姐来了。”
　　“秀秀是个姑娘，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若是让她瞧见了定给你好看。”吴邪一听火气更大了，训斥道。
　　王盟撇了撇嘴，不再答话，只是站在一旁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解语花瞧着吴邪跳脚生气的样子觉得甚是有趣，伸手端了石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饶有兴趣的观望着。
　　正教育小伙计时，秀秀踏着小碎步风一般的走了进来。
　　吴邪本是笑着迎向她，看到秀秀此时脸上的神情，不禁有些头痛。他想他真是误会了王盟，这秀秀不可怕，但哭泣的秀秀则是最难哄的。
　　小姑娘还穿着女校蓝黑色的校服，刚下学的样子，晶亮的眼睛此时红红的，不停的有泪水顺着光滑白皙的脸颊流下，她不停的用袖子抹着眼泪，牙齿死死咬着下唇，见了吴邪，这才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吴邪吓得僵住了，任由秀秀扑到他的怀里，将眼泪鼻涕一股脑都抹到他的前襟上。
　　“这，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吴邪无措的伸手，努力回忆着小时候母亲安抚哭泣中的自己时所用的语气和动作，手掌轻轻拍着秀秀娇小的肩膀。
　　秀秀只是哭，哭得太狠不住的打嗝儿。
　　吴邪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与黑瞎子交友近十年，也算是看着秀秀长大的，那个鬼精灵什么时候这么哭过，而按照黑瞎子护短的行径，又怎么会任由自己最小的妹妹这般任人欺凌，除非，欺负秀秀的，是他自己。
　　“乖，先不哭了，是不是黑子欺负你？我现在就去找他揍他一顿给秀秀出气，好不好？”吴邪放软了声音轻声哄着，手在她的背上不停的为她顺着气，“敢让我们秀秀不高兴，咱们一起拿豆汁儿灌他到饱。”
　　黑瞎子最讨厌喝豆汁儿的事情几乎人尽皆知，不过也只有吴邪和秀秀两个人曾半欺骗半强迫的令他咽下那怪异的液体，虽然最后他们两个人也没有捞到便宜。
　　听了吴邪的话，秀秀哭得更大声了，她揪住吴邪的衣服，抬头睁大满是水汽的眼睛，声音由于哭泣而变得嘶哑，握住吴邪的手断断续续的叫他：“吴，吴邪，吴邪哥哥，呜呜呜，吴邪哥哥……”
　　这下吴邪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被握住的手抽回来也不是，任由她抓着也不妥，张了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有些无措的四下乱瞧，正好瞧见解语花含笑的眉眼，他当即狠狠瞪了他一眼，这家伙居然将他们当成戏台上演得文戏，瞧得正欢。
　　解语花眨眨眼睛，感受到了吴邪的窘迫，悠悠然走过来，将手按在吴邪被抓住的手腕上，
　　“秀秀小姐。”
　　耳边是解语花柔亮的嗓音，声音低缓带着安抚意味和些许冷静的深沉。秀秀意识到在这个亭子里还有外人的存在，她收了手顺势在眼上抹了一把，抿紧嘴唇安静的退后一步，直愣愣的看着吴邪。
　　吴邪赶忙向旁边侧过一步：“秀秀，有事情坐下来慢慢讲，我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秀秀看着他，又侧过头瞪了解语花一眼，这才向凉亭边上的木长椅上坐下。吴邪松了口气，感激的冲解语花笑了笑，亲自为秀秀倒上一杯清茶。
　　秀秀握着茶盏，低了头沉默半响，吴邪在一旁心里直着急，但也只能安静的陪着。
　　“哥哥，哥哥他不要我了，他要把我许给后海何家的二少爷！吴邪哥哥，呜呜呜……”秀秀哑着嗓子，说到最后不由的又哭出声来。
　　“后海何家老二？黑子疯了？”吴邪惊得差点跳起来，这个消息简直能把人吓死。就连一旁站着的王盟都惊讶的瞪圆了眼睛。
　　家住后海的老何家，是北京城里出了名的暴发户，何家老太爷是靠倒腾洋烟发了家，在南洋有一大片土地用来种植大烟花，近年来何家又开始兴办工厂，将产业买到了国外。吴邪曾在酒楼和戏园子见过何家的二少爷，那人倒是清瘦，面容也算得上入眼，但财大气粗的紧，一副恨不能将全家的金子宝石装戴在身上一般，大字不识一个，却喜欢附庸文雅，经常在家里开什么诗文会。
　　那位少爷最出名的地方就是喜好女色，前阵子还曾传出他将府上的做工丫鬟的肚子搞大了，却又不肯收做姨太太，硬生生将人给逼得跳井自尽。
　　前些日子吴邪和黑瞎子喝酒的时候还曾评论过这位混不吝的主儿，黑瞎子当时笑说谁家姑娘落在他手上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而如今，倒了血霉的却成了他的妹妹。
　　秀秀没有答话，只是不住的掉眼泪，她揪住吴邪的衣服袖子不松手。
　　“秀秀，黑子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可别当真。”吴邪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黑瞎子真能将秀秀嫁去那里，毕竟秀秀是他最小的妹妹。
　　秀秀摇了摇头，眼底透着些绝望：“不是玩笑，哥哥他收了何家的聘礼，今天就要定好日子将我送出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秀秀的话，有佣人引着两个粗壮的汉子进了凉亭，其中一个吴邪认出那是黑瞎子的伙计阿白。
　　高个子的阿白和以往一样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屈了身向吴邪行了一礼，他的声音僵硬而古怪，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的样子：“小三爷，我家爷吩咐了小的请秀秀小姐回府。”
　　秀秀自两人进来后就缩到吴邪的身后，冲着吴邪拼命摇头，俊俏的五官皱在一起，又是惊惧又是慌乱，早就没了往日古怪精灵的笑容。吴邪拍了拍她的头，冷冷的看过去：“秀秀我会亲自送回府上，两位请回吧。”
　　阿白盯住吴邪的脸语速缓慢：“我家爷吩咐了小的请秀秀小姐回府。”
　　这句话一出，亭子里的气氛瞬间转变，空气的流动似乎都凝结成块，就连喝茶嗑瓜子的解语花都不由得坐直身体，唇角虽带笑，但眼底也冷了下来。
　　吴邪敲了敲前面的石桌，压下心底的恼意，歪了头似笑非笑的回视他：“如果，我拒绝呢？”
　　“您没有任何立场说拒绝。”阿白冷淡的回道。
　　吴邪愣了一下，那人的话十分精准，秀秀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若是强行留住秀秀，事情传出去对秀秀或自己都没有好处，可……他回过头看了秀秀一眼，女孩子红肿的眼睛和咬的发白的嘴唇令人心疼。
　　吴邪笑道：“我只说会亲自送秀秀回家，并没有拒绝你们爷的要求，怎么，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那厢沉默半响，似乎在确定吴邪话语中的可信度，最后阿白再次行了一礼：“抱歉小三爷，打扰了。不过还请您尽快送小姐回府。”
　　语罢，二人就此离去。

　　吴邪柔声安慰依旧有些颤抖的秀秀：“别怕，你现在我这里住着，我今儿就去找你哥哥，他定是脑子被撞傻了，我去将他归正归正。”
　　秀秀红着眼点点头，跟着上来伺候的丫鬟到厢房里洗漱歇息。
　　吴邪叹了口气，侧过身对一旁坐着的解语花道：“我是真不懂黑子到底犯了什么混，这事情太蹊跷，哪儿有将自己的亲人往火坑里推的？真是魔怔了。”
　　解语花垂了眼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的笑意透着些无可奈何的凉意：“这谁又能说得准，所谓亲人，也不过是有些血缘的身外之人，哪里及得上自己呢？”
　　顾不得吴邪惊讶的神色，解语花笑着告了别，头也不回的走远了。剩了吴邪站在原地发愣，一直到王盟提醒着才吩咐人备了车，向着什刹海开去。

　　听过阿白的叙述，黑瞎子一早便命人备了酒菜，拿了根竹签子逗弄屋檐下挂着的八哥，等待吴邪的到来。
　　吴邪看着他一脸优哉游哉的神情一肚子气，一把拽过他的手腕向门口走，边拽边嚷嚷：“快快快，小爷给你请了西洋大夫，专门治脑子的，赶紧跟我去瞧瞧，晚一点说不定你就没得治了。”
　　黑瞎子笑嘻嘻的反手握住吴邪，将他向回拉扯，吴邪一个跄踉，向后撞倒在他怀里。
　　“有话好好说啊，小三爷，你拐走了我家秀秀这事儿也得慢慢算。”
　　“小三爷~~小三爷~~”屋檐下的八哥一跳一跳，扯着嘶哑的嗓子应和着。
　　鸟和主人一个德行……吴邪狠狠瞪了那八哥一眼，随着黑瞎子入了座，端了白瓷酒杯一口饮下，啪的一声将被子砸到桌上，声音脆响。
　　黑瞎子也不恼，依旧笑呵呵的为他斟满。
　　“说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终是敌不过这种诡异的气氛，吴邪叹了口气问道。
　　“你是说我给秀秀订的亲事？”黑瞎子反问。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你又不是不清楚何家老二的性子，秀秀嫁过去能好过么？亏你还是她的哥哥。”吴邪拧着眉似乎又想到了什么试探性的问，“该不会是那个何家威胁你如果不把秀秀嫁过去就烧了你全家？”
　　“呵呵，是呀。”黑瞎子乐呵呵的点头，“我家祖宅就这一栋，若是烧了我们全家可都要露宿街头喝西北风喽。”
　　“……你能正经点儿么？秀秀今儿可哭得凄惨，你也别难为她了。”
　　黑瞎子没有接话，一连喝了数杯酒，墨镜挡住了他的眼睛，无法让人知晓那双眼里究竟蕴藏着什么东西。
　　吴邪有些坐不住，他来这里可不是看黑瞎子喝酒，他提高了些声音又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放下手中的酒盅，黑瞎子抬眼看向吴邪，唇角边带着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吴邪被那副黑漆漆的镜片看得心里发毛，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样的对视。
　　“小三爷，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幸运。”黑瞎子幽幽的长舒了口气，语气中没了往日的轻快，那极为正式的调令吴邪感到有些怪异。
　　“我接手家族的时候它几乎成了个空壳子，留给我的除了伸手要钱的家人，便是对外欠下的债款。我花了好大功夫勉强让生意步上正轨，可人总是不如天，东北的战乱让那边的厂房几乎全部关闭，而我则需要一些资金周转。
　　“吴邪，若不是到了不可扭转的地步，我怎会同意与何家的联姻？呵呵，你看，我现在已经堕落到需要卖了妹妹才能继续撑下去，可这又有什么办法，我不止她一个妹妹，何况，出生在这样的家族里，就要做好准备，这是必然的。”
　　黑瞎子摊开手，无奈的笑着。
　　“你可以找我借钱啊，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吴邪反驳道。
　　“掌家的不是吴邪你，你其实跟本没有任何立场来借我这一笔巨款，除非……”黑瞎子停顿了一下，笑道，“除非你肯娶了秀秀，上次的宴会上我曾试探的问过你，而你并没有这种打算。既然上次没有，那么这一次，也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秀秀只能嫁到何家，这是最好结果。”

　　“我一直在想，秀秀嫁到何家会是怎样的情景，可黑子那边又不松口，小花，你说真就不能有个两全的法子么？”
　　出了霍家，吴邪直接跑到解语花的戏园子里，入了后台找到正在上妆的男人，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心里异常烦闷。
　　解语花坐在打着灯的镜子前，拿了根眉笔细细的描眉，他看着镜子中吴邪揉成一团的脸轻笑了一声，悠悠然叹道：“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啥？这算是什么回答啊！”吴邪挥了挥胳膊表示不满，“小花你别开玩笑了。”
　　“不是玩笑，若真有那些可以两全的方法，黑爷又怎会如此委屈自家的妹子？”搁下眉笔，解语花侧过身眼眸一转，看向吴邪，“小三爷还是太天真了。”
　　“去你娘的天真！”吴邪直起身瞪了他一眼，忽又趴在椅背上叹气，“总有法子的。”
　　“那，小三爷娶了秀秀小姐不就成了么？”看过自己的妆容没有瑕疵后，解语花站起来，走到戏服架子前取了套戏服慢悠悠的一件一件穿着，有些心不在焉的回了他一句。
　　“啊？这使不得，不行的。”吴邪连连摇手，幅度过大，就连椅子也跟着咯吱咯吱的响。
　　“为何不行？”
　　“我，我当秀秀是妹妹，这，这若是娶了她，不就乱了人伦嘛！”
　　“呵呵，可秀秀小姐毕竟不是你的妹妹啊，这点说不通，除非小三爷另有心上人，才会如此抗拒。”
　　“没有啊，只不过我觉得，既然要娶媳妇儿，就要全心全意待她好，但我对秀秀终究不是这种感觉，保不准日后会不会遇到令我心仪的女子，这样不就更耽误了秀秀么？”
　　本是一句玩笑话，吴邪却极认真的回着他，眼神飘过来，看到已经穿好戏装的解语花，蓦地又笑起来：“小花你穿戏服真好看。”
　　这前后不搭调的语句一时间令人转不过神，解语花停下系带子的手，转了身子瞧他。后台的光线很暗，只亮了化妆镜前的灯，吴邪坐的位子在靠角落的地方，身上只落了一小半光，他的笑隐在灰暗中看不真切，但眸子里却映了光，清澈的如同午夜时泄进窗子里的月色。那样的眼睛令解语花不可抑制的回想起在年幼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眼睛的主人带着奶气的童音吐字还不甚清晰。

　　“你笑起来真好看，可不能再哭了，呐，给你吃酥糖！”
　　“若是我长大了，定要娶你当媳妇儿，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你说好不好？”

　　吴邪觉得对面的人似乎有点不对劲儿，那双总是灿若星辰的眼眸似蒙了层雾，有些茫然的看着他，又好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人。一念及此，吴邪突然很不舒服，他皱着眉，猛地站起来，走到解语花面前按着他的肩膀，手下使了气力，肩骨甚至硌痛了吴邪自己。
　　“怎么了，小三爷？”解语花冲他笑，眼里沉淀着柔光专注的看他，仿佛刚刚失神的不是自己.
　　“我……”吴邪愣在那里，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以松下手么？很痛啊。”皱了眉，解语花苦脸，抬手指了指肩膀上的手。
　　吴邪啊了一声，连忙松开退了一步，他转着眼睛四下乱瞟，神情有些尴尬，脸上似乎还有些发红。解语花想调笑他几句，可化妆间的门被推了开，打杂的小伙计脚步不稳被推倒在地上，强行推门进入的年轻人看到屋内的两人，扯了嗓子冷笑道：“呦，不是说花儿爷在上妆时不见外人么？怎么，吴小三爷就不是外人了？”
　　吴邪转脸看他，那人穿着金银丝镶珍珠的长衫，摇扇子的手上戴满了硕大的宝石戒指，端正年轻的脸带着些纵欲过度的颓靡。
　　“哼，还是说，吴小三爷也好这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