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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执念成痴(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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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便望见了谢江居处,窄小的青石街道间那座熟悉的青瓦房让身心俱疲的百里在一瞬间松懈了下来,嘴角也不由自主地牵起了一抹淡然的笑意,不知是否与人相处日久便也会沾染上对方的某些习气,百里此刻的这抹淡笑,意韵竟与苏承望有八九分相似,只是他自己却并未注意到罢了。
青木门扇中央扣着两道圆铁环,其上斑驳的锈迹显露着它被岁月雕蚀已久,望着这扇门,百里眼睛莫名有些酸涩,还记得小时候最喜欢与谢弦儿一人拽着一个门环嬉戏玩闹,有一次,甚至将其中一个从木门上拽了下来,那时师父提着他们俩的耳朵就要责骂,师叔却摇摇头将他们揽过去说一句玩闹就算了事。
稚年时干过的许多事其实都傻的可以,却都是极其珍贵的,对于自小被双亲抛弃的百里来说,谢江和谢弦儿,就是他的亲人。初始被谢江带回去时,对于总是严肃有余而亲切不足的师父,百里心中是兼并着畏惧与敬重的。然而随着相处日久,百里却越来越能感到师父对他的爱,那是在自己重伤昏迷不醒时深夜不憩守候在旁的关切,是在自己顽皮时眼角偶尔倾泻出来的无奈,是得知自己泡药成瘾后隐藏在紧锁的眉头下深深的自责,是哪怕舍弃了研究药理的机会也再不肯将自己当作药人的坚决……所以,如今,于百里而言,谢江俨然成为父亲一般不可替代的存在,无论在江湖上漂泊多久,无论如何的疲累,无论受过多少的伤痛,回到这里,所有的难过,所有的痛苦都会化作莫名的委屈与酸涩,当然,百里不会像谢弦儿哭哭啼啼地向谢江倾诉,但哪怕只是一杯清茶与其对坐共饮上几杯,哪怕只是简简单单地闲谈几句,都足以让他觉得轻松,觉得所有的伤痛与疲累,都算不得什么。
这是一种无可替代的归属感,因为谢江在,因为谢弦儿在,自己仿佛有了根,有了养伤的地方,有了休憩的地方,有了一个绝对安心的家。
此刻,百里站在家门口,拖着沉重不堪的身躯与满心莫可奈何的悒郁,看着熟悉的小铁环,终于才觉得自己有些像个活人了。其实,自打鬼子林那日,百里一直是有些浑浑噩噩的,有一种不知梦里身是客般似是而非的感觉,他根本无法从自责和那种无可名状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他总会禁不住地想,如果他没有去皇宫,如果他没有带苏承望离宫,如果他没有送苏承望那颗避毒珠,苏承望会不会就不会是如此结局?如果他小心一点儿,哪怕只是一丁点儿,他就不会上了沈辰的当,致使太子中毒昏迷,从而导致了这一切的一切,他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漂亮得惊人的面容,或是在南殿初遇时看似淡然却怒气冲天的模样,又或是在悠然殿斜眼挑眉时的那一回眸,甚而时陪着自己笑闹时的安逸神情,还有那饮茶时的惬意闲适……也不知是不是想得太多、太乱,到最后,竟然只剩下了那一双如远山孤月的眉目,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
太多的如果!
太多的回忆!
百里有时会觉得自己几乎要发疯了,却又莫名地冷静镇定,甚至总能保持思路清晰,如同对付妙嫣,如同一路赶回到底应该走哪条路才是最佳的路,如同要先找谢弦儿救回苏治,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脑中一般,让百里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一路匆匆奔赶,风景不断从眼前掠过,百里却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缺失了一种纯粹的真实感,一种自己活着的直实感,寒风打在面上,疼的仿佛总是另一个人,真实的自己仿佛总是浮在上空,看着那个人在不断地赶路、吃饭、睡觉,然后继续赶路。所有的一切都像蒙了一层雾气,只有心口时不时传来的剧痛才会让他感觉到真实。
可是百里的思路真的清晰吗?清晰到以受伤来填补心中的愧疚?清晰到以种盅的方式从妙嫣的复仇中暂时抽身?清晰到一路急急奔赶却弃最方便最快捷的马匹而不用?这样的清晰究竟对错,百里竟一直能没意识到。
终于回来了。
百里骤然间觉得心底安稳了许多,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那锈蚀的铁环,却并没能如愿,门开了,谢弦儿一身缟素,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内,神情从初时的震惊渐渐转为愤怒,甚至是勃然大怒,可是却在一瞬,却又深深的沉寂了。她原本活泼多彩的目光里隐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复杂到,百里从没能想到,有一天,可爱又可恨的小师妹眼中,也会有这样的情绪。
谢弦儿推开门的那只手持剑,剑已出鞘,泛着冰冷寒凉的光,如同她的目光。
百里觉得心在那一刹那如同悬在了那柄剑上,但剑再进半寸,又或心在下坠一分,便是鲜血淋漓。
舔了舔被寒风吹得干涩的嘴唇,百里终究没能在脸上挤出一个笑来,他道:“师妹。”
声音喑哑无力,如同落叶,甫一出口,便被寒风刮得支离破碎。
谢弦儿只冷冷地一笑,很冷,冷得百里从心底打了个哆嗦。
但还不止,冷笑之后,谢弦儿仿佛没有看到百里一样,陌生冷漠又生硬的目光从百里面上划过,道:“让开。”
那如同看待陌生人一样的目光,那冷漠的话语,如同万箭齐射,在一刹那,洞穿了百里心肺。
为什么?为什么谢弦儿会身着缟素,为什么谢弦儿会把自己当作陌生人一样,百里自己不敢想,只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梦里。
“我可爱的师妹这又是怎么了……师兄又哪里做错了,你好歹说出来不是?”
他的声音是苍白的,甚至有些死寂的味道,偏偏还要装出欢快来。
只有天知道,此刻他是多么期待谢弦儿那银铃似的笑声,只要一声,就能将他从深渊中解救出来,只要一声,就能让他的心脏恢复跳动。
谢弦儿的下颔绷得死紧,微微仰了仰头,终究硬着嗓子道:“你走吧,从此后,毒医圣手门下与百里初一再无干系!”
这样的话,平日里再胡闹,谢弦儿也不会随意说的,她虽然爱闹,却也是有分寸的,对于百里的身份,和百里幼年时对身世的敏感与自卑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所以,她此刻说了,只能说明,师父果然出事了!
心口猛然袭上一阵剧痛让百里抑不住地脚下一个踉跄。
可就是这一个跌步却让谢弦儿以为百里真要走了,竟是一个急怒,扔了手中的剑,扑上去对着百里就是一通乱打。
“死百里,混蛋百里,赶紧滚,快点儿滚!最好滚得远远的!再也别让我见到你!”
她这样打着骂着,忽然就稀里哗啦地哭了起来,从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儿要让百里走的意思。这样的反应,反而让百里心中稍稍安定,他紧紧地拥住这个往里霸道至极却是真心关心自己的师妹,“我不会走,不会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傅呢?!”
不提谢江还好,一提谢江谢弦儿哭得更凶了,“都怪你!混蛋百里!如果不是你!爹就不会死!你是我的仇人,杀父仇人!我应该杀了你的!我应该杀了你的!”
五雷轰顶大概也莫过于此!
师父死了?!怎么会?!
“到底怎么回事!”
谢弦儿却在一刹那哭得如同一个三岁孩子一般,百里心下一片茫然,也顾不得安慰她,只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弦儿一听他问缘由,忽然间就更怒了,提起剑就向百里砍去!
她一时盛怒,也顾不得章法套路了,乱七八糟就是一顿乱砍。
百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剑都扑到面门上来了,才堪堪闪开,又因为心神不安,躲避时也是一片混乱,只见谢弦儿又一剑下去,正好砍在百里臂上。
百里衣袖上蜿蜒开来的鲜血或许让谢弦儿冷静了一刻,还不等百里松一口气,下一瞬,谢弦儿却是忽然晕了过去。
不顾臂上疼痛,百里一把将谢弦儿捞入怀中,却见谢弦儿面色潮红,略略为她把了把脉,得知她是一时怒极攻心才昏过去的,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