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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四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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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就是因为洛依璃的父亲,所以她弄得如斯田地,被捧在手心上的天之骄女,就是因为她是洛清流的女儿而沦为阶下囚。
到底是怎样的折磨,能使一个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变得这般卑躬屈膝,变得这般诚惶诚恐?
想起自己的女儿,那个已经在燕朝历史上死去的女儿,牧子游不禁轻叹一口气,语气也缓下来,道:「你父亲涉嫌跟多名官员联合贪污,把这些年来每个济灾的账目都吞了至少一半,而且跟地方官员勾结以换取土地,他也有买卖官爵之位,经营非法赌场和妓院……」
也许是因为这麽多天来都在细阅关於洛清流的罪状,所以牧子游信口就能道出洛清流罪行,那卷由文武百官联名上署的洛清流罪状书,足足有一丈长,害牧子游熬了几夜才能阅毕。
愈是听下去,洛依璃的脸色就愈是惨白,这阵惨白跟脸上深红色的伤痕比起来格外清晰,她不发一言地听牧子游说着,心底空荡荡的只感到一片冰凉,比起牢房里的铁墙更要冷上百倍,现在应该是春天了,怎麽她还有一种身处冰天雪地的感觉?
连皇上也确认了爹爹的罪行,难道爹爹真的……
洛依璃不相信。
她冒着被斩头的危机道:「皇上,这一切也许只是误会……」
「唉。」牧子游又叹了口气,他看着那脸上挂着不相信神色的洛依璃,最终还是从怀中掏出一本账簿丢给跪在地上的洛依璃。
这本是洛清流秘密账簿的复印本,正本自然是收藏在御书房里。
洛依璃伸出颤抖的手捡起那本账簿,再把账簿平放在面前,用仅馀的右手一页页地揭开账簿,一行行整齐有致的字映入眼帘,这账簿简洁地记下於哪年哪月哪日曾在哪地进行秘密交易,证据确凿得令洛依璃再也没有勇气翻下去。
一直以来的信仰,在顷刻完全崩溃。
按在账簿上的右手,缓缓落下,最後无力地跌在地上。
由被抓那一刻开始,洛依璃一直毫不怀疑地深信父亲是被冤枉,自己半个月来所受的屈辱很快就会得到洗清,以後她还是洛家的小姐,还是万千宠受在一身的掌上明珠。
只是,血淋淋的证据却把洛依璃惊醒了,她开始发现这不是一场恶梦,这是现实,丑恶得令她不敢面对的现实。
十六年来的慈父,十六年来无微不至的关爱,背後竟然是藏着这般龃龉的现实,那麽多年身上穿的美丽衣服是否用赈灾的费用所织成?口中所吃的山珍海味是否本该属於灾民的?甚至头上的发饰丶房间的摆设丶别致的院子,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是否用赈灾的银子所换回来的?
「皇上……是否真的查清楚?」话一出口,洛依璃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多麽难听,沙哑丶带着哭音丶乾旱,就像杀鸡的叫声。
「全部属实,跟洛清流有干连的官员已经一概受审,全部人所供出的内容跟洛清流账簿里的内容完全吻合。」牧子游的声音就像从飘渺的远方飘来,偏生传进耳里却是这般清楚,甚至在洛依璃的脑海里嗡嗡作响,激起无限的回音。
全部……属实……
「朕今天要你来,就是为了问你,到底洛清流还有没有其他罪行是尚未查出的?如果你照实说出来,事情会比较好办。」牧子游在空口说白话,就算事情再好办,最後洛清流也逃不过斩头的下场。
洛依璃终於懂了,半个月来的非人道凌虐,就是为了逼她说出洛清流的其他罪状。
可是,洛依璃还是今天才知道父亲真的做过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想起她的一切奢华享受本该是赈灾的资金,本该是用来拯救在水深火热中的灾民,她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发抖。
也许是因为自己被酷刑逼供半月还是没有吐出一句话,所以皇上才要来亲自审问自己。
「我真的……不知道。」洛依璃本来垂下的头稍稍抬起,眼光是完全的绝望,昔日一双漂亮灵动的大眼睛只剩下被打肿後睁开的一线,但牧子游依然能从那睁开的一线眼睛中看见洛依璃发自心底的绝望,那种绝望就像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任何生气。
她已经失去所有依靠,她的人生只剩下一片荒凉。
牧子游也相信洛依璃是什麽都不知道,否则在酷刑逼供和绝望打击後,很少人能忍着不说出真相,更别说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公主。
在洛依璃被囚禁的期间,牧子游已经当着天下万民宣布洛清流将会在七天後被处斩,只有这个女孩依然什麽都不知道,活在一片凄凉当中。
只是,洛依璃既为罪臣之女,按道理是应该跟洛清流於同一天处斩,今天洛依璃来到这里的原因除了是逼供,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让牧子游亲口宣布洛依璃的死期。
凝视着洛依璃,牧子游不由自主再度想起那个飘然远走的女儿,临行时的决绝,连一次回头也没有,难道那麽多年来强逼女儿真的是自己的错吗?
「皇上……」身子摇摇欲坠,洛依璃突然开口唤道。
「还有什麽事?」
「请问……爹爹的罪,可以由民女一力承担吗?如果对爹爹有什麽惩罚,请问可否全都落在我身上?」长长的眼睫毛上是晶莹剔透的泪珠,洛依璃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的肯定。
「你甘心愿代父受过?」牧子游一怔。
「父亲养育之恩,民女不敢忘记,唯有靠这个机会报父亲的恩情,而且……父债女还,本是天经地义。」洛依璃双目失去焦距地道,如果可以,她愿意身受一切的罪行,只为换得父亲的平安。
「朕不能答应妳的要求,因为如果真的如你所言,朕哪里对得起天下万民?罪魁祸首没有受罪,反而由他的女儿代为受过,这不能服天下人之心。」牧子游很认真地道,他欣赏洛依璃的一片孝心,但他绝对不能答应他的要求。
突然想起,如果一天自己众叛亲离,那个身在远方的女儿可会站出来替自己一力承担罪行?
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就算这件事当真发生,恐怕她也不会出来帮助自己吧,她恨自己以自由威逼她学武,如果得闻自己出事,也许她会第一个拍掌叫好吧。
帝王之家最无情,他们得到一切东西,却得不到真心的感情,像洛氏父女之间的亲情,在帝王之家可说是奢望。
洛依璃不再说话,嘴唇闭得紧紧的,她早已经无言以对。
她还有什麽话可以说?
洛依璃被送走後,牧子游静静地看着依然大开的门口,过了半晌,他方才道:「出来吧。」
珠帘被拨动,发出珠落玉盘的清脆声音,一个少女从珠帘里缓缓步出,正是璎绯。
洛依璃刚才感到熟悉的事物,正是躲在珠帘後的璎绯。
牧子游托着头,没有看着璎绯,只是淡淡地道:「你知道朕判刑後曾经去过大牢找洛清流吗?」
璎绯默然。
「他没有求饶……」牧子游眯起眼睛,似乎进入思绪之中,他续道:「他只是跟朕说,要朕留下洛依璃的性命,因为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可是留下她的性命,不就等於让洛依璃报仇吗?」
璎绯依然默然,她知道牧子游并不需要自己的意见。
「可是刚才跟洛依璃一席话後,朕却不想杀她,这般孝女,朕杀了於心不忍。」牧子游自嘲地笑道,人年纪大了就会开始学懂心软,也许是因为看见洛依璃使他想起那些皇子公主们,刚刚成为储君的牧长天,和死状凄惨的瑾瑜公主。
「你可有什麽建议?这半年来你跟洛依璃情同姐妹,形影不离,此事可属实?」
璎绯点点头。
牧子游转过目光打量着璎绯,目光中竟然有些赞赏,璎绯明白牧子游的意思,他是在称赞自己的无情,半年情义就这样可以随意出卖抛弃,而且面对受害者还能保持冷静,这大约只有绝对无情无义之人才能做到吧。
杀手,本来就不允许有感情的,牧子游想要的是一部杀人机器,而非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璎绯正是相当符合他的要求,这也是为什麽牧子游花这麽多心思也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这些无情的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危险的,只有留在自己身边为自己服务才是最安全的。
「璎绯你说,朕该如何处置洛依璃?」牧子游目光灼灼地看着璎绯,璎绯依然是脸无表情,她明白这又是牧子游对她的考验,毕竟她年纪太小,还没有到能真正做到冷酷无情的年纪,加上自古帝皇皆是世上最多疑之人,所以多番猜测璎绯,想知道她是否真的能狠下心杀掉一个相处半年的单纯女孩。
刚才冷眼旁观洛依璃被凌虐後的模样,但璎绯依然是没有作声,可是牧子游依然觉得不足够,他现在要逼璎绯说出杀死洛依璃的句子,要把璎绯逼成一个完全冷酷的人。
一切,还不过是为了逼璎绯说出牧子游想要的答案。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璎绯淡淡地道出牧子游想她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