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落》俞筝影

4、巧遇得传奇

　　晌午，长安的街市上人头攒动。一个满身风尘的少年被人流拥着走，身不由己，心中气苦。他喃喃自语：“师父真是的，只说往西往南再往西，却压根没告诉我哪里是南哪里是西，叫我好找。咳呀呀，长安城当真大得很，又有这许多人在街道上，我可如何是好。”
　　那少年实在忍受不住，脑筋一转，却想出个妙法。
　　他自幼习武，很有些根基。当下，他运起内力来，不动声色地推向邻近的一个大妈。那大妈个子矮，伸着脖子东张西望，想走快些，无奈人流拥挤，怎么也走不快。那少年将内劲送去，使得大妈身体平移，落步方向稍改，走到一旁的人流间隙中去，这便给他自己挪了些地方。他随之挪步，很是高兴。大妈丝毫不知身后有人使手脚，觉得自己连走几步都不如之前拥挤，也很是高兴。
　　那少年见这法子奏效，便依样施展，又挪了一个中年客商，一个老迈农夫，一个少妇，渐渐走到了街道一边，眼见再挪开一个书生，就可以在路边站住脚了。
　　少年调了调息，正要把内劲送过去，却听那书生“嘿嘿”一笑。他一惊抬头，却见书生的一双大眼睛正瞧着自己，不由得大窘，慌忙收回内力。那书生笑容不减，道声：“小兄弟的功夫用得巧妙，好极好极。”不待少年反应过来，一把拽了他，两人退到路边一家店面前，站定。
　　少年没提防，给他一拽，竟然如愿退到路边，高兴得笑起来。但他随即便想：“这文气书生居然能识破我这伎俩，且一把便能拽我走，必然是个高手，不知会拿我怎样。”这样想时，他就笑不出来了，问道：“你识破我使功夫啦？你待怎样？”
　　那书生看着他笑：“我见小兄弟你功夫用得巧，赞你一句。你又不是对人使坏，还怕我怎样？”
　　少年想想，挠头道：“咦，你说的对。”之后便问那书生，“那我向你打听个酒店——你知道人和居在什么地方不？”
　　书生听罢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用手指指头顶上方。
　　少年抬头一望，也哈哈笑起来。
　　他们身后那店面门上，朱漆大匾，写正是“人和居”三个大字！

　　人和居雅座中，书生要了新酿的玉液酒，替少年满斟了一杯，自斟了一杯，两人对坐共饮。相互请教了姓名，少年自称叫蓝瀚海，书生便自称叫高昂。
　　蓝瀚海品一口那酒，向高昂道：“帝王之都，玉液陈酿，名不虚传啊。又难得我们遇得巧，今日同高兄对饮，欢畅得很！”
　　高昂也道：“正是，原来你我都是寻这人和居来的，这当真巧了。”饮口酒又问，“不过这人和居并不是个出名酒店，怎么小兄弟倒像是慕名寻来的？”
　　蓝瀚海沉吟一下，对高昂说：“我住北疆大漠，第一次来中原。住什么酒店全是师父指点。师父专门说了这个人和居，我就找，也不知这算不算慕名。哈哈，它是否出名我都不管，总之师父指点的不会错。诶？高兄你既然知道这酒店不很出名，怎么也专门寻来？”
　　高昂笑了：“我么，想讨个清净。”
　　蓝瀚海摇头：“这话说得不实在。要清净你就上终南山，藏得人都找不到才最清净。你到这酒店来，终究是个俗世，讨得什么清净？”
　　高昂哈哈大笑，竖起拇指来：“小兄弟说的好，说的好。我就是在终南山上呆腻了，觉得自己不是个免俗的人，又下来了。”
　　蓝瀚海大奇：“高兄，那你是个隐士啦？”
　　高昂把酒喝干了，凑过去和他说：“谁说的？我这隐士一半是假的，你见到别的哪个隐士隐不住了又下山来？”
　　蓝瀚海听了好笑：“高兄，那还有一半真的呢？”
　　高昂又倒杯酒：“另一半真的隐得好好的，你自摸不透，我也摸不透。”
　　蓝瀚海哈哈笑起来，把自己的酒杯满了和他碰杯：“好，好，我不摸透。我只向你那半个真隐士打听一家人怎么样？”
　　高昂剑眉一挑：“打听一家人？是哪家的人？”
　　蓝瀚海道：“据说叫做千家，估计是一家姓千的。”
　　高昂脸色登时肃穆，直望他眼睛问：“你怎么问这家人？”
　　蓝瀚海挠头：“怎么啦？师父说这是他故人的家族，想来不是个坏家族吧，你怎么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高昂冷冷道：“是你师父故人的家族，你却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家族？”
　　蓝瀚海不悦：“师父只说那家人十分隐秘，我就向你这半个隐士打听啦。我要全都知道了还打听它做什么？这家人到底怎么个样子，师父不好好说，你却是这样表情。”
　　高昂大愕，细细看了蓝瀚海半晌，见他不似作伪，才和缓了神色道：“对不住，这千家是个大大传奇的家族，我知道些千家故事，很佩服他家贤人。但总有些恶人打这家人的主意，为我所不忿。我刚才见你打听，还道你也不怀好意。”
　　蓝瀚海就笑了：“师父还说我相貌端正呢，今日却被你当做坏人！”
　　高昂也笑：“小兄弟，这世上恶人可不都是丑的。”
　　蓝瀚海再和他对饮一次：“不管恶人啦，现下又没有恶人。请高兄讲千家的故事给小弟听听可好？”
　　高昂把酒饮过，说道：“这千家么，和我一样，是半个隐士。”蓝瀚海听得惊奇，追问他详情。
　　此时已近午饭时候，人和居的客人陆续多了起来，店内不免有些嘈杂。开始坐在店门边上的七八个汉子，骂骂咧咧地都起了身，往雅座这里挪过来，坐在蓝瀚海与高昂邻桌。其中一个土灰色衣服的还瞪了蓝瀚海与高昂一眼，似乎是嫌他们占了最好的桌子。
　　高昂道：“有些子饿了，咱们要几样小菜，坐到里面包厢慢慢地说。”

　　店小二多得了高昂的银两，特意让厨下弄了最拿手的菜肴。蓝瀚海的心思却不在菜肴上，他一坐定便问：“高兄，那千家怎么也是半个隐士了？”
　　高昂却悠悠然，端起酒杯来，一嗅之下，仿佛失了酒兴，又放下了，转而提箸搛起一片陇西金钱肉，不紧不慢地说：“世人说千家的\'女子最姝，士人最贤，藏典最丰，学术最渊\'，这话极对。千家素来神秘莫测，据说每代千家士人都是才可佐国之贤，却从没一个位极人臣，然而如果到了国策难决的关键时候，又仿佛总能得到千家人的神秘相助。又说千家每代女子都是绝世姿容，只是她们平日决难觅得芳容，惟有一嫁惊人，嫁后依然杳杳无踪。千家所藏典籍囊括天下各门绝学，文武医药，治策战略无不尽有。千家藏得甚紧，非本族人士不可参习。而天下之大，总有人机缘巧合得此学识，日后有稍稍显露之处，都足以睥睨天下。所以我想，千家也是半个隐士，既有积极出世的心，却并不想混于世俗繁杂。”
　　蓝瀚海听得心驰神往：“这千家如此行事，也不怪我师父说不清楚它细况。高兄，到底是半个隐士高明，所以千家如此奇名传世，你如此见识广博。我师徒不了解这些，妄想来找千家之人，唉，真是傻得很。”
　　高昂笑道：“小兄弟莫灰心。我不过讲些江湖传闻，你不知是因为居处远离中原。你在此处住个三年两年，见识必定比我广。”他安慰过蓝瀚海，按下他酒杯，只催他吃饭菜，自己也夹了块油炸虎皮辣椒吃了，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不知尊师哪位？当初是如何与千家有故的？”
　　蓝瀚海踌躇一阵，歉笑道：“我师父嘛，一个牧马老头，人和和气气的，在北疆也没什么名气。至于他和千家有故，这个故，不大好说。”
　　高昂一时狐疑，试探着说：“据我想，千家人气不旺，和千家攀上交情的机会是少之又少，无外乎是结识千家贤士为友，得了机缘获千家贤人指点学识，或邂逅千氏美女。其中邂逅千氏女子几乎全无可能，便该是前两种吧？”
　　蓝瀚海愣一下，很不好意思地说：“这……可叫我怎么说呢？听师父的口气，好象他的故人，正是个女子。”
　　高昂大吃一惊：“你师父好大本事！见千家典籍比见皇帝难百倍，见千家贤士比见千家典籍难千倍，见千家女子却比见千家贤士难万倍。你师父如何能见到千家女子，那真真羡煞人了！”
　　蓝瀚海也大吃一惊：“这样难啊？阿唷，我师父本领这么大……阿唷，他让我来中原找千家女子，难不成是想让我也练这个本事？”
　　高昂方才吃惊，这时却不免有点好笑，心想这是个傻小子，把找女人当正经本事。他笑过又想：找一般女人的确不算本事，但单凭一人能找到千家女子，却是件大本事。
　　高昂一边猜测蓝瀚海的师父如何与那千家女子邂逅，一边同蓝瀚海说：“放心，你独个人找，的确不易。但如果知道门路，寻千家人还不是件难事。”
　　蓝瀚海听了，知道眼前这高兄必定有些门路，便满脸都是佩服神情，想知细况。那高昂却陡然冷了面孔，头一侧，向屏风外喝问：“谁？”
　　屏风后便传出哈哈笑声，不一会儿，几个人次第进来，一字排开，各守一个方向，堵住二人出路。
　　蓝瀚海仔细看，发现他们正是方才挪位子的那些汉子。
　　高昂眼神转了几转，瞥到当中一人腰间若隐若现的令牌，已然明了，当下便换了笑脸来，问道：“是官府的大爷们，有何贵干啊？”
　　带腰牌那人嘿笑：“先生既知道些传奇故事，正投了我家老爷的喜好，不如和在下走一遭，给我家老爷讲些故事解闷。”
　　高昂眉头大皱：“不妥不妥，你不知我这人最是见不得老爷。好些人在各种老爷面前，都说不出半句人话，只会胁肩谄笑点头哈腰。我学不来这些个，一旦惹了老爷，还不得死了？”
　　那人听了大怒：“你油腔滑调的讥讽谁呢？”
　　高昂大惊失色道：“啊呀，不敢不敢。我怎好讥讽谁呀？咳咳，就算当面讥讽了吧，也没有暗地里做些手脚害人是不？”
　　那人听了更怒：“你这厮嘴恁长！”高昂佯作害怕：“官大爷莫骂我了。我这厮嘴长还好，不比某些人手长耳长。啊呀，官爷不如喝点小酒压压怒气，今日这酒可是加料不加价啊。”
　　高昂这几句话说来，使蓝瀚海当即明白酒中下了药，也正说中那人心虚处。他们本是官府兵丁，正为了访寻千家女子便装出巡，都是功夫不弱的，最初听到蓝瀚海说出千家时便警觉起来。后来见二人挪入包厢，便买通厨下，给二人酒内下了迷药，哪知高昂一嗅便知端倪，只劝蓝瀚海吃饭菜，是以二人并未被迷倒。那时说到千家易寻，屏风后的人一激动惹出声响，便给高昂发觉了。那些人本身做得失败，再给高昂这一讥讽，脸上挂不住，当即就要动手。
　　高昂早看好临窗的那个人神色带怯，相对好欺，对方拔剑之初，他当即向那方向跃去。刚要唤蓝瀚海，却见蓝瀚海也已跃去，还比他更迅捷些。
　　高昂哈哈大笑：“小兄弟内力好，轻功更俊。来，来，咱们出去和这些家伙打一打，在里面怕要伤了老板的桌椅。”
　　蓝瀚海应道：“再好不过。”抬手点到前面瘦小兵士胸前。瘦小兵士是个新手，见二人一并跃来，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还没给他点到，就已经头晕，当他点实了，更是应声倒地。
　　高、蓝二人对视一眼，双双从窗跃出。窗外便是街道，二人极为默契，甫一落地便齐向郊外奔去。
　　便装官兵次第跳下，紧随其后。
　　待到人烟渐稀处，远离了可能伤及人财之地。高昂顿一下脚步，猛然回身冲入官兵堆里，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蓝瀚海袖中“倏”地钻出截玄铁一样的物事，那物事被月光映得一寒，“铮铮铮”弹开作一柄长剑。他捉剑在手，随后也杀入战团。
　　高昂见了那剑，面露异色，渐渐地退出垓心，只和一个人独打，且留心看蓝瀚海剑式。
　　只见蓝瀚海起势如朔风，瞬间旋到一人面前，将他骇个半死。还未及那人回过神来，俯身送剑，在他胸前三寸开外大画一弧，随即腰劲一加，反转方向，又旋至另一人面前。这回却是折身展臂，在那人肩脊顺次三点，之后身势斜掠，旋向下一人。他左手辅按剑脊，右手稍松剑柄，催动内力，教剑在掌下旋起，逼向那人腰腹，一点即收，后翻筋斗袭向他人。筋斗翻至，足尖微微点地，上身后仰，带剑横扫那人颈侧，而后转身跨一大步，往旁边一人眉心一挑。接着一跃而起，过最后一人头顶，只将剑气给他兜头一罩，轻巧巧落回原地。
　　蓝瀚海动作极快，全部招式使完，正好转了一圈。他身形停了之后，那六人才次第爆裂了衣衫，显出身上几处红痕，都是穴道被剑气所伤的痕迹。六人这时一个接一个仰倒在地，晕厥过去，倒地也倒得正像个六角的星星。
　　眼看蓝瀚海处理完那六人，高昂心中已然有数，这才专心同眼前这兵士来斗。那兵士初时不知高昂有意放缓招数，只为看蓝瀚海的套路，还颇为得意。一旦高昂真个斗他紧了，立即不支，不到三招就被高昂擒住。
　　高昂神色自若，掇了那兵士一条右腿，道声：“去！”便随手将他甩向半空。那兵士骇得要死，在空中张牙舞爪地叫唤。最后他重重落在数丈之外，哼哧了半天，爬起来，打量着自己仅断了胳膊，居然没死，欢叫了声，落荒而逃。
　　击退了便装的官兵，高昂回头向蓝瀚海微笑，淡淡地夸了句：“纳兰小兄弟，当真好手段！”其时月色忽出云影，洒落下来，刚好映亮高昂的半张脸，使之愈加清朗奇俊。
　　蓝瀚海却着实一惊：“高兄，你叫我什么？”
　　高昂哈哈大笑：“小兄弟你难道不姓纳兰么？一把\'惊沙\'玄铁剑，一手\'划沙\'、\'点沙\'、\'旋沙\'、\'扫沙\'、\'扬沙\'、\'筛沙\'的\'环沙六式\'使得如此纯熟，必是多难大师嫡传。我说北疆还有哪个牧马老人有恁大本事，竟是把他老人家忘了。”
　　蓝瀚海“啊”地赞道：“谢谢你夸奖。你好眼力，竟能看出来！”
　　他真名的确叫做纳兰瀚海，正是北疆剑术名家多难大师的唯一嫡传弟子，也是纳兰剑道的少主。他此来中原，是为了师父的一桩秘事，必定要寻到千家后人，为少麻烦，才将姓氏第一字省去。他这一派的剑法名声甚是响亮，但真实剑招并没多少人亲见，是以这时候他听高昂叫出他姓氏，认出他剑法，全无警觉防备之意，反而大感亲切，脱口便赞。
　　高昂看他并无一点疑心，略觉诧异：“你怎不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姓氏师承？”
　　纳兰瀚海拍他肩膀：“高兄乃是高人，自然知晓许多。我还问你个啥？难不成交了你这朋友还怀疑你么？”
　　高昂愣了愣，忽而哈哈笑起：“纳兰小兄弟，你这话说的磊落，我若再瞒你，就不算朋友了。”
　　纳兰瀚海笑道：“原来你也瞒了我。”
　　高昂点点头，向他一揖道：“纳兰小兄弟，你既当我作朋友，便应把我认个明白，我本不叫做高昂。”
　　纳兰瀚海还礼道：“这没什么，之前彼此瞒了姓名，现在都报真名字，大家扯直不就完了。”
　　高昂道：“是这个道理，现在我就来告诉你我的真名字。”
　　纳兰瀚海以笑示同意，心里却道：高兄忒酸腐了些，弄得这样慢吞吞，什么不肯快说的？拖拖拉拉像个女人，也不知是不是他名字有什么见不得人。
　　正想着，却听高昂不紧不慢地说：“纳兰小兄弟可听好了，敝姓千，双名家轩是也。\'高昂\'二字，正是我这\'轩\'的意思。”
　　纳兰瀚海骤然跳起来，一把捉住他双肩，仿佛生怕他跑了，将他上下打量。千家轩被他捉住打量，不得脱身，但笑不语。月色不知所措，依旧照下来，照得这一幕颇为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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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就是很像武侠滴~~~~~
所以我混乱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