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雁》阙地及泉

7、第六章

　　【六】
　　我一向知道，张家是一片看似平静的沼泽，深陷其中的人，一旦想挣脱，只会被吞噬地更快。然而多数时候，它只是一幅平静样子，不是做得好伪装，只是极少遇到有想要挣脱的人。
　　我并不知道小叔叔是在何时，又是如何惹怒了这片乌黑的泥潭。我的脑中一遍遍回忆那尊金光闪闪的坐佛的面相，我不安、忐忑，却仍无法确定那便是我的小叔叔，是那惊才绝艳的张叔夜。
　　我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人。
　　我急切想要求证。

　　除开廷璟摆的席，我还有一些场子要去，有家里的，也有外边的，外边的不大多，不十分相熟的帖子也不会递上来，然而零零散散地终究耽误不少日子。我紧赶慢赶地送完一圈人情，终于在冬至日的飘雪时分出了张家。

　　开福寺在大蜀山南麓，从庐阳过去，大致一日的脚程。我们几十人一路扬鞭，只半日便见了山门。
　　有迎客僧在山门外行礼，我下马，匆匆回礼便问他：“师傅可知犀照法师何在？”
　　迎客僧悠悠一句佛号，答道：“便在自在处。”
　　我闭目强敛了面上的焦灼之色，重施一礼，道：“学生唐突。”
　　他摇摇头。
　　我纵是再急，也只得转过身，借着山道外的苍山飞雪平心抑气。
　　不知是这寒冬雪景真使我心情平复，又或是只是瑟瑟北风使人心思冻结。再回过身，迎客僧一句“施主请随我来。”便往前带路。
　　随行的众人随一个沙弥去香客房少坐，我随着迎客僧一路绕过伽蓝殿、天王殿，终于走到报恩塔下的一座小院。他替我扣了三声门，便又冲我行礼，原路回了。
　　我纵是再抑住心思，此刻也不免再心浮气躁起来。
　　推门而入，一张罗汉卧榻停在院中。
　　雪下了半日，路上已经积起几寸，而这处山中小院，积雪更是能埋了寻常的鞋袜。院中一片平整洁白，簌簌风声雪声里，笃笃落子声清脆。
　　我站在将将进门处，轻轻唤了一声：“八叔。”
　　无人应我。

　　我的八叔张叔夤是他们一辈嫡出的兄弟中最不挑眼的，虽然与小叔叔是双生子，却才学平平。他性子平顺，一路走来也平顺，他从不多说什么，同他待一起时，就如同独处那样自在，而他也无处不自在，这却是难得了。而世人却一直只知工于辞章的张叔夜，却不知这处世有大智慧的张叔夤。
　　然而十余年前，一直平顺的八叔突然执意皈依释佛一道。我于此事有印象，是因这发生在小叔叔堕了文名前后，我见过庐州关于此事的致信，父亲命我看了，问我是什么意见。这是父亲第一次拿家事问我，我自然对待地庄重，然而当我苦思几日，终于拿了一肚子他人的文章做章程，准备与父亲讨教一番时，他却负了手，眼望满枝馥郁的西府海棠而不发一语。
　　我记得他当时的眼神，有苍山，有雾海，还有深海鲛人哭出的一把明珠。我见他微微阖目，晚风里，紫陌东风扬起碎花无数，覆上他的肩头。
　　“阿蒙啊”我记得他当天与我说，“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我在缭绕的花香中听清了这句话，却遗失其他晚暮的叹息。我自那时便深刻地知道，五蕴皆空，他做不到，我做不到。
　　因此，我们苦厄缠身。

　　我不知站着出神了多久，只知再回神时，斗篷外已覆满了白雪，而那方罗汉榻也彻底陷在了雪中，只他用油伞遮下的方寸之地尚干干净净。
　　我走过去，恰逢执黑，我便粘起一粒黑子，往左上星处的几粒白子旁一打，顾此失彼，却断了右侧几十目黑子的气。一时局势已分，我望着油伞下的光头和尚。
　　只见他好半晌才抬起那柄伞。揭开伞面，飞雪簌簌飘上棋盘，他慢悠悠数子入盒，“大半日的棋，只被你这一手便污了。”语气淡淡。
　　我却板起脸答道：“执着半日，岂不见是八叔着相了？”
　　他仍悠悠地收拾着，一切拾掇停当，方挟着两盒棋子站起。他与我差不多身量，此时站在榻上，自然比我高上一些。他瞧了我半晌，突然笑开。
　　“阿蒙”他道，“初次见你，方才一盘棋便当做礼了。”
　　我仍僵着神情，不答。
　　他步下榻，一路回房，我紧跟上。

　　炉上井水沸开鱼眼，他提壶下，一道水洗茶，二道水闻香，三道水才冲开一盏碧螺春。
　　我一直未饮那茶，他却自在地喝完一盏。
　　终于，一盏毕，他同我道：“此前叔夜一直夸阿蒙为人从容，我虽不曾见，却也一直向往。今日一见，”他望我一眼，“可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我未答他的话，也未觉有一丝尴尬。在见到那佛像的数月后，在这个我初次见的血缘面前，我只觉一份难说的熟稔扑面而来，那样来势汹汹，不待我抑住翻涌的情绪便红了眼眶。
　　“八叔”我哽咽道，“我见到小叔了。”
　　他停住注茶的手。
　　我问他：“此前小叔是否上了九仙山？”
　　他放下紫砂壶，抬头，“你都知晓了？”
　　我道：“我不知，我只知”我盯着他的眼，“这世上只有那一处，会将圆寂了的僧侣坐缸成肉身佛。”
　　他听罢最后三字，袖子猛地一拂，却又一瞬，生硬地停在了几侧。他定定看着我，一字一句问：“可当真？”
　　我掩上眼：“就停在家祠的享堂中。”
　　他一下站起，却又只是立着，像被什么粘住了脚。许久，又颓然坐下。

　　我于是听了小叔叔的故事。

　　但凡才子的故事里，总会有佳人的身影。小叔叔的一桩旧事也不例外。
　　那位佳人是前朝名动一时的女词人，一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成为多少春闺的呢喃。而小叔叔见她时，她却早已不是“一曲出而天下闻”的娇俏玉人。国破家亡，孑然一身，小叔叔在巢湖岸的绿柳夹道见到她时，她华发早生，一朵素馨花簪在耳畔。初秋的风曳起浩荡的水波，阳光细碎里美人身影模糊。
　　八叔说：“他其实未对我多说过沈念。我只知，他在巢湖边上住了许久。头次回来，他极高兴地同我说‘找到一位极好的词家’。而那几年里，我见他次数寥寥，却也每每有春风笑意。”
　　我的阅历并不能帮我拼凑出他们的事迹。其实情爱一事，最不讲究是非因果，因而每一人，每段情都不可一概而同地推测。可我仍从八叔提及的些许前尘里看到了雾霭后的往事。
　　八叔看向窗外。外面的雪下得越发紧了。
　　“叔夜本以为，没了外面的虚名，张家会放他走”他笑一声，“我劝过他，却劝不动。”
　　“我本想做出些举动，好让盯着他的眼没那么多。但我从来都是个没分量的。后来知道他上了九仙山，我便也在这里安心地待下，做一世假和尚，到了西天，再做真兄弟。”他眼眶发红，“可竟是这样也不肯放过他。”
　　我心头大恸。那大同之余却是阵阵的刻骨寒凉。这是怎样无望的一个家族，那层层叠叠的乌瓦，那挤挤挨挨的马头墙，那高耸的门楣，那深凿的古井，那一只巨大怪物里的分分寸寸，毫不犹疑地咬住你身下的每一片皮肉，你每得意一分，它便让你再疼一寸，生生世世，生生死死，你逃不出它阴影的毫厘。
　　我抬头看对面的八叔，那张与小叔叔八分像的脸上无声淌下一行泪。

　　暮钟响起，送来浩瀚诵经声，我回想起几个时辰前迎客僧一再的摇头。
　　我们脱不开这尘世，我们也脱不开张家

作者有话说

　　那个，我把这句特意提出来了啊。“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是纳兰性德同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