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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折桂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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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南边的风气,是和西边东边都大不相同的。一过了颍王的府邸,不消走几条偏巷,便是商贾聚杂的繁盛之地。西京里最大的钱庄鼎福春占了风水最好的一处大门脸,正对面却是个当铺。当年这铺子开张,足有四尺长的鞭炮从二层楼上高高地挑着,直拖了一地,瞧热闹的在门口围了□□层,都笑说这是故意地要跟鼎福春抢生意了,谁料噼噼啪啪震天一响,红布刷啦一声落地,浓烟散开,却赫然是“春福鼎”三字。钱庄老板成鼎福从人群后头慢悠悠地挤过来,拾了大红绸子道,“生意能做到这样儿,是我程某人的运气,打今天起,这俩门哪个进来的都是我家的客,别人不跟我抢,我成鼎福自个儿跟自个儿抢。”
自此成氏就成了京城里第一巨贾。据说他产业做得太大,连花街柳巷也要插一脚,城南的妓馆“盛春楼”,因为名字里含了个“成”字,不少人就说那也是他开的。然而毕竟成鼎福没公开承认过,传闻也就只是传闻。城西住的多是平民百姓,皇亲国戚、达官显贵们都在城东,南边最繁华,盐庄米庄绸缎庄,青楼妓馆首饰铺不一而足,而北面——北面自然是皇宫。
因着这样,连城南吹过来的风也带了几分胭脂气。比方说,一般的茶馆就只是大瓷碗喝茶,城南可不是,在城南,最普通的茶馆也要有两个说书的,其中一个必然要是个未过二八的姑娘,兼带乡下人的纯朴怯懦和身为“皇城根儿下人”的从容优雅。要是赶上好茶楼,每天白吃官饷没差使的坐客就更多了,这些人耳朵最刁,光说不行,还得唱上两段,嗓子还须清亮,放到戏班子里至少得能充个小角儿,这才能揽到客人。最兴隆的茶楼要数和来馆,坐堂的乃是曾在盛春楼做过两年清倌人的碧纭,不讲那些烂熟段子,专唱小曲儿,一启朱唇,端的是绕梁宛转:
“噫——冬去南来堂前燕,四月莺飞堤岸柳,朝朝偎郎同枕看,春色不曾为奴留……送郎登一叶舟,只道是金蟾折桂后,阆水入了扬子头……却怎的落香满院懒怠收……独伫寒夜凝望久,山且长阻,更兼了渌水急流,再越不过郎心一隔如深涧,教人向何处走?嗳——教人何处走?”
那碧纭尾音刚落,靠东北角的一桌上便抬高声音了叫了句“好”,其余茶客也便跟着哄起来。带头叫好的那人约莫二十八九年纪,脸颊上有些雀斑,带着两个不过十四五岁的跟班,垂手站在身后,都是白净净的脸。那人半眯着一双眼往碧纭身上瞄,嘴里“啧啧”两声,头也不转地朝桌边坐的另一人道:“赵老板,你们好大手笔,连这样的坐堂都请得到,慢说是他们这群暴发户,就连我见过那么多美人儿,今天也要刮目相看了。”
这把声音尖尖细细,却略带了点沙哑,赵老板不由得咳嗽了两下,才说:“这是自然,这帮不开眼的家伙哪比得上刘爷见多识广哪。”
刘一到嘿嘿干笑一声道:“赵老板,你们请这清倌人,一年到底能多赚多少?”
赵老板“嗐”一声摇了摇头,“哪里是说赚就赚的呢!您看看我这生意,无非是卖几碗茶水罢了,还要白添许多人工钱,一上午也翻不了几回台,都是坐这儿打发闲工夫的,不赔钱已经不错喽!”
“哟——”刘一到拖长声音,“怎么着?哭穷是怎么着?怕你露了富我来算计你东西是怎么着?说句不好听的,爷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却还不至于打你几碗茶水的主意,你少给我装腔作势的,我不爱听!”
赵老板连忙赔着一脸的笑,帮刘一到添茶布点心,连连说是。刘一到忽然往赵老板身边靠了靠,悄声说:“既然你没得银子赚,不如我给你指条出路?包你一顿赚够一年的。”赵老板大喜,忙问是什么,刘一到朝碧纭努了努嘴,笑道:“不瞒你说,我这回出来,也是带了我师傅的意思。我师傅混了这半辈子啊,是钱也有了,顶子也有了,伺候的人呢也有了,只是独独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他瞟了赵老板一眼,忽然放低了声音,“这身边没个女人,心里到底是空得慌啊——”
赵老板脸上一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一到继续说:“我师傅这人好说话,也不挑。按说他今天这个地位,就算想要个读书人家的小姐,那也算不上过分,可是师傅就说啦,说‘哪来那么些讲究!书香门第有什么好?也就能念两句老庄,又不是上学堂请先生,闷了想找个乐子都没有,只要姑娘家清清白白,不拘歌舞还是什么,有个长处也就是了’。这不,我才找上您这和来馆了,我看这碧纭不错——怎么样?一口买断,要多少赵老板你说个数,咱也不是使不起钱的人。”
“哎哟,这可不行!”赵老板连连摆手,“碧纭是我们请来的,只是签了几年的契,又不是整个卖给我赵家了,哪能说到‘买断’上去?这我可做不了主。”
刘一到往桌上一瞥,却道:“小平子,你给我把那核桃仁儿拿过来。”
赵老板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身后那两个跟班。一个年纪稍大些,生着双凤眼,乍看上去普普通通,仔细打量了,却莫名地有几分动人。另一个年纪稍小的,个子倒是高。那生着凤眼的听见叫他,往前蹭了两步,低着头把方桌当中一碟干果拼盘移过来,又用小勺子舀起一块搁在刘一到碟子正当中,才退下去了。赵老板眼睁睁看着一双纤白的手半掩在袖子里,在眼前晃了一圈又一圈,那秀气的姿态竟让他想起自己新纳还不到两个月的小妾,不禁偷偷咋舌。
刘一到捏了块核桃仁放在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等咽干净了,才道:“这就更好说了,既是签契,跟谁不是签。她还剩几年?我全接了,她爱唱曲儿就还让她唱,唱给我师傅一个人听也是一样。不过这几年的身契完了之后嘛——”说到这忽然停住了,嘿嘿地笑起来。
赵老板听得指甲发麻,硬着头皮道:“刘爷,不是我驳您,有银子谁不爱赚呢。只是这个碧纭太看重自己的身子,在盛春楼那种地方唱了两年整,至今还是个姑娘呢……”
“姑娘好啊!”刘一到“啪”地一拍桌子,“我刚说什么来着?没别的要求,就是要清清白白,要姑娘,要姑娘!她要是愿意,她这辈子都是姑娘!”
赵老板急道:“可就怕碧纭她不愿意啊……卖艺是一说,嫁人又是另一说……我说句得罪的话您可别往心里去,徐公公他……”说到一半,忽然忍不住往那叫小平子的身上瞅了一眼,继续道,“已经是这个样儿了,何苦一定要个姑娘家在身边……别说养在外宅十天半月见不着一面,往远了说,守着个太监,那不是害人家一辈子吗,我愿意她也不能愿意啊!”
刘一到听到一半就变了脸,听到后头更是捺不住,猛地抓起碟子,劈头盖脸就往赵老板头上砸,边摔边骂。“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你还真以为你养了个神仙啊?不过是个出来卖的,给脸不要,还作什么三媒六聘的春秋大梦?守着太监怎么了?怎么就叫害了一辈子?姓赵的你少给我装蒜,要不是咱家说了话让官家照顾你生意,你这店早被课税的掏空了!现在看不起太监来了,你信不信我一个人就能把这店整个砸平?!”
赵老板还想辩解,刘一到哪里听他说,直接把桌子一脚踹翻了,茶碗果盘呛啷呛啷碎了一地,茶楼里满满地坐得都是人,这时候曲也不听,都扭着脖子往这边看。茶楼虽然有几个跑堂,但赵老板忌惮着徐太监的权势,哪敢叫他们出来厮打,只得眼看着刘一到走到旁边的靠窗雅座,把那一桌也踢飞了,只剩一个受了惊的书生直挺挺瘫在椅子上。
“刘公公……刘公公……”他越是叫他公公,刘一到就越火大,看见墙上有幅前朝的古画,也扯下来撕得烂碎。茶客们见势头不对,连忙都挤挤攘攘地往楼下跑,碧纭也早丢下琵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赵老板又是心疼店,又是心疼这些被吃了白食的银子,眼见得堂屋里瞬间变成一片狼藉,正不知如何拦,忽然有一队官兵冲上楼来,为首的高声喊:“什么人敢光天化日之下打劫!”
刘一到扭头一看,反倒嗬嗬笑了,从怀里摸出块腰牌,径自走过去,拿腰牌狠狠敲了几下他的红顶子,道:“不开眼的东西,连咱家都认不得了,给你看看这个,你再跟咱家这么大呼小叫,赶明儿徐公公肯定认得你。”
那汉子忽然地软了下来,满脸赔着笑,“原来是刘公公,这是怎么话说的,咱们上个月还见过一面呢,您瞧我眼拙……怎么了这是?”
刘一到也不和他多话,只说“正好你这儿人多,只管给我砸就是了。”忽然又想起什么来,朝墙角喊:“小平子!小安子!”
整个二楼静悄悄的,没人应他,刘一到惊诧不小,四下一看,才发现自己带来的两个小太监早已不知去向,多半是怕惹事,一动起手来就溜了。刘一到愤愤地骂了句“没出息的混帐”,一甩袖子径自下楼去了,只留下上头一片乒乒乓乓的木头撞瓷器的声音。
却说那两个小太监趁着乱跑到街上,在闹市里左穿右挤就没了踪影,一直跑了快两炷香时候,平姜才站住了,捂着喉咙口咳个不停,抱怨道:“你真有本事,怎么就敢跑,还非拉着我不可。回头刘爷往师傅跟前一告状,咱俩还有活路么?”
小安子呼扇着衣领,喘吁吁地道:“不碍事,你看他那股火气,回去肯定只说赵老板的不是,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儿,大家都是拜了一个师傅,就算他品级高,也不过就是个带班的,凭什么一出宫就摆出一副呼来喝去的谱?伺候师傅也就罢了,怎么连着他也成了主子了?”
平姜连忙去捂他的嘴,正色道:“跟你说了多少回,怎么还是这么口无遮拦的?这话说得好没意思,你当他是师兄,他可认你作师弟么?嘴上占人家便宜有什么用,回头不还是照样使唤你捶腿端洗脚水。”
小安子被平姜这么一抢白,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笑道:“我一直是这样嘛,不痛快的就要说,反正这里没别人。倒是你,平时从没见你跟人起过半句口角,倒是偏偏总爱挑我的错儿。”
平姜扭过头去轻哼了一声,说:“看你小才教给你呢,你懂得什么——”忽然看见街口上有家点心铺,便笑道:“跟着刘一到跑了大半天,连口饭也没吃上,你饿不饿?”也不等他答,便一路小跑奔了过去,不多时回来,兴冲冲地把个没扎绳子的油纸包捧在小安子面前,一脸欣喜道,“还是刚切下来的呢,你尝尝这家做的好不好。”
“这是什么东西?”
“桂花糕啊,怎么连这也不认得?”平姜用两个指尖小心翼翼拈出一块,像是怕捏散了似的整个塞进嘴里含着,“以前在江南,每年这时候都有好多卖桂花糕的,我们那里有家铺子,掌柜的好象是叫老宋,新鲜的桂花晒干了,用蜜细细地酿一阵子,再混在糯米团里——”
平姜吞了糕,见小安子不动,便亲手拣了一块面上桂花末最多的递到他嘴边。小安子顺从地咬了一口,平姜才笑道:“嗳,小时候家里连米都买不起,哪吃得着这个,我就天天站在那铺子边上看,老板都瞧不下去了,赶上收摊要是有卖不掉的,就给我丢一块。嗯……这个做得虽然好,可总觉得没有小时候吃的香。”一面说着,一面把小安子咬剩的半块送进自己嘴里。
小安子鼓鼓囔囔地嚼了,果然香甜滑糯,吃完抹抹嘴,也不作声,只管自己伸手往那油纸包里摸。平姜笑道:“站在大街上挡人家路,走,咱们也找个茶馆坐着去。”
小安子道:“我才不去,刚在茶馆砸了一通,还要进茶馆?我就要在大街上。”平姜道:“那就逛逛吧,给你,你拿着。”把糕整包塞到他手里,小安子才得逞似的笑了。
两人往前一路走过去,旁边的麻油铺、饭馆、胭脂铺、绸缎庄,不断地吆喝,没完没了地接生意。这是秋冬时节,卖冰糖葫芦的扛着大把的稻草捆,上面戳满了红通通的山楂串,手里摇着个拨浪鼓。经过两人身边,一扬下巴,道:“小少爷,来不来两个?今年新下来的好山楂,没有核儿!”
平姜不好意思地笑着摆了摆手,那老头也不再劝,径自往前头走,仍是啪啦啪啦地甩着鼓。平姜忽然道:“到底是京城,随便一条街也比我老家热闹。”小安子说:“哦,我差点忘了,你对西京本来也不熟。”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安子却是土生土长的京里人。平姜十岁才第一次到京城,和绝大多数幼年入宫的太监们一样,被爹娘卖了十八两银子,一进城就被带给东门内的刀儿匠,从此他便没了那东西。
平姜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熬了三个月,就是在这个恶臭熏天、每天都有死人被拖出去的地方,他认识了陈仲安。最初那些日子,他每天晚上都希望自己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然而每天早上他都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疼痛在不觉中逐渐消褪,他终于感到了麻木。一能走路,他就进了宫。外面是怎样的,他已经几乎要忘了。
小安子问:“家里现在怎么样,你知道么?”
平姜摇摇头,咬牙道:“多少年也没他们的消息,我只当他们死光了。”
小安子道:“话虽这么说,可万一真有机会让你回家,你还是会回去的。不像我,让我走我都不知道要去哪儿……不如我跟你回去吧!去看看你家,看看京城外面是什么样,还有你说的那个老宋,也让他给我一块吃。”小安子把最后一块桂花糕擎起来左看右看,道,“你说这桂花是长什么样的?我怎么没见过?”
“嗯……许是因为天太冷了,长不出来罢?难道还像咱们这样的人,怎么着都能活……树不一样,一定要到合适的时候才能钻出芽来,就像师傅房里那几棵南天竹,不也是天热的时候才开花的吗。”
“这么说来,咱们这京城里也有桂花咯?就在这地底下——”小安子跺了跺脚,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又道,“只是不够暖和,只要天暖得够了,总还是会开出花来的吧?”
平姜露出一副困惑的表情,嘟着嘴想了想,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会的。”
“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要出来看桂花,还要看花瓣到底是怎么给做成点心的……话说回来,我根本就没见过,桂花到底什么样儿?”
平姜抿了抿嘴唇,低声说:“好多年没见过,都快想不出了。我记得好像是小小的,黄黄的,一团一团挂在叶子里,也有的生在树枝上,不留神的乍一看都认不出,可是香得很,一棵树能香一条街呢……”
话没说完,就被身边兴奋的声音打断了。
“嗐,你这时候说这些我哪记得到明年秋天!不如这样,下回咱们还是一起出来,你带我去看,这不就结了?好不好,就这么说定啦!”
看着小安子激动得神采飞扬的眼睛,平姜实在不忍心泼他的冷水,只得应了一声,“说定了”。
其实,下一次出宫又何止遥遥无期。
这一点早在平姜十岁入宫那年就是不争的事实。就算年纪再小他也明白,一旦跨进了这道宫墙,便再也没有挣脱的可能。
他熬了足足五年,才挨到这么一次出宫的机会,只有短短的四个时辰。
那么下一次呢?是不是要再过五年?那时候他该二十岁,小安子也有十八了,听人说,过了十五岁的太监就会被分派到各宫各院去做事,不再跟着师傅了。他和小安子会被派到一个宫里么?他被罚一个人跪着擦整个重福宫的地砖的时候,小安子还会偷偷地藏馒头给他吗?他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睡一个大通铺么?如果不是的话,小安子半夜睡不着的时候,又会有谁陪他熬着夜说悄悄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