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归雁》阙地及泉

6、第五章

　　【五】
　　廷璟来找我时，我正在看父亲的信。
　　来庐州后，我收到父亲不少的信。但每封信，寥寥不过百字。随信寄到的，是一份邸报，参照看来，两份物事，邸报唱的是正末，那封家信不过是插科打诨的副净，尽随着正末转悠。
　　这一日，邸报中写道：着原山西学道杨素蕴领安徽巡抚。父亲在信中说：退庵其人，历职官署。自川北道至湖广，自湖广至山西，参议军务，任知学政。经历之丰富，视野之广阔，朝野上下，鲜有比及。吾儿当敬之重之，学之用之。
　　看罢，我有些烦闷，将展开的邸报与家信草草塞进信封中，片刻，又觉得不妥，将之拿出，仔细捋过折起，才放入信封中。
　　廷璟进来时，便看到我捏着信，一幅踌躇样子。他问我：“三哥，出什么事了？”
　　我原先并未发觉他进来，被这神兵天降的一句倒有些惊住。抬头见是他，摆摆手道：“无事。”
　　我起身让他入座，唤九香注水，片刻后，书房里茶香袅袅。
　　我笑问他：“听太爷说，你可是有小子了。多大了？”
　　廷璟不过一十七岁，听我问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整整衣袖，又轻咳了一声，道：“也不过是百日。”语气里却有些得意。
　　我抚掌：“好小子。动作可利索！”廷璟成亲不过一年。
　　廷璟则是臊得耳红，一个劲地朝门外拱手：“是祖宗保佑，祖宗保佑。”
　　我打趣够了，廷璟也喝干一盏水，不再面红，这才说了今日来的目的。
　　“先前四叔殁了，我这小子出生也没办”他道，“我是想，到日子了，咱们自家人喝一杯。满月宴与百日宴便算是一起办过了。”
　　我很是无所谓，但也随口问了一句：“不请外家了？”
　　廷璟摇摇头，“不办了，不算是大事”他停一停，才又说，“也要给方氏留余地。”
　　我这才知道，这个孩子并非他的嫡夫人所出，而我自然更不知晓，他何时有了庶夫人。
　　我看那张年轻的脸上，有一瞬间复杂的神情，然而不过片刻，又只有淡淡的初为人父的喜悦，而那喜悦也只是淡淡。张家嫡庶很是分明，想来廷璟也早已习惯并深以为然。
　　我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遇到廷渊姐。那时我尚有一些少年的活泼，闲时也与一众兄弟玩闹取乐。一日我们在宅子里玩官兵捉贼，我便专挑小的巷子走，找藏身的地方。几下拐弯，辨不清方向，倒一头扎进了廷渊姐的院子。虽然我不曾去过姊妹们住的院子，但我也知晓，她们的院子在平湖的东面，远望去，一排秀秀气气的歇山顶，灰色围墙外有层层叠叠的曼陀罗，馥郁芬芳。
　　而这处小院，我不曾到过，也从不知它的存在。
　　院中住着的，自然不止廷渊姐，还有其他庶出的姊妹，她们我也都不曾见过。
　　后来，廷渊姐与我说过，她庆幸自己只是张家庶出的姑娘，是最不值钱，最不被看重的，这样，她才能那样顺利地嫁给白景，有这么美满的婚姻。
　　我笑笑，对廷璟说：“这都是你们的事情，总之，不会薄了你们小子的礼。”
　　廷璟哈哈一笑，又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代你侄儿谢谢三伯了”后又加了一句，“满月礼也得补上。”
　　我忍不住伸手敲他脑袋，还没得逞，福桓进来了，一起的还有廷璟的人。

　　我们一下便停下来，并静下来。

　　张家的家祠，我此前不曾来过，但听小叔叔说起过，他的原话是：修得很是斯文败类。我从来不知，一幢死物，可以用这四字来形容。故而初初听起时，很是向往过一阵。我也拉着父亲询问过，他知晓来龙去脉后，一哂道：“不过是大了些，阔了些，没得听叔夜胡乱掰扯。”
　　我的小叔叔，如与他同字的嵇叔夜，身若玉山，才似涌泉，是十分潇洒有趣的一个人。记忆里，他与父亲很要好，一年中，总要往西京跑几趟，而一住也总要月余，这样一算，每岁他都有小半的时间在我家。
　　在西京，他十分闲散，偶尔把着我的手练一笔瘦金体，或是会悄悄塞给我一本《穆天子传》，不过最多的，是将父亲藏下的一众美酒喝干，总是父亲藏有多少，他便糟蹋完多少，而他来得又勤，每每攒不了几件，就被他祭了五脏庙，而他还要叫道不过瘾。我原先疑惑，父亲并不嗜酒，却有藏酒的习惯。往来人情时，他也极少收下东西，我所知道的几次例外，却是收下了几瓮清酒。而小叔叔喝干他的酒时，他痛骂之余眼角却总有温情。我这才明白，原来你打我捱的情趣也不总拘泥在痴男怨女中。
　　总之，那是一位十分合我心思的叔叔。那时的父亲，也颇合我心思。
　　然而有一年，他突然不再来。我耳中也听到一些不大好的消息。我知晓小叔叔虽在我家中过得荒唐，但在外却颇有文名，但我那时却听到一些江郎才尽的传言。我料想如小叔叔那般清亮潇洒的人物，那才思怎会如泉眼般说干就干，于是便去找父亲求证。然而他不复笑意，很是淡淡地嘱咐我，此后再莫提小叔叔了。而我今次回来也再见不到小叔叔。
　　我不知道我那位字唤叔夜的小叔叔究竟怎样了，一如我不知道这幽深广阔的家祠中有什么在等着我。

　　我和廷璟到得晚。郭淮在一道门迎到我们后，不用再等其他人，便跟着一起走到了享堂外，然后便止了步。我和廷璟一路又上了两级石阶，才到了享堂正门。
　　太爷在堂内一眼看到了我，招呼道：“老三到了，开始吧。”
　　我这才看到享堂内的人，并不太多，却是张家最有分量的。我本想和廷璟一同走到玉字辈兄弟那边，不想太爷招招手，道：“老三来这边。”
　　我有些踟蹰，太爷却已经转过身去，我只好走过去，站到他身后。
　　小叔叔那“斯文败类”的形容我尚未品味出，然父亲“大而阔”这顶朴素也顶写实的说法却是可见一斑。享堂修得深，越靠里自然越不易得光，加之我方才只是匆匆往里扫了一眼，又有人群挡着，自然看不见享堂内供奉着的一众排位前跌坐着一尊佛像。
　　空气中有隐隐的香气，不过我闻香并不在行，若是九香在此，定能闻出一些门道。
　　此时，太爷已经往身前的蒲团跪拜下去，我忙收起心神，将前额贴上身前冰凉的石板。三拜之后直起身，太爷又双手合十，行礼三番，这当是对着那尊佛像行礼了。
　　一众人站起，我忍不住打量身前的这尊佛像，太爷唤我们今日来此，应当缘于此。那尊佛像如真人大小，通身金漆，我看不出有什么奇异之处，若真要说出点什么，不过是面部如生，似真有拈花的笑意，但那也至多被称赞一句工艺精湛，实在算不上奇异。
　　我有些不解，太爷却不再有解释。他转过身来，冲我们挥了挥手，让我们散了
　　我一头雾水地进门，又一头雾水地出门。待连迈了三道门，出到张家宅子与家祠之间的那条巷道上，才有窃窃的私语声。
　　我听到有人在问：“这当是叔夜吧？”
　　却有一道严厉的声音劈过来：“噤声！”
　　于是再没人声，只有巷道中杂乱的脚步声，一如我不受控的心跳。我感到我的那颗心左突右突，似要跳出喉咙口，我只得硬哽住喉咙，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也再想不到其他心思。

作者有话说

　　小叔叔，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