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绾》若忆大头针

6、第六章

　　七年前，莫清尘正是踏马扬鞭的少年，年轻气盛的他立志要睥睨天下，于是入了苍茫山，师从无由子，势必要学得一身本事。
　　那一日，芳草连天莺歌婉转，他遇见了言笑晏晏的秦绾，与少年老成的延陵清。
　　只那么随意一瞥，他记住了她，也记住了时时跟在她身边嘘寒问暖的少年。
　　翌日早课时，师父指着身边的一双人告诉他，这个一身正气的少年叫作延陵清，是武林中声名大噪的青锋派掌门之子，同他一道的这个女孩叫作秦绾，由延陵清带上山，是个孤女。
　　他点点头，什么武林什么门派统统不记得，只是不自觉地想，秦绾，绾绾，长发绾君心，真是个好名字。
　　在试过他们各自的内功功底与武学天赋后，无由子决定因材施教，于是传给他一把无影剑和一本无影剑谱，延陵清则得了一十九柄寒铁飞刀与一本内功心法。
　　他常常在苍茫山中的那条小溪边练剑，秦绾总喜欢捧着一把新鲜的果子站在一旁，等到他练完剑笑吟吟地把果子送到他嘴边，再拿出一方幽香的帕子帮他擦拭满脸的汗水，小小的身子紧紧挨着他，越凑越近。
　　起初他还会推辞，冷冷地告诉她男女有别，该要有个规矩。她天真地看着他，声音婉转清亮：“你长我三岁便是我的哥哥，我自然要对你好。”他无言，她便愈发笑的灿烂，指着他红透的耳根说：“清尘哥哥，你害羞了。”然后捡起根树枝，像模像样的跟在他后头一同练起来。
　　她问：“清尘哥哥，为什么柳条是长长的？”“清尘哥哥，为什么山上这么多野花，我在城中就看不到呢！”“清尘哥哥，为什么你总穿着白色的衣服啊？”
　　清尘哥哥，清尘哥哥……
　　他拗不过她，亦不理她，只是默默忍受着她每天不请自来的叨扰。后来，她来的次数渐渐少了，他却像她那般整日整日地问自己，为什么她还没有来？为什么不带甜甜的果子给他吃了？为什么不缠着他了？
　　情根暗种时他木讷不知，等到那颗种子开始生根发芽，她已随延陵清一起下了山。他于感情上就是再迟钝也明白，她和延陵清在一起了。
　　他想，他对她，确实没有延陵清那般温柔体贴，呵护备至。
　　那时正是两年前，北风吹落片片红叶，他看着空荡荡的苍茫山，心也忽的空了起来。
　　也正是那一年，隐月宫宫主莫喻寒恃才傲物惹得青锋派掌门延陵枭不满，延陵枭一时气愤难平，打着“维护武林，清除邪教”的旗号领了青锋派的弟子拱手向他“求教”。
　　这场比试明显以多欺少，莫喻寒寡不敌众，终倒在了青锋剑下。
　　莫清尘第一时间带领隐月宫众弟子杀进中原为父报仇，于是，狭路相逢，他遇到了苍茫山上看不顺眼了五年的延陵清，在他身边还有他日思夜想的秦绾。
　　莫清尘一柄无影剑已是使得出神入化，只可惜隐月宫势单力薄，在青锋派的左右夹击下，他渐渐落入下风。
　　就在此时，延陵清祭出了一十九柄寒铁飞刀，刀刀都毫不留情，挟着瑟瑟寒风呼啸着飞向莫清尘的要害。莫清尘已将无影剑发挥到极致，仍旧拦不住那闪着寒光的最后一柄飞刀。
　　他以为自己要死在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秦绾会飞身扑向他，替他挡下那一刀。
　　她朝他喊道：“清尘哥哥，小心！”
　　这场景恍然如梦，瞬息间他便再也听不到秦绾婉转如歌的声音。
　　他一挥袖放出了大片迷雾，混乱中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杀出重围，抱着她上了隐月峰。
　　以延陵枭为首的武林正派一贯将隐月宫斥作邪教，不仅因为隐月宫的人擅长用毒，还因为江湖传闻宫中藏有一个古老的秘术，可以生死人而肉白骨。
　　这传说不假，可也没有几分真，生死人肉白骨之说终归玄而又玄。
　　隐月宫的秘术确有起死回生的神奇效果，然而被施术者必须亡故不过三个时辰，加诸施术者的内力协助，从而将人三魂七魄缚在躯壳中。
　　只是魂魄尚在，神识却俱损。
　　莫清尘抱着躯体尚温的秦绾一路飞奔回隐月峰便开始替秦绾施术，整整七天七夜都没有合眼。最后几天他疲累交加，只能咬牙坚持，咬得满口鲜血才得以保住灵台中一丝清明。
　　当秦绾悠悠醒转之时，莫清尘终于支撑不住倒下。染血的白衫被汗水浸透，绽出妖艳似火的血花。
　　秦绾活过来了。仅仅只是活着而已。她会说话，会吃饭，会走路，会睡觉，却不会笑，不会哭，没有一丝情绪，像个傀儡一般。
　　他早知结果如何，也不奢求她像从前那般缠他闹他，她能醒过来已是上天对他格外开恩了。
　　他寻了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丫头伺候她，那叫作灵儿的小丫头聪明伶俐，想来能与她很好相处。担心她闷出毛病，他有空还会教她一些基本的武功，让她有事可做。
　　没了神识的人哪晓得什么是无趣，他知道，不过图个心理安慰罢了。
　　而她从前见了他一贯径自绕过，一声招呼也不打，自从习武后总会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师父”了，淡淡的不带一丝感情，却每每都能教他笑逐颜开。
　　此时的隐月宫中正波涛暗涌，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弟子们众愤难平怨声不绝，各堂主纷纷请莫清尘下挑战书，择日血洗青锋派替老宫主报仇。
　　他只是抬了抬手，说了一句“时机未到”。
　　不是不恨，不是不想报仇，只是重伤未愈又失了过多内力，根本非延陵清的对手。
　　那一日，心中烦闷的他无意间在秦绾面前提起了延陵清，想不到她漆黑的双眸竟忽然有了神采，双唇一张一合，喃喃重复：“延陵哥哥……”
　　他一盏新茶瞬间从手中滑落，跌个粉碎。
　　不记得苍茫山，不记得清尘哥哥，却记得延陵哥哥。
　　三日未眠，在静坐三日后他决定将她送回延陵清的身边。他总算知晓了，她的归宿从来都不是自己，七年前不是，现在更不是。苍茫山上相伴五年，她仅仅将他当做可以依靠的亲人，替他挡刀怕也不是出自情爱罢。
　　不过，大仇不报何以平愤。莫清尘盯着手中的无影剑良久，终于有了主意。
　　他要教会秦绾无影剑法，然后以师父的身份命她入青锋派杀延陵清。延陵清任防谁也不会防她，这一场刺杀于她而言易如反掌。如若秦绾爱延陵清爱到超出神识完全出自本能，自然下不去手杀他，到那时候莫清尘再领隐月宫的弟子与延陵清决一死战，堂堂正正地报杀父之仇，胜败都无憾。如若秦绾真的杀了延陵清，大仇得报，他定会将她接回隐月峰，用一生的时光陪着她伴着她，到老到死。
　　他终是藏了一些私心的，旁人一眼即明，只是他愿意自欺。
　　于是他开始教她无影剑，从前她只学到了三分架势，半分精髓也未掌握，他便从心法教起，再到剑法招式。日升月沉花开花落，转眼间就教了她两年。
　　过往的时光就像一道白墙剥落灰瓦残缺的旧埒，那些斑驳的回忆刻在墙上，早已被风化。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我眼角滚落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声音中的悲痛：“绾绾，我若早知你恢复了神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不会……”
　　我无力地勾了勾嘴角。他只知道故事的前半段，却不知后来，许是秦绾练功练得走火入魔冲破了秘术的束缚魂魄出窍，正巧我一缕幽魂穿越到了这里被她的肉身吸附，终得以重生，以她的身份生活了下来。而莫清尘看到秦绾有笑有泪，以为她找回了神识，才会一路闯进青锋派要将我带走。
　　此刻我才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即便爱，爱的也是苍茫山上伴他少年时光的秦绾，竹马弄青梅，两小自无猜。我以为自己身在其中，其实自始至终都是个局外人。
　　我只是想不透，想不透他与秦绾与我之间的种种纠葛，到底该怎么来算。如果我没有穿越进秦绾的身体，秦绾便还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偶，她嫁给延陵清的时候，莫清尘也定然不会前来阻止。
　　那么，可不可以认为，他对秦绾的爱其实也可以分给我一点呢？
　　红尘中的最后一眼，我看见莫清尘抽出我怀中的无影剑挥向延陵清，剑法一式万变宛若蛟龙，而他一身白衣尽染血色，凶煞如修罗。
　　不重要了，故事走到结局，爱或不爱都不重要了。
　　当长夜散尽，这浮世红尘的喧嚣，于我而言，已成了斑驳一生的离歌。
　　曲终，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