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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初上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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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闲接着对方恒说:“你跟我过来。”
方恒应下,受宠若惊之余有些意外,顾闲行事也一向随性,一碗水也端的很平,就算说的事只与一方有关,也懒得去瞒另外一个,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单独和他们中的一个谈过。此话一出,显然是有要紧的事要交代。
顾闲走出门口,忽然又停了下来,跟在他身后的方恒不明所以,跟着停下。只见他转过身,对站在桌边的姑娘说:“阿郁,如果有机会下山,你愿不愿去看看?”
云郁刚要拿起自己的文章,去辨认上头用小楷标出的字迹,闻言抬起头,不解的看向顾闲,却见后者没有丝毫打算解释的意思,也瞧不出悲喜,只能凭着自己能猜出的几分去揣度。
最后摇了摇头。
顾闲像是对这个答案早有所料,不置可否:“你也这么大了,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云郁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中带了些坚持,还是不说话。屋子里一时只剩呼吸的声音,桌上的烛火默不作声燃着,偶尔晃动,在一边的墙上打下清晰又同样沉默的侧影。不知哪里的蛐蛐忽然提高声音鸣叫了两声,又跳往了别处,像是在不起涟漪的湖心投下了一块石头,打破了凝滞似的平静。云郁捏着纸张的手有些微微的用了力:“师父,你赶我?”
“赶你做什么?”顾闲微微一怔,像是听到什么孩子气的话,难得像个温和的父亲一样安抚她,“我不过是问问,不喜欢就罢了。”
云郁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这样下去可能一切都会乱的。可像有什么催促着似的,让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不稳,还是把那句话问了出来:“师父,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顾闲听到这话,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云郁平时什么看上去对什么都不上心,实际上默不作声的比谁看得都透彻,就算是大家都装作若无其事,她自己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哪能瞒得住。
于是云郁听到顾闲声音在屋里响起,不大,且说得很慢,像是为了让她听清每一个字:“敬安帝驾崩,边关战事吃紧,国不可一日无君。因而遵遗旨,阮皇后的亲生儿子、嫡长子云衍接掌传国玉玺,继承大统。大丧期间一切从简,祭天告庙后,新帝的第一道旨,就是迎回当年流落在外的小公主,封号曦宁。”
云郁愣愣的听完,无意识的松了手,几张轻飘飘的纸不安分的掉了出去,终于散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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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夜空总是很干净,连空气都带着澄澈的气息,吸进去一口,凉得呛人,又止不住的心旷神怡。更何况这样一个好天气。月牙映下淡淡的暖光,几片云薄得像要融化似的,就那么挂在深色的天幕上,悠悠闲闲的舒展着,让看的人平白添了几分艳羡。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方恒有些惊讶的发现云郁在外头,默不作声的,不知道是为了等他还是想进去。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发觉触手一片冰凉:“你站了多久?”
云郁答非所问:“师父呢?”
方恒看了看刚被自己关上的门,屋子里依旧亮着灯,却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还在里面,说是有封信要写。”
云郁‘哦’了一声,接着说:“睡不着,师兄给我吹个曲子吧。”
“这都到了霜降,晚上出来也不知道加件衣服,病了可怎么办。”方恒皱了皱眉头,一边给她暖手一边往楼下走,打算送她回房,“先回去睡觉,我们明天去。”
身旁的云郁听到后直接站住不动了,连带着方恒也只能站下。
“就现在。”
方恒看着她固执的目光,劝阻的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没能说出口,只好点了点头:“那至少加件衣服。”
方恒不会吹笛子也不会吹箫,云郁要听的是其实算不上曲子,不过是拿一种叶子吹出来的小调。两人先前去采药路过另一座山的山脚,赶路的时候,方恒在路边随手抓了一株草上的叶子拿来吹,声音竟然比柳叶之类悦耳许多。之后云郁好几次练琴都非让他弹一首,明知道真相,还是假装正经的说他深藏不漏,看他无奈就自顾自的笑起来,也不知道在开心些什么。
所以云郁一说要听曲子,方恒就明白了她指的是什么。上弦月在铺上一层柔和的光,却还不足以照亮层层的树木下的阴影,两个人大半夜的连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找到了一株,好歹松了口气。
曲子不长,带着江南特有的婉转,在寂静的夜晚响起,在想象中氤氲起一片朦胧的水气。一曲终了,云郁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真好听。”
“我只会这一首。”
云郁若有所思:“这就够了。多了,也没什么好。”想了想又问,“这是你们家乡的曲子?”
方恒迟疑了一下:“算是吧,我听一个士兵吹起,闲暇时和他学的,也没有仔细打听过到底何人所作。其实还有词的,不过记不太清了。”
“如果我没记错,师兄比我大两个月?”
“我们老家的规矩,都是按虚岁算。所以我应该是比你大一岁。怎么忽然问这个?”
云郁低着头,翻看着手里的叶子,说:“你看,这些事情你不提,我也从来没有问起过。你是谁,住在哪里,家世、朋友,我什么都不知道。从踏上雁止的那一刻起,我一直都在假装外面的事情都不在,已经成了习惯。现在既然要出去,怎么说也要学会适应。”
“我是个杀猪的还是教书先生,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方恒笑起来,“你……若要是想找我,就去桐阳吧。我的家乡在那里,不管走多远,总会回去的。”
云郁听出他的安慰,却也真的感到了一些安心:“好,到时候你可不准闭门不见。”说完把一个白色的小瓷瓶塞到了他手里,“给你的。这是前几日调的香,以后……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要不我把方子留给你?”
方恒的神色在月光下非常平静,轻轻的问:“什么名字?”
“啊?”
“名字。”方恒晃了晃手里的瓷瓶。
云郁抬头看看天,随口说:“月上初。”话音刚落,两人相视,忽然一起笑了起来,一直如影随形的紧张气氛终于在这一刻消散了。
“其实我真的想过去求师父的。他向来是嘴硬心软,我最清楚不过。你当初不过跪了半个时辰,他就动摇了,就算我不插嘴,他也不可能看你那样下去。可我不能。”云郁觉得自己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可她知道方恒会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能让师父为难。云郁说过想承欢膝下,可大启的公主却只是被寄养在这里。只要我开口,师父一定会想保下我,可到时候……”
“顾叔叔在乎的不是这个。”
云郁被他斩钉截铁的语气吓了一跳,转过头看他。
“他是怕你后悔。”方恒叹了口气,“你读过再多书,终究是别人的故事,万千红尘若与己无干,冷眼旁观不为过,自然可以轻易说出这种话。可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那里不是别的地方,毕竟是你的家,如果有朝一日,它摇摇欲坠,生灵涂炭,你能眼看着它崩塌易主心无所动吗?若是你到时候后悔了呢?所以顾叔叔给你选择,他不想让你在想要回头时,已经无可弥补了。”
说完想去看她,却看不清她的神色,拿不准这话是不是说得有些重了。
云郁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衣带,听完静默了半晌,再看向他时笑意带了些天真,语气听不清真假:“原来你早就想好要我走了,那还假装留我干什么。”
方恒在说之前就已经想过千万种可能,最怕的就是她这种反应。一时竟有些慌张起来:“你听我说。”
“我不听。”云郁摆出一副‘我就无理取闹了又怎样’的表情,回过头去。
“我不是……”
云郁伸出三根手指头,打断了他的话。
方恒不解的问:“什么意思?”
云郁说:“以后下棋,都让我三目,我就原谅你。”
月亮不知何时悄悄掩入云后,视野变得更加朦胧,方恒在这一片淡漠的夜色中,凝视着云郁的表情,觉得面前慢慢的成了一幅画,与背景相融,带着青草的气息,就那么不动声色,永永远远刻在了心里。
元靖初年,永宁。
自古都城皆繁华,士子商人文人政客,莫不想着来这天子脚下寻个机缘,能得一赏识自然是好的,就算不能,结识几个朋友、长长见识,也不枉出来游历一番。抱着这种想法的人一多,永宁城里就越熙熙攘攘的热闹起来,逢年过节更是堵个水泄不通。
水桐巷却难得是个例外。这条街贴近皇宫,靠着南塘,周围种的都是杨柳,不知为什么取了这么个名字。街上多是些书画古董铺子或者茶馆,却不像别处的那么无趣,白日总是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走过也是步履轻缓,闲闲散散,晚上亮起灯来,却是各有特色,成为一处别致的风景。
所以当街上难得一见的出现了争吵声,何况其中一方还是个漂亮姑娘,路过的都站在一边颇有兴致的看起热闹来。
也有好心的想上去劝两句,却发现两人完全听不进去,只得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