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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八章·中 ...

  •   春日长堤上,游人如织。两名少年并肩而行,一个眉飞色舞,一个淡笑不言。一动一静,却也相谐。从城门来到此处,已是不短的路程。谢浅之终于询问:“顾兄要去哪儿?”
      顾酽哈哈笑道:“就快到了,烟华阁的画舫应该就停泊在前面不远处。”
      “烟华阁?”谢浅之虽不涉足烟花之地,却也曾听闻烟华阁之名。
      顾酽看出了谢浅之的谢绝之意,忙解释:“我知你洁身自好,对秦楼楚馆不感兴趣。带你来是有原因的——烟华阁新来了一个花魁,芳名朱妍。据说,她长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又为人清高,不肯轻易与客人相见,非常神秘。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犹抱琵琶半遮面啊……”顾酽谈兴正浓,但面对谢浅之的淡然神色,不得不回到正题:“而且,她会弹凤首箜篌。”
      谢浅之眸光一亮:“那种失传已久的凤首箜篌?”
      古来箜篌分为三类,即卧箜篌、竖箜篌和凤首箜篌。而凤首箜篌最为罕见,在扬国、云国皆已失传。据说,只在某些几乎与世隔绝的荒蛮之地,还流传着这种乐器的演奏技法。
      顾酽笑道:“我就知道,你只对这种东西感兴趣,所以才拉你来嘛。不瞒你说,我虽听过她的曲子,却还无缘一睹真容。她有个古怪规矩——只有能听懂她的曲子的知音人,才可以入帘相见。别说我这个大俗人了,至今尚无一人的答案合她心意。我敢说,如果帝都内仅有一人能听懂,那个人非你莫属。实际上,我是想沾你的光,随你一起去见朱妍姑娘。你不会介意吧?”
      以谢浅之的性情,顾酽料定了他不会拒绝,却半晌没听到回答。顾酽意外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名少女独立于堤上的阑干前,亦静静望着谢浅之。湖风清郁,吹得她衣袂飘飞。清和的眉目,浅色的布衣,淡得似写意的水墨荷花。虽然貌不出众,但在这水天空旷的背景下,有一种清远。
      “慕小姐。”四周的喧嚣中,谢浅之的声音格外宁静。
      “谢公子,真巧,”她的目光这才落在顾酽身上,“这位是?”
      顾酽抢着自我介绍:“我叫顾酽,是谢公子的好友。不过,慕小姐可以把我当作路人甲。”说完,把谢浅之拉到一旁,笑得神色诡秘:“原来你苦苦等待的心上人是这位慕小姐啊。老实说,以我丰富的鉴别经验来看,她不够漂亮,而且冷冰冰的,绝非贤妻良母之材。话说回来,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情人眼里从来没有东施,”说着,鼓励似的拍了拍他的肩,“我就不再煞风景了,祝你早日赢得佳人芳心。”
      “我……”谢浅之正欲解释,却被顾酽打断。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她未嫁,你未娶,有什么好害羞的?”顾酽笑得灿烂,略略低头时,眸中闪过一抹黯然,“有可以追求的人,无论最终能否姻缘圆满,已是幸福。有的心意,永生永世不能道出……”
      言毕,不等谢浅之辩解,便挥手道:“今天真是不巧,下次再邀你同去那个地方吧。后会有期。”
      顾酽离开后,独自面对慕冰润,谢浅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谢公子有事么?”慕冰润温言道,“若是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不……”他连忙否认,脸上浮起淡淡的绯色,“我无事可做。”
      “那谢公子能陪我沿堤走一会儿么?”
      他很是惊讶,因她从未主动对他有过任何要求。但很快,他微笑道:“当然。”
      两人沿堤缓行。堤外,春风春光,春鸟春花,春酒春情,皆在一泊春水中,映着潋滟春阳,静得恍若有声。三月的清好时光,太平岁月的帝王乡,风露鲜洁,日气晴妍,柳丝如染,燕语呢喃,一如画卷。多有年轻男女相伴踏青游玩,是画中俪影分明。她与他亦似一对相恋的寻常男女,虽少一分缠绵、多一分空寂,亦是世间平实安稳的情意。
      有人在卖初开的白玉兰,花意清明。盛满清水的青花瓷大盅内,花朵载沉载浮。年轻女子买去,多簪在鬓角,亦可别在袖口。她忽然看向他,声音很轻,眉目间有一丝期待的神色:“帮我买一朵,好么?”
      他先是有些不能相信的惊诧,但那惊诧很快化作淡然微笑:“好。”
      好。
      那一刻,天地万物都是好的。前尘漠漠随风远了,只余此际人世历历安然。
      她将那朵白玉兰别在衣襟上。素色无香,却仿佛衬得她多了一丝妩媚。然而,寻常女子在恋爱中生出的不自觉的妩媚,于她仍太过遥远。堤上多植杨柳与梨花,映得世间水远山长。风过,时有洁白落花纷扬飘下。恰有一瓣落于她的衣肩,他抬手轻轻拂去。
      日光静静洒落,她微微仰头看着他,笑意若有若无。四周仿佛寂静下来,柳色水光却又因此鲜活。一瓣落花飞掠过她的鬓角,坠于他的襟上。轻微声响,却清晰。
      他终于道:“前几日我新谱了一支曲子,要听么?”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她,抑或是惊动了自己。
      笑意如落花坠于水面,在她眸中漾开,似溪水中的清浅阳光:“是笛曲么?你的玉笛还在我的住所。你若有空,便到那里去吧,我将烹茶相待。”
      多年后她仍记得那一幕。垂柳离披,千丝万缕,轻笼如烟。缓风拂过,柳荫投下荡漾离合的光影,仿佛幽绿水光,连同他的缃碧衣衫,漫然映入眼底。长堤无尽,仿佛流光的甬道,视野中的人流尽皆淡去,只余那一人。逆光的衣影在风中微动,似与飘摇柳丝融为一色。柳絮轻扬,织成朦胧光影。她努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眼前人影却瞬间模糊,恍惚听见久远记忆里那个人淡淡的声音:“终究,无人将记得我,亦无人将记得你……”
      仿佛命运的谶语,避无可避。
      眼前景物渐归清晰,韶秀少年含笑相望。水木清华,良人宛在。
      “我会去的。”他说得那样郑重,似一个承诺,地老天荒。
      春日依然这样好,流淌的依然流淌,飘零的依然飘零。然而,忽然之间,她明白了其中错误——她要的,他并不懂得。而懂得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且永不回来。
      但在戏中,她依然静静笑着,神色欢怿,并无伤感。

      堤上,卖纸鸢的摊铺前,黑衣少年牵着一个男孩。
      “你挑一个。”含简短道。
      男孩却踟蹰:“那只纸鸢是我姊姊的,我不知她会喜欢哪一种。”
      姊姊,遥远而熟悉的称呼。
      如同隔世的记忆里,一个孩子清稚的声音:“姊姊,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啊?”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比草海那边的雪山还要远。”
      “那姊姊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呢?”
      “等你长大了,姊姊就回来看你了。”
      ……
      那个轻柔如夏日晚风的女音,早已风化在之后数年暗无天日的时光中,斑驳模糊,无迹可寻。但仍有一丝残存的暖意,至今仍在世事荒芜之外。
      “你为她选的,她都会喜欢。”寡言的黑衣少年,忽然如是道。
      “是吗?”男孩粲然一笑,很快选中了一只纸鸢。
      看着男孩捧着纸鸢开心地离去,他正欲返回慕冰润身边,却忽然凝住了身影——微凉湖风中,有乐声传来,仿佛影在水中、月在云外,天然恬静,如闻得到水草的清香,愈听愈淡。
      记忆深处,似有同样的曲调轻轻响起。他恍若看见了四月傍晚的天空,霞光如海,滟滟华烁,却亦庄严。草海苍茫,远处雪山连绵,尽染暮色。似有冰雪的清冽气息,夹杂在旷远风声之中。晚云浓厚,云隙处投下一束浩大天光,仰头看去只觉空茫如雪。小小的竹蜻蜓自手中飞起,轻盈如舞地盘旋在最后的天光中,如一支明焰飘摇的烛,行将燃尽,散入清风。
      “姊姊你看,飞得好高!”琅琅如铃的童音,不知是此时此地的旁人,还是苍凉往事中的前身。清脆欢跃的童音,入耳听来,却恍如落日长河,竟成沧桑。
      那时的幼童并不知晓,竹蜻蜓飞得再高,亦飞不过千里关山、万里暮云。这一生,再多的虑念,再高的夙愿,亦不过归于一声叹息。

      明湖南面的水畔,泊着一大一小两艘华船,桂棹兰桡,皆为烟华阁所有。小舟为画舫,以白罗木盖造,船首雕鸾,极为雅洁,名为“水云天”。大舟为楼船,名为“问虹”,庋屋四层五楹,雕甍朱槛,翠帏羽盖,锦绣帆旌。两舟毗邻,以浮桥相连。
      楼船水室之中,暗香沾衣,纱帏舒卷。窗设淡青琉璃。天光云影直入室内,日光莹耀,水光潋滟,人在蓬莱。水楠木家具上铺着绣缎,洁白地毯厚软如云。珐琅瓶中供一枝芍药,花繁如霞,叶碧如染。谢深之静坐室内,容止端凝。听着从对面小舟传来的悠扬乐声,仿佛对着三春花事,纵有诸多绚烂妙乐,亦无意采撷。一曲既毕,余音袅袅。
      “听朱姑娘此曲,可是在思人?”他略略扬声道。
      小周内传来淡淡女音,虽不婉转可人,却自有天然清韵:“谢大公子果然解音,请进。”
      谢深之起身行过浮桥,早有侍女打起珠帘候迎。方才楼船之中奢华如此,这画舫内却素寂如斯。檀木铺地,纱帘深垂,此外无任何装饰。唯一架古书、一席卧榻,风吹书页簌簌作响,那榻亦枕褥洁白、一尘不染。轩窗敞开,湖光山色扑面而来,愈显明净空远。人在室中,如沐雪光月色,无有尘垢,连男女私情亦不可有。
      一名年轻女子怀抱乐器,端然跪坐窗前。“美者颜如玉,当户理清曲”,正是花魁朱妍。旁人想象中,这个神秘的青楼女子该是何等烟视媚行、明艳不可方物。而她身着男子式样的素衣宽袍,青丝唯以银簪挽起,神态娴静,亦有晨妆初起的娇慵。风动衣袂,令人想见“水佩风裳”之语,仿佛无处不是日色悠悠、花光澹澹,正是昼长人静、柳荫深寂。如此神韵,似深闺淑媛,绝难令人想到她身为名妓。
      她怀中乐器约二尺长,十四弦,龙身凤形,曲态窈窕。通体剔红漆色,绘着雅白莲花与墨绿莲叶,又缨以金彩、络以翠藻。这乐器,正是失传已久的凤首箜篌。她跪坐于蒲席上,螓首微垂,素手撩拨,音色纯华,宛转欲绝。
      “一别经年,朱姑娘妍华依旧。”
      “谢公子真是稀客。许久未见,依然如此客气。”她放下箜篌,盈盈起身相邀,“公子还未用午膳吧?若不嫌弃此处简陋,不妨在此用餐。”
      他便含笑应了:“求之不得。”
      她吩咐了一声,立刻有侍女上来安置了食案,又捧上数碟菜色。
      三月明湖,向有“桃花水”之称。不仅是因此时桃花落红随流水,亦是由于湖中特产的胭脂鱼。此种湖鱼,色如胭脂,艳比桃花,倏然游弋,于春水中晶莹生光,轻旖如梦。且此鱼肉质鲜美,据说有养颜之效,故极为珍贵,多进贡入宫,百姓不得下罟捕捞。但这并非绝对,此时,湖上便有一只飞仙船,上有灶台,瓿、铛、烓、筅之类炊具一应俱全。庖厨于舟上烹饪,柳间水上炊烟袅袅。除一般食材,蒲、藕、蒌蒿、河豚之类新鲜水产,皆可入味,胭脂鱼亦不例外。
      案上食馔,皆为船上新制。并非山珍海味,却自然芳旨盈席,风味绝佳。
      谢深之却未即刻用餐,而是将一块玉牌递与朱妍。她静静接过,目光扫过玉牌上刻着的柳枝图案——正是“南浦”的徽记——遂又递还给他,赞道:“真是好玉。”
      他微笑道:“姑娘是识玉人。”
      气氛和睦轻松,仿佛闲聊。呈于碟中的胭脂鱼肉,已剔除了鳞和刺,各种调料分别盛在梅花小碟中。她素手纤纤,倾勺换盏,细致地调配了佐料,递到他面前,却不见他动筷,便玩笑似地问道:“公子怎么不用膳,可是妾身招待不周?”
      他深深注目于她:“美人当前,秀色可餐。”
      她扑哧一声笑了:“瞧我这人糊涂的,差点忘了,公子是一心向佛之人,不食荤腥。”
      “姑娘言笑了。”
      她挥手屏退了侍女。室内唯余二人,她的声音略显清冷,仿佛溪涧流冰:“的确,你我皆是趟着别人的血一步步走过来的。若要洗净手上的血,只怕要把这明湖湖水尽皆染红。哪能指望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静然道:“若不想任人鱼肉,便要成为渔翁。朱小姐的这道胭脂鱼,颇有江湖气,做得恰好。”
      “鱼在江湖,自然有江湖气。公子还未尝便可品评,可见精于烹饪之道。”她正经说话亦像是玩笑,玩笑着说却又有认真神态。种种态度于她都为可人。淡淡说着,她持起细瓷茶壶,为他斟茶。
      杯中茶水静蕴茹碧,格外明澈。仿佛窗外云天,看似清浅,却无边际。她悠悠道:“若妾身未猜错,今日公子前来,是想了解慕家之事。公子也知道,烟华阁并非‘南浦’的全部。‘南浦’的另一部分,仍掌握在慕鉴手中。我虽曾尽力查探,亦探不清其中虚实。所幸慕家一向鲜少干预世事,虽不可不防,应也不至成为大患。”
      他恍若未闻,只在氤氲茶香中问:“这可是麓城的碧沉茶?”
      她颔首称是。
      他道:“南州麓城,慕家亦在南州……朱姑娘可知,‘烟华阁’是如何自慕家所有的‘南浦’中分离而出的?”
      她嫣然笑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公子当比妾身更清楚。当年,慕先生以慕家长子的身份,又借助了令尊大人之力,方取得烟华阁。作为交易,慕先生把烟华阁的大部分都交给令尊调遣,以玉牌为信物。”
      “这面玉牌能调遣的,既然只是烟华阁的一部分,那另一部分又是什么?”他平视着她,唇边笑意若有还无,“当年,慕先生与伊缜最为熟稔,大可借助南意侯之力,却为何舍近求远,做这笔代价颇大的买卖?”
      “谢公子都不清楚,妾身怎会得知?”
      他早料到她会如此回答,唇角微扬:“那这个问题的答案,朱姑娘一定知道——慕先生为何要刻意栽培姑娘进入烟华阁?”
      “慕先生的心思,妾身不敢妄自揣测。便是自以为猜到了,也是错误。”她淡淡应着,却是滴水不漏。
      他闲闲啜了口茶:“那个人的这步棋,真是巧妙非常。”
      “公子说得妾身糊涂了。不知公子所指,是哪个人,哪步棋?”
      “人是天下最会下棋的人,棋是朱姑娘这步棋。”
      “呵,谢公子谬赞了。”她清浅而笑,又提壶为他续茶。宽大的袖子微微滑下,露出皓腕,如凝霜雪,不盈一握。他轻轻握住,亦只觉冰雪的凉意:“茶是好茶,但不知朱姑娘能否允我以茶代酒?”
      烟华阁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楼中姑娘遇上中意男子,便会于席上主动劝酒,以示扫榻相迎。由他握着手腕,又闻他此言,她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连蝶梦姑娘那样难得的佳人,尚且没有得到谢公子真正垂怜的幸运,妾身又何德何能?”她有意在“真正”二字上加重了语音。
      “朱姑娘如此妙心,与那痴人相提并论,已是唐突。痴人注定不能长命,而聪明太过又易反被聪明所误。真的聪明,是要在某些适当之时,难得糊涂。”
      饶是再不解风情,也能听出这话中之意。她便顺水推舟:“那便容妾身也偶尔糊涂一次。”一双秋水明眸静静望着他,眼波盈盈欲流,不经意的一分妩媚已惊心动魄。而他分明看到她眼底的清冷,如同看见此时自己的。
      她懒慢一笑,自如云秀发中拔出发簪,一头青丝如瀑泻下,长垂及踝,风姿宛然。在此旖旎时刻,她的神思却分明不在此。他亦不介意,只轻轻揽住她,温柔地吻下去,以溺于无尽春水的姿势。他与她,皆在那一瞬间阖上了眼。彼此眼中皆有太多隐秘,泄露不得。
      这世间男女情事,不过如此。此时窗外,柳烟疏淡,春光明迷。一派风和日丽,倒映的不过是看花人的心情。若是无心,风只是落花风,月只是照水月,千古风月皆作寻常,无有温存,无有流连。
      舷边水声潺湲,如清瑟凉琴,兼着急管繁弦般的春日花事,再盛大也抵不过凋落。
      这场看似毫无预兆的情事,于他,不过是为了确认心中猜测。
      那年夏天初见她时,她的身份不是花魁,而是舞女——隶属烟华阁的她,长年行踪不定,擅长乔装易容,常以不同身份出现在不同场合。那日,酒楼中,她着了一身轻罗舞衣,腕结莲花,足系金铃,踏着急促如雨的鼓点,一曲《婆娑》之舞,曼妙妖艳如暗夜罂粟。舞到极处时,身影如羽飞旋,无意中露出背上一片温腻如玉的肌肤。其上的一枚刺青,与他后来于黑衣少年手臂上所见的,极为相似。今日,他方有机会在不令她察觉的同时,确认了他的记忆无误。
      这柔情于她,亦不过是场交易。各取所需,彼此两讫。
      云雨之后,她毫无眷念,径自披衣起身,赤足踏在冰凉的地板上,抱起箜篌,缓拨慢捻。那一刻,她竟仿佛是古老壁画中的司乐神女,宝相仙容,刚烈中有柔艳。要历遍软红千丈,方能在飞升的时刻绝了人间烟火。
      箜篌如月,清音如水,好似这一生的雪月花时都化为了泠泠乐声,漫随春水去了。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仿佛人世迢遥已过千年。
      他起身着衣,系妥冠缨后,仍是神姿端雅,俨然如玉。忘却不在意的,原比拂去一瓣落花更轻易,何况无情如他。他的洁癖,却是因为自知此身太过污秽。如此同样不堪的两人,则反而无忌,无有亵渎,无有罪愆,尽管他自知罪孽罄竹难书。

      扬国帝都自古有“十景”之说,历来是文人风雅之地。有人笑言,“十景”应改成“十一景”才相宜,第十一景为“明湖夜泊”。其所指,不是一般的夜航船,而是烟华阁的楼船画舫。唯有那里,夜晚比白日更热闹。华灯如昼,暗香四浮,是红粉温柔乡,亦是蚀骨销金窟。
      午时,春阳正高,此处湖畔行人寥寥,清冷之景与夜间大相径庭。而顾酽毫不介意,摇着折扇悠然行来,一身锦衣华服,虽无“满楼红袖招”的盛况,也有“骑马倚斜桥”的风流,仿佛唯恐旁人不知他乃纨绔子弟一名。走近楼船了,忽然之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东西自高处袭来,习惯性地抬手一挡,以折扇轻松地格开了飞来之物。甫出手时,他已察觉并非暗器。定睛一看,竟是数粒红润的樱桃。
      “都在这儿了,顾郎还警惕什么?”一个女音嗔着,脆如珠落玉盘,“真是辜负了奴家一片芳心。”
      他抬首望去,只见楼船之上,一扇轩窗半开,大幅的碧绫绣帘以玉钩束着。妙龄少女倚窗而立,容仪婉媚,姿质纤柔。温软湖风触着她的青纱长袖,一拂一拂地拍打着窗棂,仿佛要漾成烟雾。她整个人仿佛羊脂玉净瓶中的一枝杨柳,白露泠泠,不染浮埃。
      “是小生没有‘果掷潘郎’的艳福。”他懊恼地叹息,装模作样地一揖道,“姑娘大人有大量,就原谅小生的无心之失吧。”
      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轻轻一转,掩口笑道:“奴家可不是什么‘大人’。顾郎难道未曾听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顾郎若诚心赔罪,需得上楼来当面说。”语毕,嫣然一笑,垂下绣帘。
      这个时令,帝都附近的樱桃尚未成熟。方才的樱桃,是从温暖的南州镇了冰后加急运来,在帝都市场上昂贵非常。而她却把樱桃随意掷出,自非寻常的青楼卖笑女——朱妍未来时,她曾稳居花魁之位,身价之高,自不必言。
      顾酽方踏入楼船,便有童子迎了上来,笑嘻嘻道:“顾公子今日是来找哪位姑娘的?明霞姑娘都盼了公子好几日了,泪也不知流了几多。”他素知顾酽的脾性,言语故意夸张。
      顾酽笑吟吟地摸摸他的头,解下腰间玉佩递到他手中:“你把这个转交给她,叫她拿去当了换点胭脂水粉钱,保准她破涕为笑。”
      这玉佩触手温润,品质极佳,抵得过一般青楼女子半年的开销。
      见童子笑着应声去了,顾酽正待上楼去见姝儿,却见一名黑衣少年进了楼船。此时来烟华阁的客人本就极少,且这人很是陌生,连夜夜流连花间的顾酽都未见过,便令他暗中留了心。他本精通武术,立刻发觉少年行步沉稳,却又履地无声、不着尘埃,应是习武之人,且轻功颇好。
      一名姑娘如彩蝶扑花般,翩然迎了上来,朝那少年笑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吧?”
      他的目光却只淡淡扫过她,言简意赅地静声问:“方才,是谁在弹凤首箜篌?”
      她的笑意滞了一下,随即转为不屑:“原来又是一个想找朱姑娘的。可惜人家架子忒大,不是一般人能见着的。”
      这话恰被从旁经过的一名朱妍的侍女听到。她打量那少年,见他衣着容貌皆普通,不由心中不屑:“公子是来找朱姑娘的?要听朱姑娘弹箜篌,一支曲子一两黄金,还需提前十天预订。若要见朱姑娘一面,千两黄金亦无用,必得要先答出曲中之意。”
      至今听过的那首曲子的,已不下千人,却无一人猜中。甚至有人请来有名的乐师相助,仍无济于事。以至于有人怀疑本无正确答案。顾酽虽行事轻浮无忌,却也仗义,正欲上前解围,却听那少年静静说了三个字。闻言,那侍女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声惊呼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此言一出,听者无不惊动。
      少年却似乎突然改变了主意,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顾酽追出去时,只见春水茫茫,天风漠漠,皆在柳浪燕语中,却不见那少年的踪影。他独立湖畔,风吹得衣袂飘飘。此时回想,那极简单的三个字,着实是出人意料的答案——
      竹蜻蜓。

      “朱姑娘,在下告辞了。”谢深之立于浮桥上,一如往常,谦雅有礼,毫不轻薄。
      “公子达雅,恕妾身不便远送。”她抬手挽帘,倚门相送。姿态无限妩媚,亦有一分端庄清嘉。
      云影漫过天际,水光无限潋滟。人在水光云影中,澄透如水晶瓶中盛着冰雪。她与他相视而笑,笑意点到即止,不是男女的亲狎,亦清洁到没有欢喜。岸边梨花成林,临水盛开,洁白如云。成阵落花因风送来,如一场急雪,飞旋着飘落于两人之间,隐约了视线。
      飞花落定处,微妙气氛仿佛一面如镜湖水,水下是不可见的暗流。
      这时,一名侍女搴着裙,沿浮桥匆匆奔来,见了两人也来不及周全礼数:“姑娘,方才……”因跑得太急,她大口喘着气,一时不能做声。
      愈是大事当前,朱妍愈是冷静。仿佛有所预感,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不急,慢慢说。”
      侍女见她如此镇定,觉出自己的大惊小怪,羞惭中定下神来,喘着气道:“方才,一位陌生公子进来,说要找弹凤首箜篌的人。按照规矩,我向他提问,不料他竟道出了姑娘告诉我的答案。”
      饶是朱妍素来处变不惊,此刻也一怔一震,惊疑不定:“那个答案我只告诉过你,你确定不曾泄漏?”
      侍女忙道:“奴婢发誓,绝不曾泄露半句。”
      朱妍也顾不得尚有谢深之在场,急急命道:“快带我去见那人。”
      侍女面露难色:“那人说完答案后突然离开,奴婢未能追上。”见朱妍眸中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她又补充:“那位公子很年轻,黑衣,束发,身无他饰,衣料、容貌皆普通,感觉冷冰冰的,不与人亲近。小姐若要寻人,或许还能找到。”
      此番描述,正与谢深之先前的猜测吻合。其实他早已猜到,她立下这个奇怪的规矩是为了寻人。
      他知不宜打扰,径自转身离开。浮桥上,两边皆是无限烟水,洁白水鸟掠波而过。楼船里隐约传来琵琶声,断续生疏,不知是哪位姑娘在练习,却又似无以连缀的艳愁绮恨,谱成裂锦碎玉,竟也幽邃。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弈者,并希望能掌控得更多。唯在此时,这微妙的巧合令他感到自己仿佛身在一局早已注定的棋上。但这一丝软弱的动摇,很快隐没于众多的虑念中。他不能让自己存任何犹疑。心中,一个隐秘的计划由此而生,逐渐成形。
      他的唇角缓缓勾起清浅的弧度。春光虽暖,笑意薄凉。

      楼船二层的闺閤内,屏绘梨花流云,烟染绫幕低垂。鹭足香炉内焚着沉水香,香气浓郁如潮,满室涨溢,却无窒闷之感,只觉窗外湖山旷远,气象澄净。一切皆似沐过雨水,幽润薄明。
      烟华阁的姝儿姑娘最擅清歌。此时房间内,一面枫纹菱鉴前,姝儿对镜而坐,青丝披下,垂泻及地。明净如冰的镜中,佳人身姿亦如一剪萼绿华,幽幽吐露芬芳。她执了描金象牙梳,一边轻轻篦发,一边浅吟低唱:“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清音婉媚,如江南暮春的雨丝风片,百转千回,比黄莺唽呖更为动人。
      酒案前,顾酽手执玉箸轻敲琉璃杯沿,和着歌声叩出拍律。一曲歌毕,余音不绝。他抚掌笑道:“姝儿姑娘的歌,真是帝都一绝。”
      她搁下梳子,款步来到顾酽身边,依人小鸟般偎上去,软声道:“以公子之才,这次的武榜第一不过是探囊取物,不久之后定要中武状元。到那时,对公子这般的少年才俊,今上必是要垂恩赐婚。待公子有了大家千金作娇妻,只怕要忘了奴家。”
      他拈着她的一缕青丝把玩着,漫不经心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她柳眉微蹙,楚楚可怜,忧态愈显娇美,“奴家自知蒲柳之质,又是出身风尘,万不敢奢望能高攀顾氏名门,只望能作婢作妾,长随公子,执箕帚之事。只要能侍奉公子,再多劳苦亦无怨言。这些年来,奴家省下些脂粉妆奁钱,日积月累,攒成私蓄,已够自行赎身,不劳公子破费……”
      这于旁人,是求之不得的艳福美事,顾酽却打断道:“姑娘辛苦筹措的私蓄,不宜动用。顾酽愿为姑娘脱籍,亦可代为安置居所。以姑娘之慧心,日后维持生计亦非难事。姑娘实不必委身于顾酽,大可恢复自由身,觅得一心相伴的良人。”
      这是婉转却坚定的拒绝了。
      她眸中的滟滟神采,如灭烛般暗了下去,最终只余冷然灰烬:“人皆言:‘顾大公子为了早夭的曾家小姐,誓言终生不娶,其专情痴心世间无二。而顾二公子终日流连花间,倚红偎翠,是最多情滥交的轻薄浪子。’奴家却知,顾二公子看似多情,实则无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姝儿自知福薄,此生无缘做那个公子的恋慕之人。”她含笑诉毕,眸中已有莹莹泪意。
      顾酽略一沉默,忽而笑道:“虽说美人哭起来也是梨花带雨,但姝儿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说着,引袖为她拭泪。他对她的怜爱,更似对自家姊妹,并无私情。
      姝儿到底是风月场中的高手,深明分寸,当下便收了泪,垂首默默凝咽,情态可怜。他轻轻将她搂入怀中,笑道:“数日不见,姝儿的纤腰愈发不盈一握了。这样下去,不久之后,便可拟汉婕妤的‘掌上舞’了。”
      他自不能看见,依在他怀中的美人,此刻的淡漠神色与幽深目光。
      轩窗外,千山万水皆在云烟日色里。春色渐深,岁序尚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第八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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