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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倾杯映月待人归(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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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飘离有如落花,谢了一世繁华。
远处枝头上冻伤的枯叶,一片又一片蝶舞般落下。仿佛穷尽一生的绚烂,只为今日的凋零。
暝暝苍穹,似也哀戚。
轻轻旋转着手中的油纸伞,那伞在她手中成为翩然的蝶。盈盈移开一丝缝隙:时辰已经晚了。若还见得日光,此刻定是夕阳西下,只可惜在这大雪纷飞的时节,除了冰霜晶莹,也只剩了雾凇绽放。
未时,申时……两个时辰,对于战无不胜的落花阁主,似乎也太久了。
女子更显担忧。纤纤素手不觉将油纸伞转了一圈又一圈。伞上堆满了白雪,随着她的动作,层层银帘般撒下。
“阁主……”不觉滑出口中的轻唤,梦呓般的,化了一池春水。
闻声,本是伫立一旁的青衣同僚将手微搭在女子肩头,低声宽慰:“柳堂主,阁主武功盖世,那魔宫少主不过是一个不及弱冠的孩子,哪会是阁主的对手?”
话语里满透着信心,他是一路随着江阁主披荆斩棘过来的,对于全心跟从的人,自然没有丝毫怀疑。
但自己没有如此自信,因为她见识过那个小宫主的手段,是怎样的不顾一切。
柳湘梦淡淡点头,秀眉仍蹙。青衣的叶弦见状,也不多言。
一时默声。簌簌而动的,只有飞旋的纸伞,和凋落的雪花。
紫竹峰只是皇涤山脉一座较矮的山峰,不算高,却因为地形特殊而终年笼罩着白色的积雪。
江秋水怀抱着名剑游吟,就这么靠坐在雪地里。他已经坐了一个时辰,所等之人依旧没有现身。
他是受人邀请而来,却见不到那人的踪影,让他微微有些不奈。
但他知道,他所认识的那个孩子,亦不会是轻易失约之人,于是他耐着性子等待。
这个世界上,能让他等的人,也已经不多。
风冽冽的刮,大雪狂舞。终于,他的视线捕捉到那一袭白色的身影。
白色的及地法袍,袍角绣满了怒放的彼岸花。隔着风雪,江秋水看不见他的容貌,只觉得他妖异的眼眸更显诡秘,有些不同于往常。
“我等了你一个时辰。”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怒意,对面人微垂着头,轻声道歉。
风将他的声音送来,却也是诡异的低沉。真的有点奇怪……江阁主眯了眯眼,问:“你怎么了?”
“一点私事,不足挂齿。”孩子说。
他上前几步,薄袖一扬,风雪顿时散开。有几缕日光洒落在他秀气的脸颊,顿时流露出几分不属于男子的美艳。
江秋水没见过他的母亲,但凭这个孩子的容貌,他也知道他的母亲该有多么的倾国倾城。
“开始吗?”他静静地问。
“嗯。”
法袍卷起风雪,几道冰针半掩在风雪中,只余些许寒光。面对落花阁主,就是自负如天涯,亦不敢托大,所以抢占了先机。
锋利的冰针,江秋水看也不看就闪过了。游吟剑倾露的星光照亮了他半边面颊,他微微一笑,枫叶状的火焰也被他挑落。
他就这么站着,有点漫不经心,却能恰到好处的,避开所有攻击。
天涯秀美的眉皱了皱,一手不易察觉的掩住腹部。他的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左眼的枫红色变得出奇的亮,右眼的水蓝却黯淡下去。江秋水见状,立刻明白这不是随随便便能对付过去的,也全神贯注起来。
“摩诃。”
火焰卷席,铺天盖地。象征元素类法术最高境界的“灵台”在少年手中成型,大片火焰展开,带着席卷一切的力量摧毁着眼前的雪原。
江秋水开始快速的移动,火焰扭成一条条火蛇追逐在他身后,把他停伫过的每一个地方化为焦土。灵台,尤其是象征火焰的灵台“摩诃”拥有极其强大的力量,几乎不是人力能对抗的。灵台没有弱点,弱点只在术士本身,那副脆弱的身体就是唯一的破绽。
这些,他都懂。所以他并不是毫无疑义的乱跑,而是在追逐中逐渐靠近了另一边的天涯。
那个孩子像没发觉一样,一袭白袍孤高的就像雪色的莲花。
真的很奇怪,像是有什么陷阱,却又太过明显。
落花阁主并没有放慢脚步,他的实力并不逊于天涯,经验却比他高出太多,这样的比试,他不可能落于下风。他有这个自信。
身形恍若鬼魅,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火焰已经跟不上他了,于是他掉头疾驰。
恍惚中,天涯感觉到他的到来,慌忙用上法术抵挡。残草不生的荒原上,一株株藤蔓突破冰雪,瞬间生长,齐齐向江秋水抽去。
但亦是为时已晚。游吟比藤蔓更快,藤上枝叶尚未触到他的衣角,寒光已点上他的袍领。
铅灰色的云层重重压下,天空第一次如此的近,逼迫得他喘不过起来。他抬起头笑笑,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虚弱和疲惫:“如你所言,我并不是你的对手。你赢了,江阁主。”
“按照约定的那样,用你的剑做我最后的祭奠吧。”双瞳的异色黯淡下去,连带着熄灭了眼里最后一丝微光。他的唇边保留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容,缓缓道:“表兄……”
剑尖微微倾斜了一下。江秋水面色一变:“既然称我一声兄长,就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天涯还是摇头。这孩子能倔成什么样,他是领教过的。
暗暗叹息一声,却忽的瞥见一丝红线顺着天涯掩着腹部的手滑落而下。拜习武之人良好的目力所赐,他知道这是鲜血。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血腥。江秋水瞳孔一缩,身体反应更加迅速,天涯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手已被他抓到了掌中。
“放开,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兄长!”
及时阻止了他下意识想要收回手掌的动作,落花阁主剑眉一挑,看见他白玉般的掌中鲜血淋漓。视线落到他的腹部,因着天色灰暗,只见了他的白袍之上一片殷红,甚至有逐渐扩大之势。
“是不是该解释一下?”
“这是我的私事。”
“我无权过问?我是你的兄长!”
“江阁主,我只是敬佩你才唤你一声兄长,而并非所谓的亲情。我在曲阳,在彼岸花宫过了十二年,亲情之于我,早已不是必需。”
他的神色突然变得很冷淡,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疏离。
有的时候这坏脾气的孩子真的很令人生气,还好,作为他的兄长,他知道该怎么治他。江秋水亦是轻描淡写:“也对,我的表弟并非天涯,他叫钟离长祁。”
钟离长祁。这四个字却让天涯如遭雷击。
彼时他还是个孩子,还不太会伪装,不会像十几年后那样挂着让人无法挑剔的微笑完全掩饰好心中的想法。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睛:“阿祁已经死了,自我成为天涯,属于阿祁的人生就已经消失。江阁主,你说得对,天涯并不是你的表弟,你要找你的表弟,晚了十二年。”
话语中的悲凉让江秋水微微一酸。
十二年了,作为兄长,他的确没尽到任何责任。别的孩子在兄长的保护下无忧无虑的生活之时,他的小表弟独自挣扎在无垠的黑暗中。那些痛苦连成人都无法承受,也无外乎的他的性格会发生那样大的变化——变得坚强、隐忍、倔强却不近人情。
冰冷的剑锋顺着他的衣襟慢慢滑下。天涯看着他,目光已恢复平静:“这算什么?你同情我了?”他嗤笑一声,“江阁主,你救不了我的,连我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昨夜我依着星辰卜了一卦——月沉星碎,彼岸花开——大凶,为末途之象。天涯此生自负天才,甚至打破堪舆之术不可用于自身的禁令,就是如此,也不敢奢望能够改变命运。”
落在男子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淡淡笑了,继而说:“今日必殒于此,我早有准备。既然命运不可更改,只好在有限的地方满足自己。阁主,天涯能死在你手上,是我最大的奢求,望阁主成全。”
江秋水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收剑回鞘,撞出一声脆音。他的目光永远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已经洞穿了人世。明明自己才是能洞彻星命的术士,却始终觉得所有的心思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就是所谓“亲情”吗?他能依赖,能相信的兄长,却在他对生命绝望之后才出现在他的世界中,给他的关怀,也只能让他无力回应。
风冽冽的刮,腹部的伤口冻得生疼,血珠尚未滴落似乎就已成坚冰。
良久,江秋水才缓缓地说:“你说得没错,天涯必须死在今日,但——阿祁可以活下去。”
“什么意思?”
“就是天涯死不死没关系,我的表弟一定要活。”他随意的笑了笑,“我会补偿他所有失去的东西,就当这十二年只是一场大梦,梦醒,一切还如当初。”
还如当初……怎么可能呢?就算他侥幸不死,他的父亲也不会在接纳他,家族也不会认可他。留在他往后的人生中的除了罪孽,再无其他可言。
这样的人生,谁能有勇气走下?
“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自己都厌恶,就别再糟践这个世界了。”他抱以相同的笑容,如同清缈的月光,“我无法承受以后,所以注定没有未来。表兄,你想救我,我明白,也感谢你。但有时候归顺命运不也很好吗?至少不用那么累,不用抗争——没有希望,也就没有绝望。”
通天彻地,顺应命运,不知生死……果然是“完美”术士的典范!江秋水苦笑一声,不打算再和他争论下去。这孩子倔得就像一头小牛,特认死理,可不是一句两句能拉回来的。
“其实,我有一点关于你父亲的消息想告诉你,有兴趣吗?”
天涯原本已静如死灰的眼睛忽然重新有了光彩,之前一直透露着疲态的面容,也变得更加凌厉,颇有了几分天涯教主的气势。
“请讲。”
“钟离将军向陛下递了一封罪己诏,说是教子不严,要自领责罚。目前陛下还没表态,但据陛下身边的人说,今日老将军已领着两位公子请罪去了,到这个时候大概已经折腾了一天了吧?”
看他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白衣少年的表情变了又变:“江阁主,这话你怎么不早说?”
“你问了吗?”
天涯真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表兄了。他当了那么多年清心寡欲的术士,很少与人交流,唯一熟悉的那几人也是一样的冰冷不近人情。在他那几乎尽忘前尘的十二年中,还真没遇见过像江秋水这样感情丰富到毫无掩饰的人。
“我没问你就不说?我父亲可是你的亲舅舅。”他似乎有些不悦,冰封一样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转而流露了一丝怒意。
这样真实的表情已经多少年没有出现在他的脸上了?一年三年,还是五年十年?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只是很久以后会庆幸,从那一个瞬间,他就不再是一个神偶,而真正变回了人。
生命中属于钟离长祁的另一条轨迹已经打开,从此他将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虽然那一条道路也未见得有多么幸福圆满,却让他不会悔恨当初的抉择。
听了他的话,江秋水表情仍是未变,只是眼中隐隐闪过了些别样的光芒:“钟离将军是我舅舅没错,却更是你父亲。你都不在乎,我在乎什么?”
“谁说我不在乎?”却是他激烈的反驳。
“你要是在乎,现在就不该在这里和我讨论什么死不死的的问题,而该到你父亲身边去。”
“我——”话语戛然而止。天涯张了张口,几次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无法言语。不是不想回去,不是不思念亲人,只是——已成为家族耻辱的他,实在是不敢再面对父亲。说他软弱也罢,逃避也罢,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江秋水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的叹息。这孩子的感受,他是能够理解的——但理解并不是放任,他想他有必要提点一下他
现在能看透的东西,如果十几年前也有人同样告诉他,是不是自己也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抛去这些无用的想法,江秋水轻轻用手摸了摸天涯的头顶。若放在平时,天涯是最恨被人当成小孩子对待的,可江秋水如今的举动却让他有了一丝可以依靠的错觉。
“无论什么你都需要去面对,既然已经做错了,就别再错下去。”他慢慢地说,“如果你还希望回到钟离家,今天就回你父亲身边去。”
“我回去了……父亲就能原谅我吗?”
“不知道,”对方只是摇摇头,“但这是一个挽回的契机,不是吗?”
白衣少年低头考虑良久,最后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嗯。”
狂风卷起大雪,像江面上的层层雾霭,伸手见不了五指。掩盖在风雪中,天涯没有看见他的表兄唇边正在浮起的微笑。
阿祁,生命所赐予你的,并不只有黑暗而已……你的人生还未结束,所以,可以拥有你曾经连想想也是奢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