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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折桂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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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完衣裳出来,已经是日落时候。虽开了春,天还黑得早,西面的云彩红通通的,像是细软宣纸上翻了盒水胭脂,很快就浓墨重彩地洇了开来,渐渐变成枣红色,又变了绛色,映照在火似的宫墙上,冷风却吹得人身上发僵。迎面走过来四个老太监,排了一溜,逐个掀开夹廊上的方玻璃罩子宫灯,一盏盏地点起蜡烛,经过平姜身边时齐刷刷地站下,侧过身子候着他一行人过去,却不说话。平姜点了点头,加快脚步绕过去了,那几个太监仍是木头人似的往前头走走停停。
路过重福宫东北角门,早有人在那里等着,一身绛色宫服,胸前绣着精细的大蟒,手抄在袖子里,装作看天,却直朝平姜走过来。平姜抢上几步,打了个千道:“师傅今儿可安?”
徐广来斜了他一眼,昂头看着半空里,“你这崽子一出宫就不知上哪儿野去了,不耽搁到天黑不肯回来,咱家如今是老了,刚伺候了一顿点心,就站得腰酸背疼,哪儿还候得动你?这大冷的天,你是成心的给咱家下绊子呢吧?”
平姜连忙上前扶着他,赔笑道:“您这是说哪儿话,因为路上撞见惠妃,夹枪带棒的给训了几句,才耽误了工夫,这不是赶着跟您应卯来了。”一面说,一面伸手在徐广来肩胛上下轻捶,从背到腰捏了个舒畅,又蹲下身去给他揉腿,却偷偷趁自己身子挡着,摸出薄薄一叠卷在一起的纸头塞进徐广来靴筒里。平姜站起来,揶揄地笑,“这会儿好些没?”徐广来往下边瞟了瞟,道:“就这么点儿?”
平姜满肚子不悦,却故意摆出一脸的委屈,“师傅,现下是什么年景?您还当是十年前哪?现今人都穷得发慌,哪怕看见个扳指儿都恨不能夹带出去换成钱呢,那春福鼎还不坐地压价?一匣子首饰前年一千两,现在也只好顶八百,您便体谅些,这些孩子们今天也是喝着风替您跑了一天,好歹赏几吊钱给他们吃点心罢。”
“哟嗬!你小子嘴倒利害,还会变着法儿坑咱家的银子!”
“我哪儿敢!这正是巴巴的替他们求您赏呢。打师傅手里头过的好东西多得是,您自然知道什么货是什么价,就算我有敢坑您的心,也蒙不过您的眼哪。”正说着,被迎面一股冷风狠狠灌了一口,连忙把头上的暖帽按得严实了点。徐广来便不再计较,却也没有要打赏那些小太监们的意思。说话间天已经黑透了,徐广来忽然问:“你碰见惠妃了?”
“见了,一脸的不痛快。”
“都说什么了?”
“左不过那些老话,想也想得出。我这不赶着给您回话,一路上简直是跑着来的,谁知道刚过忠臻门就撞见她的轿子,给喊下了,惠妃娘娘就问了,平公公这是急着上哪儿去啊?我还没作声呢,她倒自己替我答了,说,这个时候走忠臻门,肯定是往重福宫去咯,怎么,这天还没黑呢,舒妃就急得坐不住了?三催四请地派人看着皇上哪?怕恩泽跑了是怎么着?果然是个没福分的,难怪都说小门小户没见识——我是这会儿才进来不晓得,怎么,今又翻了我们舒妃的牌儿?”
徐广来伸出根皱巴巴的手指,尽力往平姜额头上一戳,怒道:“问你这些了吗!你记得倒挺清楚,这种话也是你能乱说的?看你带的这群猴儿崽子里出个不长进的,给你往上头一告,你那顶子还想要不想?”
平姜也不慌,呵呵一笑道:“这不是在师傅面前嘛。您可是跟皇上最近的,看得比我们都高,瞧着这点儿争宠斗气的事,还不跟看笑话似的?”徐广来哼了一声,上下看看他,道,“算了,虽说你叫咱家一声师傅,咱家却也没什么能手把手教你做的,自个儿的顶子自个儿扑腾去吧,反正咱们也只不过有个师徒的名儿。”平姜是生了七窍玲珑心的,脑子一转,立刻明白徐广来说的乃是万一将来倒卖东西的事败露了,让自己一个人扛着,千万不能扯出他来,不禁愤愤不平,却只能顺着他道:“有什么样的修行自然都是个人折腾的,做师傅的哪能管得到这么多呢。”
徐广来摸摸光溜溜的下巴,“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过了一小会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回头你再出去一趟,给咱家送点东西到绿柳胡同。”绿柳胡同是徐广来的外宅,有时平姜出宫,也顺便捎点银钱给徐广来的小妾吃穿用度。说小妾是因为没过明路正娶,本就是太监,更何况徐广来这么招摇的身份。那女人原本是青楼里出身,虽然不愿嫁给太监,但徐广来把她的三代家底儿都挖了,据说是西门外卖香油的,徐广来封了她爹的店,又授意刘一到,让衙门诬告一个谋财害命的罪名,把她爹下了狱,刘一到早就砸了和来馆,赵老板也不敢再留她,碧纭连卖唱的地方都没有,走投无路,只好应了这门亲事。
徐广来把碧纭收了房,养在绿柳胡同,一院子的丫头老妈子任她使唤,只是全宅上下一个男人都没有,亲戚里的男人也不准她见。也不准她出门,想吃什么自然有丫头去买了来,软禁一样守着活寡。碧纭曾经仗着徐广来的喜欢,任着性子出过府,她并没想跑,只是想去亲自挑几盒颜色好看的胭脂,人还没走出绿柳胡同,就被几个老妈子捆粽子似的逮了回来,徐广来不在,为首的老妈子突然凶煞得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主子,一手一个嘴巴抽得碧纭两颊血红。“姨奶奶您多担待,”碧纭人往左边歪了一下,“您老老实实在这府里呆着,管保什么事儿都没有,”碧纭又往右边栽了过去,“奴才们没伺候好姨奶奶,赶明儿老爷回来了也是不饶的。”碧纭圆睁双眼,直勾勾望着堂屋里供的二尺高的金佛像,一口气没喘上来,厥了。后来徐广来得了消息回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坐在一边看她。碧纭披头散发躺在床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但后来她好了,下了地,就真像模像样做起了徐宅的姨奶奶。
碧纭还没跟着徐广来时,平姜曾远远地在和来馆听过她唱曲儿,就算他那么小的年纪,才十几岁,也听得眼睛发直,一身的魂都被拉了去。后来再见到时,碧纭并不认得他,虽然她身段还是一样的好看,也更添了几分成熟女人的丰韵,但那整张脸上的神情完全地黯淡了。“平公公辛苦,”碧纭低着头,尽力地朝地上看,仿佛是在寻找一个空间来容纳她的羞耻,“回宫了请替我给我家老爷请安。”平姜一叠声地应着,浑身的不自在,他总觉得她在向他发出一种求救的信号,但他没有任何能够帮助她的方法。
因为实在受不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羞愧,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见她。“小亭子,徐大总管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明日你就走一趟吧。”
身后的小亭子头一回得着这么隐秘的差事,喜笑颜开,忙不迭地打千应下了。徐广来道:“你倒会支使人。”“这可是给师傅练新人呢,”平姜笑道,“我也不好三天两头的往外头跑,毕竟认得的人多了,太扎眼。”徐广来才点点头,回了重福宫,“你也快走吧,别老在这儿杵着,让人看见了到处说你是咱家的人。皇上翻了你主子的牌儿,你也该回去帮她准备着。”
徐广来一走,平姜立刻捂着嘴咳嗽起来。小亭子见他身上穿得单薄,连忙道:“公公怎么没把白天的披风裹着?要么我回房给您拿去,再加个手炉?”平姜“呿”一声喝退了,“在外头没人瞧见就算了,回了宫还这么招摇,找不痛快么?咱家是裹着披风当差啊,还是抱着手炉当差啊?”见小亭子害怕得倒退了好几步,口气不禁软下来,道,“你还小,不懂事也是难免的。咱家在这宫里吃过的亏,平时一点点的就都教给你们,虽然保不了什么荣华富贵,至少能保你们少挨几顿板子。”小亭子便笑嘻嘻地蹭上来,“那我还有个事,公公也一并教给我吧。”平姜一扬眉头,“你讲”。
小亭子便凑近了,悄声问,“今儿白天颍王爷说的那事,公公打算怎么办?”
平姜吓了一跳,两条细眉登时倒竖起来,“你是怎么听见的!”小亭子服侍平姜两三年,素来知道他虽面上是好脾气,但当真发作起来也不是好受的,连忙抓着平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道:“您别生气,奴才不是那种好听墙根的,实是今儿奴才给那卖糖花的付银子,进去晚了,找不见您,他们一个个又都杵在外头,奴才怕您在里边没人帮着递递拿拿,这才往内堂去了,结果不小心听见了不该听的……公公千万别生气,奴才再没下次了!”平姜欲待骂他,一想反正听都听了,骂也没用,叹气道:“这事太大,原本不想扯你们进来,谁知你非要往里跳——”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道,“实在是我自己也没想好。虽说不见得这辈子就给绑在庆春宫里,但若是真在她眼皮子底下跟她作对,怕是颍王也保不住我,更何况我从没跟颍王打过交道,这事来得又太蹊跷……”
“既然这么着,怎么还收了王爷东西?”
“哟,你莫不是生了对狗耳朵?”平姜又气又笑,“那是皇上的亲弟弟!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王爷当面吩咐你做事,你一句‘不干’就给人家驳了,受得起吗你?”
“哦。”小亭子似懂非懂,沉默一会之后,又长长地“哦”了一声,两人便不再说话。平姜抬头一望,那长不见尾的宫墙上头露出的暗黢黢的天空,说不清是蓝还是黑。“走罢,回庆春宫,多烧几桶热水预备下。”小亭子应了,紧跟在身后,走到半路上忽然出声,“听说公公十九岁就做了带班,我羡慕着呢,还求公公今后多指教我,我也好少走些弯路。”平姜怔了一怔,借着浓重的夜色叹了口气。
十九,他早不记得自己十九的时候什么样了,大约总归是浑浑噩噩熬着日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底是怎么帮徐广来做起倒卖宫中物品的生意来了呢?这摊事原本是刘一到的,也不知道徐广来怎么就看中了他,一个包袱带出去,到春福鼎一搁,再拿几张银票回来往上一送,就这么简单的活,一桩就成了。平姜不愿意干,但他不能说“不”,他没有说这个字的资格。
徐广来还算有良心,因着平姜做事机敏利索,又有些心计,没人教他,他竟自个儿学会在春福鼎替他抬价,且也真能抬上来,便抬举他做了带班。几个油水多的宫里都被徐广来的亲信徒弟占着位置,平姜就给放了庆春宫。那时新帝刚登基没两年,宫眷稀落,庆春宫乃是个没人住的去处,这顶子赏了他,也就只是个意思,并没实权。平姜年纪小,爬到带班已经算是稀奇了,便也不计较,乐得看守空屋子。不料又过了几年,山西总兵的女儿敏秀应征入宫,竟在众嫔媵中扶摇直上,两三年里就封了妃,连过去一直得宠的惠妃也被抢了风头。
说来也巧,舒妃敏秀正是住在庆春宫,这个平姜是真的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