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八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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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名举人自全国各地赴考而来，云集帝都。礼部官衙内，专设东西两大贡院，以为考场。按女皇薰时所定的铨选制度，会试时男女分开，女子皆在西贡院。
会试那日，曙光微露时，礼部官衙内，慕冰润及其他应考女子聚于醒身阁，接受试前的身份核对及检查后，前去文昌院暂候。官衙实是园林建制，占地极广，飞檐拱壁，曲水楼台，显隐错落，庄肃清幽。
到底是“春天孩儿面，一日脸三变”，慕冰润走出醒身阁时，初觉细雨湿衣。快到文昌院时，雨滴已落地有声。院中立有石碑，碑上“开天文运”四字为凰兴年间韶音所题，在雨中洗尽尘埃，格外清晰。
此处是考生临时休息之所，庭院幽深，屋宇却不大。堂内供奉的文昌星君的神像又占去不少空间，众多避雨之人的涌入使其更显狭小。此番应考女子多出身于书香门第或名门望族，言行矜持，不愿与陌生人过于靠近，故而屋内一时莺燕云集，人满为患。
慕冰润来得早些，不必担心无容身之处。但其余不少人踉跄跑来时，已衣袂半湿，神态狼狈。唯她闲处其中，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静静观察着其他四十多名考生。中举者已有为官资格，周围之人多是未来的官吏。但所有人都清楚，此次考试之后，其中只有十余人能成为幸运儿，与三十余名男子一道，作为贡士参加殿试。成为“天子门生”的人，只要不出大错，皆会任以在朝官职，留在帝都，品级较高。而未入殿试的举人，多被分配到全国各地任地方官，品级较低。因此，此次会试竞争激烈，多数人神色间不免泄露紧张心绪，但也有人谈笑自如，或阖目静思。仰望帝阙的人，有的心生敬畏，有的野心勃勃。不时有相熟之人窃窃私语，狭小的空间中弥漫着难言的压抑。
慕冰润将目光投向门外，但见冷雨如烟，空庭中，偶有紫燕低飞而过。忽然，小径尽头，出现一名少女，独自沐雨而来，步履不疾不徐。近了，方看清她穿着家常的墨绿衣裙，素雅无饰，碧巾束腰。衣裾与袖口处皆已淋湿，长发泻如瀑泉，微湿后愈显青幽。她虽衣着朴素，亦不甚美貌，但眉目清嘉，气品宛如一首优雅的古风，不论平仄，自成韵律，似白鹭掠过秋日湖泊。
见她衣着普通，想是蓬门贫女，立在门边的几位世家小姐皆不欲与她靠近，其他人也事不关己地等着看戏。没人主动为她让出位置，她便无法入屋避雨。本想她应不知所措，然后出言相求，不料她微笑着施施然立于檐下潺潺雨帘之中，从容而悠闲。比起屋内狼狈地抖擞着湿衣之人，她的冷静与自然使她仿佛成为了一场闹剧的旁观者。
慕冰润所立之处离门不远，略略扬声，含笑道：“怎么这么晚才来？可等你好长时间了。”语气亲昵，似认识多年的朋友。旁人听见，不免认为她与这绿衣少女相熟。少女略觉意外地看向慕冰润，刹那后，便笑道：“我这不是来了么？”
见这少女并非孤身一人，其他人也不敢太为难她，微微侧身为她让出空间，使她得以来到慕冰润身边站定。慕冰润朝她颔首一笑，以只有对方能听到的声音道：“慕冰润。”少女亦轻声道：“夏馨。”两人虽素未谋面，但都听说过对方，不必解释亦不必言谢，相视一笑后便不再言语。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便是这样一种默契。
忽然，一旁有人讶然低呼出声：“这是什么？”
慕冰润循着那人所指方向看去，见绿衣少女打湿的裙摆边缘沾着两片细小的碎叶，似是某种蔬菜。若在市井之中，这实在不足为奇，但对于出身高贵、重视衣容的世家小姐，有人衣冠不整地参加如此重要的考试，足以令她大惊小怪。
众人或惊异或不屑的目光中，绿衣少女静静拂去碎叶，微笑道：“抱歉，刚从园子里摘了菜赶过来，太过匆忙。”
此言不免令人以为她出身贫寒农家，不少人的目光化为了鄙夷，甚至有人毫不掩饰地蹙眉掩鼻。慕冰润却曾听闻，四大世家之一的陵阳夏家，以老庄思想传家，虽名臣贤士辈出，家风朴素淳德，不重浮华。这一代的嫡传独女夏馨，更是从小恭谦孝谨，处世淡泊，衣不重彩，饰无金翠，甚至亲自辟田躬耕、织布成裳。据说，善于识人的华素在见她一面后，留下了“玉在匣中，暂敛清光”的评语，令人不敢小觑。
夏馨似知她心中所想，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温和友好，如邻家姐妹。
门外，雨势渐收，不远处传来悠悠钟声，进入贡院的时刻终于到来。众人正欲离去，却见远处有人姗姗来迟。微光薄雨之中，晨风徐缓，春草未苏，迷蒙的青釉色染得远浓近淡。林澈出现在古木成荫的背景中。满目枝叶在雨中绿得沉透，她的四十八骨紫竹伞映得绰约生碧。几枝瘦樱花绽粉白，因风摇落，落花沾衣如雪。素裳淡绣梨花流云，衬着素颜无妆，最是冷处偏佳。若说夏馨是一首古风，她则是一阕字字珠玑的清词，自古卷中姗姗行来，涉江而过，芙蓉千朵。
她的出现引来众多窃语之声，有人认得她：“是那个有名的林家才女。”也有人语气复杂：“怪不得敢这么晚才来。”林澈恍如不闻，淡淡目光只在扫过慕冰润时略作流连。
慕冰润对林澈已不陌生，令她注意的，是林澈身后的少女。樱色裙，柳色衫，梅花攒珠银簪挽着发，腰间一块玉佩翠色欲滴。行动时婷婷袅袅，未语已是巧笑娇俏。然而，被林澈的出尘之美一衬，如珠玉在侧，立时黯然。此人正是林澈的侍女婵娟。但此地只有考生才能进入，即使是林澈也不应例外，唯一的解释是，婵娟亦是赴考而来。
“夏姊姊。”出人意料地，素来孤僻的林澈向夏馨轻轻唤道。
夏馨缓步走近，温言微笑：“我以为我是来得最迟的，你却还比我晚些。”
“不过是写些迂腐的时文，何必来这么早。”唯有在夏馨面前，林澈会略显稚气。
若是旁人如此说，难脱信口开河之嫌。由她说出，却教人无从反驳。但众人皆是赴考而来，此语不免“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令人暗生嫌隙。
“这么大的人了，还如此任性。”夏馨含笑摇头，语气间颇见宠溺，“时文体制严谨，却未必不能写得出彩。真的才思，无论何种文体都能应付自如。要做好时文的学问，也是不易。”
夏馨的话，林澈自然不会反驳。淡淡一句，便令在场气氛缓和下来。见了林澈与夏馨的熟稔，终于有人惊觉：“她是夏馨，陵阳夏家的夏馨。”一语激起千层浪，满堂私语之声：
“就是那个曾被丞相大人喻为美玉的夏馨？”
“真是人不可貌相。”
“既是她，定然能入殿试了。”
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夏二人身上，但也有人注意到了婵娟——
“那个站在林小姐旁边的人是谁？”
“有些面熟，似乎见过……好像，好像是林家的侍女。”
“你看错了吧？侍女的身份何其卑微，怎么可能参加科考？”
“说得也是，林家行事也不至于如此不成体统。”
慕冰润留意到，婵娟的笑容略有凝滞，手暗暗握紧。这时，不知谁在人群中推挤，站在婵娟身旁的少女被人一撞，没有站稳，一个趔趄倒在婵娟身上，手中的布包内溅出的墨汁洒到婵娟的衣袂上，几点墨迹在柳青的薄衫上格外清晰。
婵娟本就心情不悦，见这少女形貌瘦小，一身素衣，肩佩白纱，应是在戴孝。衣料的粗陋说明了她的家境不佳，而她的服丧对即将到来的考试更是晦气，婵娟气不打一处来，蹙眉喝道：“你做什么！”
少女涨红了脸，惊慌之下，竟欲举袖拭去墨迹，却越拭越糟。婵娟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怒道：“贡院内备有笔墨纸砚，你竟还带墨汁进来，是想暗中舞弊么？”
少女连连摇头，欠身道歉，急得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奶奶盼我考好，准备了墨汁……”她出身贫寒，父母早亡，从小同奶奶相依为命。她囊萤映雪刻苦习读，只为报答养育之恩。却不料，在中举消息传来的第二天，奶奶终是因病过世。在她弥留之时，强撑着为孙女准备了一筒墨汁。因此，虽然贡院内备有笔墨，她还是将它带入。
“嘴上赔罪有什么用，这衣服可是上好的昌州湖绸料子，你赔得起么？”婵娟本非无理取闹之人，此次发火主要是迁怒于她。旁人也只幸灾乐祸地冷眼看戏，少女孤立无援，泫然欲泣。
林澈对婵娟淡淡道：“一件衣服，不是什么大事。等会儿回府，我让管家把最好的云绸给你制衣。”
林澈视婵娟如姐妹，待她向来亲厚，吃穿用度皆不分彼此。况且，以林澈的孤高，更不屑于暗作嘲讽之语。她本存好意，想以此抚慰婵娟而息事宁人，但在心有芥蒂的婵娟听来，这话却分外刺耳——林澈在众人面前，作为小姐对她居高临下地“赏赐”，以“我不在乎这些东西”的暗示，来嘲笑她的低微身份和无理取闹。
慕冰润暗为林澈叹息。她对于人情世故的无知，使她虽有善意而反得恶果。
夏馨不发一语，俯身打开少女遗落在地的布包，取出其中一支笔，蘸了些墨。众人不解其意，唯慕冰润含笑看着夏馨提笔在婵娟的衣袂上勾勒了寥寥数笔，一朵墨荷便绽放在柳色轻衫上，如飘摇于碧水烟波之中。如此，既掩盖了溅落的墨迹，又愈显淡雅别致。
“据说，古人曾制‘弹墨裙’，却遗憾无缘见识。今日大胆借婵娟妹妹的衣，涂了个‘弹墨衫’，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我知妹妹素来宽厚，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心与我计较。”夏馨轻拍婵娟的手，言辞恳切，“我又想起上次妹妹作的那幅烟渚白莲图，笔法疏秀，设色清雅。一直想向妹妹求一幅墨宝，又恐唐突。”
夏馨方才显露的画技已然不凡，听她如此说，旁人何敢轻视婵娟的才华？再加上夏馨对她态度如此亲昵，任谁也想不到她只是个侍女。婵娟此时也已冷静下来，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便顺水推舟地下台：“那些涂鸦之作，哪里比得上夏姐姐的丹青妙笔。夏姐姐若喜欢，过两日我再为姐姐画一幅便是。”
一场争执便如此收尾。由于进入贡院的时间已至，众人很快便纷纷散去。空寂的文昌院内，唯有素衣少女久久凝立不动，茫然的神色显露了内心的凄惶。司掌天下文事的文昌星君神像于堂中高处静静俯视，仿佛无声地嘲笑着她的卑微和狼狈。在她即将落泪之时，足音响起，她蓦然抬头，于泪眼朦胧中见一绿衣少女走了进来，正是夏馨。
少女以为她大概是忘了什么东西，才特意折回。刚才夏馨为她解围，她已心存感激，加上夏馨衣着朴素，平易近人，大异于其他富家小姐，颇得她的好感。她怯怯地正欲出言道谢，夏馨却已未语先笑，笑意柔暖，如邻家姐姐，令人心生亲切：“方才借用了你的笔墨，我竟忘了道谢。”说着，以洁白手绢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微笑道：“快要开考了，和我一起去吧。”
少女眼眶一热，哽咽不能成声。
“我叫夏馨，字远柔。你呢？”夏馨拉着她的手，边走边询问。
“许蕙……字非兰。”她脸色微红，声音低如蚊鸣。她的名是早亡的父亲所取。由于双亲早逝，字是及笄时自己取的。蕙草似兰，却终非兰花。她的心底，永远有如影随形的自卑。
“好名字。‘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人皆言兰草馥郁，蕙草之芳香也自有清远宜人之处。恰好，我更为喜欢蕙草的幽香。今后，我便叫你阿蕙，可好？”夏馨的微笑映在眼中，许蕙渐觉心中有暖意蔓延。微微颔首后，她露出了来到帝都后的第一个由衷的微笑。
夏馨却未言，“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蕙草常是寄托哀伤的意象，是为不祥。
会试后的第七日清晨，帝都城门处，薄雾未散，朝霞于天际染出大片斑斓。寒净的天光下，微湿的街道空寂阗寂，如还未开幕的戏台。深巷似有卖花声，叫人想见卖花女蓝印花布的衫与裙，以及满篮花朵洁白如雪，芬芳浮散。帝都尚在沉睡之中，零星的车声人语像在另一个世界。城门未开，却已有不少人徘徊于城墙上的皇榜下，等待开榜——公布会试结果的榜单将于这日辰时公布。
城门对面的茶楼中，临窗座位，谢浅之沉静独坐，桌上茶水温凉适宜，他却不用茶，静静望着窗外。晨光如水，泻落窗前，他神姿澄明，澹秀如画。于满座市井之人中，似浮尘中润凉无瑕的一璧水晶，格外引人注目。
直到一名年轻人走进茶楼，才分去了其他人的注意。那年轻人一身绫罗的蜀锦缂花袍，金丝银线亮得扎眼，近乎伧俗。更抢眼的是他的洒金纸折扇上，那四个醒目的大字：天下风流。旁人见了，不免暗自发笑，唯他怡然自得，唇边漾着一丝慵懒戏谑，似笑非笑。
谢浅之认得他——那夜在画舫上醉酒落水的顾家二公子，顾酽。
顾酽也认出了谢浅之，冲他朗朗一笑，坐在与之相邻的座位上。
店小二迎上前，殷勤道：“公子喝什么茶？”
顾酽刷地一声收起折扇：“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端上来。”
小二讷讷道：“这位公子，实在抱歉，我们这儿是茶楼，只卖茶，不卖酒。”
他不以为意，扬手向小二抛去一物：“卖不卖？”
小二接住，定睛一看，竟是一锭黄澄澄的足金，遂笑逐颜开：“卖，当然卖。”说完便立刻跑出去买酒了。
正有一个小乞丐路过窗外，见此一幕，心知碰上了个出手阔绰的金主。他一吹柳哨，很快召来另外两名乞儿，进入茶楼围着顾酽乞讨。对于脏兮兮的乞丐，许多人心生厌恶，急着赶他们走。顾酽却笑吟吟道：“你们倒是机灵。不过，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事。要得酬劳，得先帮我做一件事。”
乞儿们不免惊讶。他们乞讨的对象几乎只有两种反应，要么是掏腰包，要么是冷脸拒绝，还从未有人叫他们做事，并把“施舍”叫做“酬劳”。一名乞儿迟疑着问：“公子要我们做的，是什么事？”
他哈哈笑道：“很简单的事。”
这时，店小二小心翼翼地抱了一坛酒过来。启了泥封后，浓郁酒香溢出，满室皆闻。顾酽却不急着倒酒，只深深吸了口气，摇头道：“这是吴府所产的‘蓝桥风月’吧？水质芜厚，压了醇浓，用的应是江湖之水，不及泉水，更不及花间雪水。此酒酿造时调入了一些野蔷薇花露。花露入酒可增味，野蔷薇花露虽佳，然而其性澄净清透，不适合‘蓝桥风月’的爽冽。不如加入香橼花和佛手柑的花露，再陈酿数月，以三四枚橄榄除去杂涩，可正酒味。”
店小二听得稀里糊涂，惴惴地担心他不满意，见他自斟了一杯，才放下心来。
顾酽转向三名乞儿：“我教你们背一首古诗，要专心学啊。”说完，他一口吞尽杯中酒，漫然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他每念一句，略作停顿，让乞儿们跟着一道念。童音琅琅，似私塾晨读，引得众人侧目，而顾酽旁若无人，自饮自吟。很快，乞儿们都会背了，他便依言递给每人一锭金子作为“酬劳”。每递给一人，他便摸摸那个乞儿的头，轻声说了句什么。旁人隔得远，很难听见，谢浅之离得近，隐约听到一句“小家伙很聪明嘛，日后会有出息的。”
如此良苦用心，令谢浅之微微动容。
“谢公子觉得惊讶？没想到我这般不学无术之人也会背诗吧？”顾酽笑着晃了晃手中酒杯，阳光滑落杯中，潋滟酒光映在眉心，似一抹恍惚醉意，“其实呢，我也只会那么几首诗。谢公子大概还记得，那晚我信口胡诌的那句诗。和酒有关的诗，我才喜欢。”
谢浅之摇头道：“顾公子不是喜欢酒，而是喜欢醉。”
顾酽摇晃着酒杯的手顿住了，只听谢浅之静静续道：“幼时，家父也时常饮酒。这句话，是他在醉酒后说的。他说，他不喜欢酒，但喜欢醉，因为他不愿清醒着。”
那是多少年前的往事了？
那时，已数月未见父亲的他，忍不住独自来到谢珉的居所。往常那里总是笙歌绕梁，灯火通明，在那日却悄无声息。门扉虚掩，他轻轻一推就开了。房内没有点灯，光线暗沉沉的，不见人影，亦无生气。他静静步入，穿过数重垂花门，来到谢珉的寝厢。在那里，重叠如云的纱质床帏内，一名年轻女子在锦被中沉睡，一弯雪臂半露，漆黑的长发泻了满枕。他弄不清这是他的第几个姨娘——那些先后入府的姨娘，都有相似的年轻姣好的容貌，似由同一个模子印出。直到他作为质子去向东州，见到那个掌握东州大权的女子时，他才终于明白，那个模子是谁。
那时，被年幼的他无意中发现的，是另一个隐秘——女子的唇角，一丝殷红蜿蜒而下。他愣了一下，惊得向后连退了两步，无意间撞到桌子，一只酒罐落地而碎，发出巨大声响，在死水般的寂静中惊心动魄。而床上的女子，依然一动不动，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这时，有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是谢珉。他目光空茫，只着了一件雪白的寝衣，衣上斑斑酒痕，满身酒气，显然已经醉了。
“爹，姨娘怎么了？”谢浅之急忙拉住他问道。
“你，你是谁？”谢珉醉眼朦胧地望着他。
“爹，我是浅之。姨娘怎么了？”他惶然追问。
谢珉笑了，却有和欢愉截然相反的神色：“她骗我…她没喝药，瞒着我怀上孩子……我不能再要孩子……深之是我选中的…他就是我……”说着，他一把紧紧握住谢浅之的手腕，目光中满是疯狂，“你要帮我，帮我成全他……”
谢浅之惊惶地试图挣脱他：“爹，你醉了……”
谢珉终于松了手，喃喃醉呓：“我醉了？是啊，我醉了……我恨酒…但我喜欢醉……为什么要清醒着…为什么……浅之，你答应我…答应我……”
爹，我答应你，我早已答应你了。即使没有任何人如此要求，我也会如此选择。
走出回忆时，谢浅之的眼前是顾酽若有所思的神色。但很快，顾酽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意，搁下杯子，转言道：“谢公子是在等人？”
谢浅之刹那间的诧异神色没有逃过顾酽的眼睛，他懒洋洋地支颐一笑：“看来我猜对了。上次有幸听到谢公子的一曲琵琶，由音审心，便知公子并不看重功名利禄，不太可能为了早些看到会试结果而这么早前来此处等候。公子虽身在茶楼，却一直望着窗外，无心品茶。我便猜，公子是在等待某个可能会前来看榜的人吧？”
谢浅之垂目不言，算是默认。
顾酽凑近他，轻笑道：“而且，那是公子的心上人吧？”
谢浅之微微一愣，面色微红，别过头去。
顾酽颇为得意地打趣道：“方才我说谢公子在等人时，公子微露羞赧之色。在如今众多厚颜如我的男子之中，真是珍稀啊。”心中还存着一句未言之语：这般剔透无伪的心性，并不适合仕途。
幸好窗外传来的叫嚷声为谢浅之解了围：“张榜了！张榜了！”
顾酽向窗外看去，果然有小吏正在城墙上挂出榜文，下面已有不少人争先恐后地围观。
“我们也下去看榜吧。”顾酽拉起谢浅之，一改以“公子”相称的客气口吻，语气熟稔。
两人走出茶楼时，张榜之处已是观者济济，人头攒动。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张薄薄绢制榜单前，尽演人生百态：榜上有名者，掩不住喜悦自得，却又多故作谦虚；考场失意者，黯然离去，若有人不识好歹地询问，还需强笑应对。中与不中，仅看神情，便一目了然。
榜文分为三张，一张是遴选武官的武试榜，一张是选拔男子文官的举人榜，另一张则是选拔女子文官的女史榜。
“恭喜恭喜，金榜题名可是人生四喜之一啊。”顾酽望着举人榜的榜首处“谢浅之，贡士第一”的醒目大字，笑道，“你的心上人也满意到无可挑剔了吧？”
而谢浅之恍若未闻，凝视着另一张榜上“慕冰润，女史第三”的字样。顾酽拍了拍他的肩，他才回过神来，望向那边的武试榜，看着居于榜首的“顾酽”二字，微笑：“祝贺你。”
两人正欲自人群中离去，听到一旁有人问：“有你的名字吗？”
回答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低落：“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前人的一句词，实是答非所问。顾酽听了，若有会意地微微一笑。
出了人群，两人并肩而行，引来众多目光。有人认出了顾酽，连忙向其他人指点道：“那个穿得珠光宝气的，就是顾家二公子，武榜第一的那个顾酽！”
顾酽自然听得出话语里的讥讽之意，也不计较，只摇着折扇笑道：“大概让很多人失望了——我这副模样，竟也能上榜。”
谢浅之轻叹道：“你是故意如此罢了。你看过的书，绝不会比别人少。不然，你如何知道，方才那句词是在自嘲‘榜名尽处是孙山，贤郎更在孙山外’？”
顾酽默然不语。
“我曾见过令兄。”谢浅之忽然轻声道，“你是在尽量避免与他相似吧？他衣着素雅，你便装束浮艳。他彬彬有礼，你便放浪形骸。他有经商天赋，辅助顾大小姐操持商行事务，你便绝不参与家族事务，转走仕途。他滴酒不沾，只饮茶，你便故意酗酒。”
顾酽并不否认，唇角一勾：“不错，有人曾戏谑，既然他爱茶，我嗜酒，我和他的名字应该调过来才适宜。”
“你没有必要总与他比较。”谢浅之轻轻摇头，“我也有兄长。家兄才能非凡，我自知不及其万一，亦不存与他比较之心。把自己所能做的做到最好，对我而言，便已足矣。你亦有独绝的才华，何不……”
顾酽打断他，目光冷静而洞彻：“你生性淡泊，愿意为了他、为了亲情而放弃。其实，以你的资质，若专心于政道，未必不能与他分庭抗礼。但在你决定入仕之前，你选择了潜心于丝竹之道，不问世事。这并不仅是出于爱好，更由于你刻意回避。毕竟，最终能继承家业的只有一人，你不欲与他相争，于是自行放弃。”他幽深的目光里，起了微微的酸楚，却亦有冰冷如铁的决然，“但我与你不同。即使我什么都可以舍弃，但有一件事，我必须争取，家兄也不会放弃。”
沉默片刻后，他又恢复了往常神态，拉了他向前走，神秘一笑：“为了庆祝我俩福星高照、金榜题名，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斜风微凉，润着明净如水的天光。明湖湖畔，一带白堤之上，柳色临水轻柔，梨花溶溶如雪。远山近水映在眸中，让人觉得这寥廓江天俱是新的。慕冰润沿堤缓行，黑衣少年跟在她身边，略落后一步。湖风吹得衣袂轻飘，兼之她身形单薄，在淡泊天光中竟似随时会消失。堤上，不少孩童正在放纸鸢，一路跑，一路欢笑。碧空之中，蜻蜓、蝴蝶、福字等形状的纸鸢各自纷飞。
慕冰润凭栏驻足，忽然轻声唤道：“含。”
他垂首敬候她的吩咐，她却只是淡笑道：“在南州的时候，我教你做纸鸢，你还记得么？”
他如何会不记得？
彼时年华，八岁的她和十一岁的他，在竹林中的木屋里，或聊天，或做手工，便能静静消磨半天的光阴。所谓聊天，其实是她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她告诉他霜和雾的差异，告诉他七夕拜月的由来，告诉他扬国的广袤国土、泓河的浩荡水流……她是一扇窗。他旧有的世界彻底倾覆之后，他明知这窗外有一个崭新世界，却久久迟疑，不敢推开。早已习惯了黑暗，对于光明竟软弱至此。
他以为她的陪伴只出于善意的怜悯，却不知，这是她生活中少有的闲暇与惬意。其余大部分时间，她必须不断学习各种永远也学不够的知识，以及如何狠心、如何无情。对他，是她能够留存珍重的，最后的温情。
此时，已长成韶龄少女的她，望着一湖嫩水在翦翦春风中摇碎了天光云影。湿润的风中，有白鹭翩然掠过，最终归入水天一色的苍茫。往事不远，她轻声低语：“我记得，那时，你笑了。”
那时秋阳明艳，木屋后桂花盛开。细密花朵落如纷雪，沾衣生香。地上积了一层厚软的落花，在叶底如丝的阳光下，蒸腾起淡淡水气和浓郁芬芳。桂花树下，他们相对而坐，各自制作纸鸢。削竹篾时，她不小心被竹刺扎了手。看着指尖渗出的血珠，她还犹自忡愣，他已拉过她的手，用洁净清凉的草叶帮她止血。
平日里，他不像寒光冷冽的利剑，更像旷远沉默的古松，她并无把握能让他真正为她所用。但那一刻，他们离得那么近，她甚至能感到，他的呼吸如一瓣落花拂过她的眉睫，是人世的温暖。她终于能够肯定。
救赎他的，其实并不是她。而她的救赎，却是他。
那时，她侧头望定他：“本来我想教你，最后却总变成你来教我。看来，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人，的确不适合做这些事，还是默书习文比较容易。”说着，她忍不住笑了。金色秋光中，那笑颜竟带了一点明媚的稚气，山河清明，风日洒然。
她让他想起了故乡九月天的一种植物，大片大片长满水泽。不，不是花，她不像任何一种浓淡深浅的花卉。她是水畔的蒲草，暗绿，轻香，柔韧如丝。水风空澹，天光高朗，蒲草的清凉绿意有柔和光泽。涉水而过，蔓叶拂衣，却不缠绵衣袂，唯隐约清芬，萦怀不散。
“啊，你笑了。”她凝视着他，讶然笑语。那笑意如阳光倾照过来，明亮到让他恍惚，他亦再未见过，“上次伊远和我打赌，他说他讲笑话能把你逗笑，但对着你说了半天，你都面无表情。如今你倒笑了，我有这么好笑么？”
连他自己都怀疑，真的笑了么？但一刻，有穿林清风，有如羽阳光，亦有一种莫名的欢喜，仿佛微笑本是自然。
“飞高啦，飞高啦！”清脆如铃的童声将两人从回忆中唤出，只见数名孩童牵着纸鸢跑了过来，洒落一路欢笑。一个孩子一边跑一边调整线轴，没留心看路，眼看就要撞着慕冰润，被含挡住。见那孩子跌倒在地，慕冰润连忙扶他起来。他自知理亏，心怀惴惴地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正是她——先是看见了浅色的对襟布衣，半旧，却格外干净，犹带淡墨清香。然后是寻常少女的素颜，不算美貌，但那双眸子极为幽深，似与霭霭红尘临水照影，若即若离的隔阂。
她早已不是旧时的她，那个留存在黑衣少年的记忆中笑意娟明的女孩。
看着这孩童，她的眸中透出笑意与歉意：“小弟弟，真是对不起。没有撞疼你吧？”
那孩子一时怔忡，不能作声，直到听见伙伴们的惊呼，才发觉手中的纸鸢不知何时断了线。雪白纸鸢似一叶孤羽，随风飘远。她向含道：“你陪这孩子去街上买只纸鸢吧，我在这儿等你。”
含却未立刻应答。
她知他顾虑，又道：“‘九张机’已三年不见行动，或许已经放弃。你只离开一会儿，我不会出什么事的。”
他欲言又止，终于带着那孩子离开了。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时，一名衣貌普通的老者颤巍巍了走来，在靠近慕冰润处停下，低声道：“小姐。”
许久未见，但她绝不会忘记他——东韵侯府中的梅老。
“查到了吗？”她复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寥廓湖山。
梅老巧妙地把声音控制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范围之内：“查到了一部分，也只能查到这一部分。灵台上的天象大殿为太始帝所建，传说，其中藏着太始帝流传下来的一件秘物。它由历代钦天监监正保管，只有帝王和所有侯王一同要求时，才能被取出查看，而且查看之人仅限于帝王和侯王。之前的历代帝王几乎都曾见过，但谁也未能参透其中玄机。于是，它不再被重视，甚至渐渐被遗忘。至于它到底是什么，恐怕如今只有身为钦天监监正的慕大人知道。”
“也就是说，除了慕大人，现在有可能亲眼看见它的，只有今上、姨娘和谢大人？”
梅老微微颔首：“此地不宜久留，小姐还有其他吩咐么？”
她却不语，只是沉默。当他欲转身离去时，却听她问：“你们的消息来源，是‘南浦’？”
多年潜伏作为暗线的他，亦未能掩饰住刹那间的诧异神色。静默半晌后，他道：“不错。但其他的，恕属下不能透露给小姐。”
“我不会为难您，您下去吧。”她神色寂淡，望着远处。湖风拂面，轻寒如霜。耳畔，依稀响起慕鉴曾经的话语：“一切预言，都是根据已有线索的推测而已。线索越多，判断越冷静，则结论越准确”。
判断要冷静，而感情是干扰冷静的最大因素，故要做到无情。而线索的多少，即掌握情报的多少。若非背后有专门的组织暗中搜集情报，慕家如何能长期维持预言之名？恐怕，慕家代代相传的“天机”之术，并非什么奇门异术，而是对那个情报组织的控制权。扬国最大的两个此类组织，一明一暗。在明者为顾氏商行，在暗者为神秘的“南浦”。
所谓的占卜、预言，不过是留给世人的一个梦幻，梦幻的华衣之下是不能见光的隐秘。
慕家之人，都是不相信梦幻的人。她亦如是。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八章·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