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窃窃授机宜 ...
-
由于赵鉴棠公事在身,三人一行骑马疾行,比之卓清潸和小袋子步行前来快了许多倍。一路上小袋子千方百计想套问出赵鉴棠的公事是什么,赵鉴棠的心思却只在卓清潸身上。他不时对卓清潸嘘寒问暖,又事事顾念着卓清潸,使得小袋子很有机会开他二人的玩笑。但是卓清潸对他明显的照顾毫无反应,和他爽快喝酒谈心一如兄弟,只对小袋子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三人兜了一路的圈子,各有各的心思,不几天便到了余杭郡。
赵刺史名叫赵泽世,作为余杭郡最高军政长官,他造的府邸相当肃穆气派。但他本人却并没有多少威慑力,背是微微驼的,膝盖是微微弯曲的,眼睛是微微眯缝着的,嘴角是微微上扬的。从头到脚看一遍他,只觉得无处不透出谄媚。他那样貌身姿,绝对是多年官场上阿谀逢迎的结果。赵鉴棠拜见他时他却极力想摆出个家长模样,卓袋二人拜见他时他更极力想扯出官腔来,然而他的谄媚刻在骨子里,任他装也装不出一点威势。
赵鉴棠在路上就帮二女想好了名字,称她们作“代氏兄弟”,卓清潸化名代山,小袋子化名代梓。赵鉴棠依此对他爹介绍了,赵泽世敲着自己脑袋想了半晌也没想起长安有什么“代氏兄弟”。他自然想不到这名字是假的,他只当是这兄弟名声太小,就有些瞧不起,只给二人住个后院的小间。
赵鉴棠大是尴尬,多次请求他爹给二女换个好客房,赵泽世只不同意。二女早看出这赵刺史为人,知道赵鉴棠的难处,便叫他不用费心。二人住在那后院小间,邻着下人仆妇的居室,日日和那些人高谈文化事。那些人反正不大懂,于是二女扮起文人来倒很是得心应手。小袋子淘气,更是拿自己的名字作文章和那些下人开玩笑说:“我是代梓,即\\\'袋子\\\'也。你等不急着笑话我的名字。我这个\\\'袋子\\\',决不是\\\'酒囊饭袋\\\'的\\\'袋子\\\',却是\\\'掉书袋\\\'的\\\'袋子\\\'呀!哈哈哈哈……”几句话绕得一干下人面面相觑,私下便以为她相当有学识。
转眼两三天过去,赵鉴棠有差事要办,四处奔走总不在家,难有机会探问婚事。就算他在家呆一时半会儿,在二女怂恿下对他爹旁敲侧击,那赵刺史却也狡猾得很,半点口风不漏。
这下二女都有些急了。卓清潸着急是想尽快抓到把柄摆脱这婚事,小袋子却觉得摆脱这婚事简单得很,只是她竟然不能成功打探出这件事的底细,令她大为恼火。
惶惶惑惑到了第四天,小袋子在前厅后面的回廊内慢走散心,刚巧转到垂花门时,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跟在赵泽世身后进了院子。赵泽世屏退所有下人,带那人进了客厅一旁的偏厅。
小袋子好奇心大起,她看到院子里空无一人,便跟上去,用她的老法子在偏房窗纸上戳出个小洞,俯身去看。这一看,惊讶得“咦”了一声。
偏房内,赵泽世神色肃穆,恭恭敬敬延客入座。那客人虽是用破斗笠遮了面孔,身上穿的,却是华贵的黄色绸衣。
小袋子认出那人所穿绸子乃是官绸,黄色又是贵人之色,向来明黄色为皇帝服色。这人所着黄色稍暗,可以断定他不是贵族,也当是官员。她便纳闷,这人戴破斗笠是想遮掩,又穿华服仿佛想显摆身份。如此悄悄地跑到赵府,却不知道要做什么。
来人毫不谦让,敛襟往上座坐了,把斗笠摘下来。
小袋子看他眉宇间颇有威严之意,眼中更有精光时现;手掌宽厚,腿脚粗大,落座时不拘小节,想到:他和赵大哥一般,是个武官。
果然赵泽世把门窗一律掩了,回身便拜,口中敬称“焦大人”。来人只微微颔首,竟是堂而皇之地受了这一拜。
小袋子念叨一遍所知晓的官员,面露疑色:“难道是……”那“焦大人”神色冷峻,伸手指指一旁的座位。赵泽世当即领悟这就算是赏他坐,慌忙胁肩谄笑,小心翼翼地坐了。
那“焦大人”见他反应迅捷,脸色稍稍和缓,便向他问:“赵大人,鉴棠的婚事,没出什么乱子吧?”赵泽世心中发虚,嘴上却装做无事:“没有没有,哪里会出乱子?”
小袋子“咿呀”一声,心道:原来我卓姐姐和赵大哥的亲事是那些官员们逼迫来的,怪不得如此诡异。
那“焦大人”微微冷笑:“是么?我却听说,新娘子已经逃了,不知可有此事?”
赵泽世吓得“扑通”跪地:“焦大人,这……这……”他一连“这”了好几个,实在找不到什么理由来搪塞,只好说,“这实不是下官的过失啊!”那“焦大人”任他扣头如捣蒜,也不言语。
赵泽世额头汗涔涔:“焦大人,下官必当尽力补救。”
“你又如何补救?迫他们卓家抓人回来?”那“焦大人”说着,翻眼瞥一下赵泽世,他果然惊讶地说:“下官想的,正是这样……”
那“焦大人”拿眼角盯了赵泽世许久,忽然问:“你知不知道,为何上面要你结这门亲事?”
赵泽世愣了愣:“这个下官不知,下官只管从命而已……”
那“焦大人”就说:“这事你还是知道清楚些好。你听说过千家吧?”
小袋子在窗外,听得这个姓氏,周身一颤,差点叫出声来。
里面赵泽世也惊得“啊”了一声,顿时满眼景仰神色:“下官听说过,那一族的传说谁人不知?据说千家女子最姝,士人最贤,藏典最丰,学术最渊。只是这千家仿佛向来隐居,自古只知他们祖籍余杭一带,谁也不知他们家宅到底何处。焦大人忽然问起千家,却是……”
那“焦大人”道:“好个\\\'女子最姝,士人最贤,藏典最丰,学术最渊\\\',尤以\\\'女子最姝\\\'为首,可见世人之心啊。”
赵泽世忙接过话来:“是是是,世人心俗,皆好美色。”
那“焦大人”目光忽地冷了:“你这话真是直截了当。看来你是知道,我们的\\\'大老爷\\\'也长了颗俗人之心了,是么?”
赵泽世一听“大老爷”,脑筋一转,反应过来,不由得心惊:“大老爷?啊!您是说……”他几乎厥了过去,“……大老爷他,竟是要寻访一名千家的女子?”
小袋子听他这样惶恐,细心想想,也明白过来:他们说的居然是皇帝纳妃的事。
那“焦大人”点点头:“你算算,这一代的千家子女,年纪几何了?”
赵泽世答得快:“下官记得二十年前有千家二女同嫁的事,那两女子早殇,但想来他们那一代的男子如果结婚生子,其子女,总该有十多岁了。”
那“焦大人”捋须道:“‘大老爷\\\'也将近十六岁了,这样年纪,却不相称?”
赵泽世面露难色:“这个……却看怎么说。大人您想必知道\\\'千家之命\\\'的说法吧?千家之人少有善终,碰了千家人的,也难不坎坷。当年那两个千家女子,所嫁之人均是重臣,结果,两个美人毁了,连娶了她们的人,也是毁了……”
那“焦大人”笑了:“你担心这个么?呵呵,我又如何不知?当年千殊懿嫁司空朱世德,不到半年即暴病身亡,世传她是朱世德所杀。而朱世德也随后精神失常。千殊暄嫁宰相韩闻骥,三年后才产下双生女婴,孩子长到七岁上时,一家四口无端暴毙,据说,正是其中一个小孩子下了毒手。”
赵泽世不明所以。
那“焦大人”继续说道:“‘大老爷\\\'的命数,岂是朱世德韩闻骥之流可以相比的?自不惧什么\\\'千家之命\\\'.况且,你之前既也说过你\\\'只管从命\\\'的话,难道还不明白些自保的道理?‘大老爷\\\'什么想法,咱们只管给他办来就是。你替他想到了,他不一定领情,却说你借口推诿呢。”
赵泽世恍然大悟:“焦大人好高明。”停一下却道,“可是那千家人行踪隐秘,如何探访是好?”
那“焦大人”哈哈大笑:“这就要着落到鉴棠身上了。”
赵泽世试探着问:“您是说,小儿的婚事?”
那“焦大人”点头道:“不错,你记得二十年前,千殊暄那场婚典吧?她的司仪是谁?”
赵泽世想想,豁然开朗:“啊,是卓家老先生!江湖盛传千家有个兄弟家族,通晓千家一切事宜,这样看来,竟是卓家了!小儿娶了卓小姐,便可以……探知千氏后人的下落。”
那“焦大人”说道:“呵呵,鉴棠在我手下做事多年,这次交他做这样一件大事,立过了功,也好提拔。”
赵泽世一听“提拔”两字,高兴得嘴也合不拢。那“焦大人”却大皱眉:“你别高兴过早,鉴棠是个大大的耿直人,我怕他不那么容易配合,在亲事结定之前,你先别告诉他我们的目的最好。”
赵泽世连连点头应允,忽然却尴尬了:“可是……那卓小姐都跑了……”
那“焦大人”嘿然道:“我却不管什么小姐,我又没说一定让鉴棠和什么小姐结亲,我要的是他和\\\'卓家\\\'的亲事。这还不好办么?你若担心鉴棠的终身幸福,我担保事成之后,另为他择娶良配如何?”
赵泽世再无异议,感恩戴德地拜谢。
小袋子听得愤慨,她马上跳起来就要去找卓清潸,一回头,正撞在一人胸前。她撞得前额生疼,那人却一把捉了她问:“你干吗偷听?”
小袋子抬头一看,正是赵鉴棠,吓了一跳,又见房中赵泽世和焦大人随时会出来,赶忙拉了他往后院跑。赵鉴棠被她拽着跑了一段,愈发纳闷,不慌不忙地反手扭住她胳膊,略一加力,把她拎起来,怒呵:“你这小家伙恁地奸诈!”
小袋子被他拎得难受,又听他这样问,更加气愤,当面斥道:“我就是奸诈又怎么样?比起你父子两个还不是小巫见大巫!你就装得像口锅似的那么敦厚,专骗我的卓姐姐是吧?你可骗不过我去!你打量着谁不知道你们要给小皇帝找千家女人做老婆呢?你们要找就他奶奶的自己找去,把我卓姐姐的终身幸福也赔进去做什么?你们一个个耍奸弄鬼,枉称男儿!”
赵鉴棠被她骂得找不着北,只听到“给小皇帝找千家女人做老婆”,惊道:“你怎知道?你偷听到了?”
小袋子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道:“啊哈!你可承认了吧!你分明早就知情,故意来赚我卓姐姐!好啦,我就是偷听到的。要不是听到了,还不知你们品德这样坏!这下你来杀我灭口吧,我变个小鬼,正好四处揭你们老底!”
赵鉴棠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随即惊问:“你说我寻千家女子这不假,但怎么和卓小姐的婚事有关?你说清楚!”
小袋子被他问得一愣,陡然想起那“焦大人”吩咐赵泽世要瞒住赵鉴棠的话来。原是自己盛气之下忘记了这个,只以为赵鉴棠和那“焦大人”赵刺史是一伙的。于是她面上的怒容一松,讷讷道:“咳呀,都怪你要这么粗鲁抓我,你不放了我下来,我怎么给你说清楚?”
赵鉴棠也是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拎的是个小姑娘,还是卓小姐的朋友。方才她一身男装,又在偷听,他一气之下想也不想便出手教训她。这时经她提醒,赶紧松手道歉:“对不住,我一时忘了你是……”小袋子被他突然放开,仰天掉落在地上,摔得嘿哟直叫。
小袋子暗骂他蠢笨,也不来扶,只好自己爬起来,很不乐意地把听到的讲给赵鉴棠。
赵鉴棠听得额头冒汗:“你说的那\\\'焦大人\\\'正是我的顶头上司,兵部尚书,名讳上霄下岳。他待我有如亲子,且常常委我以重任。这次寻访千家女子的事,他也交代给我。我住酒店,会信使,回余杭,全为此事。我本以为,千家虽神秘,正经寻访总能寻到。哪知我爹爹和焦大人竟算计着拿婚事做文章?这样看来,你这偷听是听对了,我很对不住你。”
小袋子暗想:“怪道那两个家伙要瞒着他,他果然脑筋是直的,一点弯儿也不转。居然还管给皇帝抓老婆这档子事叫重任,真是够傻。想来那小皇帝也不是什么好皇帝,竟是个大大的倒霉皇帝,手下的臣子不是奸猾至极,就是傻得出奇。”一边想一边将他左瞧瞧右瞧瞧,且舒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她忍了笑作正经状道:“没事,反正误会一场,澄清了就行了,我刚也骂了你,大家扯直。现下我们一个战线了,就想想办法呀。你找了这许多天,找到什么千家人了没?”说完却又笑起来,仿佛赵鉴棠是极度可笑的人。
赵鉴棠也有些纳闷,但想到这小袋子向来爱傻笑,便不再管,摇头道:“还没有。也有许多很相似的,细细查来都不是。其实这事的麻烦就在于上面不要声张,我们盘问人时也就不好明问。不明问,要暗访,当然就难办了。”
小袋子小手一挥:“我来想,我的鬼主意,全天下最多!不就是盘问个人嘛,那还不简单!”赵鉴棠将信将疑,就任她去想。
小袋子凝神想着,不时喃喃自语,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赵鉴棠等得久了,略有些心急,凑上去,准备催她快想。就在那时,小袋子“哇”地大喊一声,唬得赵鉴棠猛然后仰,几乎跌倒。小袋子却在拍手欢呼:“有了!”
赵鉴棠恼她一惊一咋,皱眉问:“有了什么?”
小袋子跳到他面前说:“你下次遇见个相似的人,就叫他背千家家谱嘛。”
赵鉴棠不屑道:“胡闹!好端端的就逮人背千家家谱做什么?人家以为我疯了。”
小袋子也不屑道:“你这都不明白,真是笨死了。你要引真正千家人出来啊!”
赵鉴棠更加不屑:“那能引出什么千家人来?”
小袋子很不以为然:“千家人隐居不出很久,一听有人说起家谱,还不乐疯?还不对你大生好感?还不立即就出来给你背?这还能引不出来么?哼,我说那些以为你是疯子的,必然不是真正的千家人。若遇上这样人,你就反而笑他们才是疯子,他们若气急败坏了,你就和他们打,反正没多少人能打过你……”
赵鉴棠只觉得这法子全是小孩胡闹,漏洞百出,小袋子还依然说得兴起,于是不再答对,一笑了之。
小袋子见他渐渐没了兴趣,便说:“看来你是倦了,也罢,我找卓姐姐去,她还不知这事呢。我全告诉她,请她也帮你想想办法。”说罢狡黠一笑,回身蹦蹦跳跳地去了。
赵鉴棠回到房内,躺在床上自己沉思。一会儿想起父亲和焦大人平日里的种种可亲处,一会儿却仿佛看见他两个商量着拿自己婚姻做计骗取有关千家的消息,想来想去,当真是辗转反侧。忽然,好似一个影子闪入眼帘了,恍然是卓清潸。他不由得为难起来,既想当真做实这亲事,又恐她恼恨自己。不多时,小袋子的声音也仿佛在耳边响起,尽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让他心烦意乱。他想到小袋子可能此时已经把实情全给卓清潸说了,卓清潸从此有了理由拒绝婚事,于是大为唏嘘起来。
他唏嘘时,眼前的影子更晃得厉害了。
陡然他一惊:那并不是他所想的卓清潸的影子。他周围,真的有个影子在晃!
那人身法极快,一会儿到了窗前,马上又闪到桌边,似乎只想吸引他注意。但赵鉴棠睁大了双眼,也仍看不清那人身姿,只觉得影子晃动。
那影子晃到横梁上时,终于停下不动了。一个温和的年轻男子声音从那人口中轻轻传出:“就是你要找千家的人?”
赵鉴棠听他如此说时,脑中“嗡”地一声,竟把那些该说的话通通忘了,一时间只记得“家谱,家谱……”。他不由得暗骂小袋子白日里那些歪法搅乱了他,然而他发现自己竟是在说话的,而他口中在问的赫然正是:“不知阁下能否背出千氏家谱?”
那人骤然在梁上坐直了身体,一种叫惊异的氛围蔓延开来。
赵鉴棠忽然也相当惊异。他发现,小袋子说的方法似乎竟然是有效的,这足以使他惊异得一个踉跄,差点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