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绮全传》慕阿谁

25、博弈

　　太子扫了阿绮一眼，摇摇头，慎重道：“也未必，主帅是吴良单，他或者出于为儿子邀功的目的，故意夸大了吴起在此役中的作用也未可知。”

　　烤火烤得久了，一半边身子被烘得热燥，阿绮起身亲自斟了两盏温热的桃花蜜饮，画眉便将一盏奉予太子，阿绮端着琉璃盏坐到火盆另一侧，问道：“敌方大将已经被斩杀，这么说我朝大军很快就会班师回朝？”

　　太子接过蜜饮，抬手饮了一口润喉，方道：“不会，这次匈奴真正的主师并不是大将军，而是左贤王，死了一个将军，士气会降，但依匈奴人的难缠的性子，未必就会因此撤兵。”又叹道：“匈奴人向来好利负义，，是以先朝多以金帛予之，或者以公主和亲，暂时地压制下两国争战。” 阿绮接口道：“可是每当荒年干旱，亦总是匈奴人率先撕毁盟约，背负两国之谊，侵略我朝边境。” 太子点头，笑赞：“说得不错。正是这一点，让我朝十分头痛。” 阿绮不以为然道：“马牛襟裾，怎能妄自称人。左夷的话怎么能相信呢，与他们订立誓约，无异于与虎谋皮。” 太子笑叹：“能打自然会打，可是你想想咱们大汉当年的国势，几十年前内战不断，耗虚民力，哪有多余的力气去打匈奴？若是打得过，谁会坐等着人来欺负呢，他们当年实力不够，自然是只能斟酌着办，力求与民休息，徐徐图之。也正是这些看似懦弱的举动，赢得了这些年来的休养生息，略微地攒下一点民生。”
　　阿绮道：“我们现在敢于与匈奴相战，自然是有必胜的把握喽？” 太子摇头，怅然道：“那也未必，你想，战士们已久不上战场，比起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该如何呢？可见万事双刃，有利有弊。”

　　阿绮奇道：“这一役明明是我们赢了呀，哥哥为何做如斯颓唐之语？”太子道：“你可知道为这一颗人头，我们的损耗有多少？吴起带的那一万人马已经折损至不足三千人，经过的几次大交锋，多是我们损伤得多，对方伤亡得少，吴良单另有上疏给父皇，请求再增派援军。父皇已经在考虑派谁出将，大约十日后便要领兵上路。”想了想，又道，“只是不知究竟这项差事会落到谁头上，朝中将领虽多，一则十万兵士不是少数目，二则还要千里奔赴漠北，能得父皇信任而又有能力的，只怕没有几个。” 阿绮“哦”了一声，因不懂得这些，所以便不出声。

　　第二日，雪后初晴，大家聚在皇后的椒房殿说话时，听得宫人报：“陛下驾到。”众人忙跪迎。皇帝见众人俱在，笑道：“今日人倒齐全。”命大家都起身，众人依言谢恩，见皇上在主座上坐定了，方各自归座。阿绮本来被皇后携在身边坐着，此时皇帝坐了皇后的主位，她便退到刘致身边，把坐席让给皇后，刘致也让了一席，阿绮坐在刘致上首，自刘致以下每人皆让一席，依序坐定。宫女们重新换盏上茶，皇帝端着茶盏轻嗅其味，却不饮，也不开口说话。皇帝其实甚少来椒房殿，每日卯时至辰时是后宫中晨昏定省的时候，这个时候皇帝多半上完朝在用早膳，更是不会来听妃嫔们聒噪，今日却不知为何一反常态。众人虽都心中不解，却也不大理会，更有不大见皇帝之面的妃嫔此时心中甚喜，又暗自反思自己今日衣裳妆容是否合宜精致。皇帝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先开口，气氛便有些闷闷的，皇后笑着寒暄道：“陛下今日下朝倒早。”皇帝“嗯”了一声，环视左右，又把目光放到皇后身上，缓缓道出了正题：“前线打了胜仗，你们都知道了。将军们想乘胜追击，只是兵马折损过多，上了奏章请派支援。朕再三考量，打算让太子带兵，往前线增援。”此言一出，满座哗然。皇后忙道：“万万不可。” 皇帝睨了她一眼，淡淡问道：“有何不可？”皇后初听这消息大为震惊，本能的出口阻拦，但听皇帝一问，早已经乱了心神，心中霎时涌现数个念头，都强自压下，面上极力地保持平静道：“太子乃储君，储君则关乎国之未来，臣妾以为……以为……不宜以身犯险。”双手间的锦帕被颤抖的手指用力绞紧，明明殿中温暖，手指间却沁出一片湿凉汗意，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决定。

　　座中的三主亦点点头，凝脂般的小脸上一片关怀之色，插话道：“太傅曾教过我们，千金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哥哥身为太子，战场上刀箭无眼，万一伤着了哥哥怎么办。”皇后听了三主的话，微笑点头，柔声道：“三儿说得很对。千金子尚且不立危墙之下，陛下请三思啊。”

　　皇帝摆了摆手，淡淡道：“朕意已决，你不必说了。你太惯纵着奂儿，并不是好事，”顿了顿，加重了语气，“须知慈母多败儿！太子年纪不小了，也该去历练历练。朕只是让他调送兵马，又不是冲锋陷阵，你怕什么。”皇后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皇帝继续道：“平日里你溺养着他也就算了，这一次，朕不打算听你唱反调。朕的天下是朕拼打下来的，朕也不需要一个懦弱得连战场都没上过的儿子。”一旁的李充衣看皇后面有不虞，忙帮腔道：“陛下英明，只是陛下可要好好想想，陛下只得太子殿下一个儿子，而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是太子不小心……”

　　“放肆！”皇帝斥责道，“真是妇人之见！” 赵夫人笑道：“充衣平日里伶牙利齿，怎么今日倒不会说话起来了，太子殿下自然有上天眷顾，又有大汉列祖庇佑，怎么会……像充衣说得那样呢？”皇后喃喃道：“只怕事有意外。” 皇帝嗤之以鼻：“他要是连在战场上保命的本事都没有，也不配当朕的儿子了，朕就不信，朕花费十数年教养出来的一个儿子，会比别人家的差劲！”话到这份上，太子出兵已是必成之势，只是皇后到底不乐。

　　佩琚夫人见机劝解道：“太子殿下是陛下的儿子，陛下做的决定，总是为太子好的。”

　　皇帝点点头，缓和了神色，对皇后道：“他是朕的儿子，朕只有比你更疼他，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总不会害他的。” 皇后垂眸，勉强自持道：“陛下说得是，臣妾只不过是担心，就如李充衣所言，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万一……陛下只此一子，有个万一，于臣妾倒还犹可，只是于陛下于天下……”皇帝不愿再听，截断道：“你放心罢。”佩琚夫人温言道：“皇后娘娘是关心则乱，娘娘试想一想，陛下当年南征北战，亦是亲身挂帅，无往不利，未见有何不妥。太子殿下是陛下之子，自然会青出于蓝。”皇后叹了口气，道：“陛下怎么说就怎么是罢，陛下的主意已定，又怎有臣妾置喙的余地呢。”

　　座上几人的说话，阿绮却并未听得进去，她满脑子都是：哥哥要出征了。锦袖下的手指无地识地来回扳动，她万万没有想到，前几日太子所说的，竟会应在他自己身上。

　　眼见皇帝和皇后似乎有了龃龉，众人也没有说笑的心思了，纷纷行礼告退。

　　待众人都散了，殿中只余帝后二人。人一走空，大殿里似乎冷了几分，皇后端起手中茶盏，抿了一口，见皇帝手肘搁在案上，拧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以目视宫女，轻轻走上前，从宫女走中接过狐裘搭在皇帝肩上，轻声道：“陛下，这边冷，进内殿暖和暖和罢。”皇帝“啊”了一声，无甚异议，随皇后走入内殿。

　　内殿空间略小，生着炭盆，厚重的帷幕垂下，阻隔了热气散出，的确比外殿暖得多。皇帝随手扯下狐裘，扔到侍女手中。殿中装饰虽华丽，摆设却不多，除了西面锦榻之外，仅有榻前设两簟席，榻前设铜炭盆，中间一座鎏金凤形博山炉，另有北边珠帘之后，设着棋盘棋盒等物，墙上挂着一尾瑶琴，琴底下的紫檀案几上摆着两株高五六尺的火红珊瑚。皇后微笑道：“许久未曾与陛下对弈，今日若有兴致，便请陛下与臣妾手谈一局如何？” 皇帝未登基时，与皇后少年夫妻，其间亦曾浓情蜜意，琴瑟和鸣，皇后闺中时便擅棋，昔年闲居无事时，皇帝顺她心意，常常与她相对博弈。后来做了皇帝，有了后宫，再加上日渐繁忙，自然无暇再与她下棋。接着更是有了栾氏，皇帝爱她年轻美貌，容色性情皆殊非诸妃可拟，一颗心便只悬于她身上，连李充衣、骊美人等妙丽女子皆尽抛到脑后，更遑论已年老色衰的发妻皇后……

　　珠帘相撞，其声叮咙，侍女轻手轻脚将珠帘挂在金钩之上，半拱分开的帘后，帝后分左右而坐。皇帝见自己身侧的棋盒中盛的是黑子，摇摇头，交由侍女，温和向皇后道：“你执黑子罢。”昔年两人共弈时，丈夫怜爱妻子，即便是手局游戏，也总是由妻子执黑子先走。皇后心头一甜，又是一酸，对方已经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明明该出言谦让，却突然什么都不想开口。侍女将棋子交换，皇后手执黑子，下在身前的平六三位上，皇帝微微一笑，道：“你下棋的习惯仍未改变。” 皇后道：“是，臣妾未变，可是陛下变了很多。”皇帝抬眉，眼中微有诧色，问道：“朕哪里变了？” 皇后垂眉盯在棋局之上，淡然道：“陛下曾经许诺臣妾的话，已经忘了。”皇帝顺势落下一子，见皇后又落一子，手抓一枚白子在手，却凝住不动，好半晌，才道：“朕未曾食言。” 皇后抬眼，静静道：“可是陛下的心意，是否还同过去一样？”皇帝闻言，脸上略有怫色，半晌一笑，道：“皇后指的是什么？”对方既不落子，自家亦无路可走，皇后拈在指间的黑子在手中摩挲把玩，她轻声道：“奂儿刚满周岁，陛下便迫不及待地册立他为太子，自那以后，妃嫔中有孕者，或诞下麟儿，总是夭于襁褓之中，甚至子母俱亡于难产。陛下曾经说过，您天命注定，此生唯奂儿一子，大汉国祚，必由他来承祧。”皇帝点点头，插言道：“这的确是朕的决定。” 皇后微微摇头，目光注视着皇帝，毫不避讳言中的怀疑，“那么陛下又为何要置奂儿于如此危险的境地？”皇帝与皇后四目相凝，此时忽然笑了，“果然真是妇人浅见，我一心为奂儿打算，你却以为我要害他。我已经说过，奂儿带领军队支援，决不会有危险，到了前线，自有吴良单接应，吴良单何等奸滑精明之人，怎么会让太子亲自上阵？我另外调遣了一队羽林军的精英，守护在奂儿周围，他呆在军营之中，安全得很。此役一胜，人人都会道是太子出力，这一役的功劳，多多少少，便可算在奂儿身上。”皇后喟然叹道：“陛下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臣妾以为，奂儿未必真的非需要这一桩功劳来撑腰不可。而且军中未必安全，保险起见，还是不去的好。万一……”皇帝冷冷道：“没有万一！万一这几十万大军全军覆没，那我大汉，亡国可矣！”言罢袖子一甩，出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