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花辞》商追昔

18、未歇银筝抚青梅（三）

　　“闪开！”他一把拽住紫衣少年，顺势往后一送；同时一道风刃划破他的手腕，滚出细碎的血滴。天涯咬咬牙，眸中像是点燃了一簇火光：“招魂，莲开！”
　　咒语一出，原本血腥凝重的空气为之一涤。少年长发轻扬，迎着风再次高声施咒：“招魂，莲开！”
　　他展袖，衣袍翻飞，绣在衣角的曼珠沙华次第延伸。花瓣一片一片的舒展，将整件白衣染成莹红。这件袍子是彼岸花宫自制的法袍之一，平日里只有“潮汐”以上的教徒才有资格拥有。法袍最惹人垂涎的据说是凭借拥有者的身体结成“阵”，让一些不得不花长时间绘阵纹的复杂法术片刻间得以完成。
　　“呼鬼来，呼鬼来！”似乎和他进入相持的局面，刺客也高声吟咒。鲜血绘成的阵纹闪闪烁烁，于红光中摇荡出黑气来。
　　刺客用的是血咒术“鬼噬”，是最阴毒的咒术之一，此术一下便是送出了自己的性命，招来恶鬼追杀对手，一旦成功也立刻殒命。
　　黑气更胜。料想那刺客本身修为不足以驾驭恶鬼，仓促间使来却是令恶鬼们不等契约完成便要反噬自身。
　　“你们快走！”他眼中除了决绝，再余下一点感情也只做了平淡——没有一丝一毫对生的眷恋。
　　其中一人似乎想扑过来救他，却被另一人拦住：“走！”
　　“镜，我不能丢下他！我不能丢下他！”
　　“潇湘，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那人怒极，一把抓起同伴的手腕，“走！”
　　眼中落下了两人越墙而过的身影，刺客浮出极淡的笑意。“呼鬼来，呼鬼来！”他一叠声的吟咒，想给同伴多留下一点逃离的时间。
　　天涯本可不去理会即将到来的恶鬼，只求一击击杀施咒的刺客便可。阵主身亡，鬼阵便不能运转，届时再对付那些已经失去后援的恶灵自然要容易许多。可抬手间，他脑海中回荡起江秋水的声音。
　　天涯素来重承诺，却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坚持。
　　一念至此，他收手，对着满天黑风轻吟。还是那么一句“招魂，莲开”，被他反复吟来，却像一朵逐渐绽放的花，愈发的动人且强大。
　　他以一句“言”同满天恶鬼缠斗，着实让那人吓得不轻，刺客不得不运起全部残存的灵力试图更一步驾驭鬼阵。
　　可惜三句咒文已经完成了天涯想要的准备，他垂目，玉般的手指凌空点了数点，呈“冥君符”之形。
　　“焚！”
　　每一只黑影都被凭空燃起的火焰烧灼，它们在空气中哭号，游动若疾风，却也无法熄灭身上包裹的火焰。
　　业火降临，宛如罪人万劫不复的红莲之渊。
　　杨夙离的弦轻易捕捉到了刺客僵硬的身体——他犹不可信自己拼上性命都动用的禁术竟已被轻易化解，那一瞬间，他忘记了反抗。
　　“祁公子，余下两人……”夙离没有说下去，只是用眼神示意“可还追”。
　　天涯默了瞬间，有几分奇怪为何问他，却是点头：“追。那人身上有伤，想来逃不远。”
　　杨夙离刚要施展轻功，只听的耳畔传来一声剑吟：“游吟！”两人一人研习武功，一人专心术法，都各有手段强化耳力，想来不会有错。
　　事实上也的确是游吟。不过他们只猜对了一半——游吟尚未出鞘，便有长鞭与弯刀自左右而上，用不着江秋水亲自出手。
　　“折莺鞭”柳湘梦，天水郡武林世家柳氏家的小姐，自幼习武，现任落花阁四分堂的梦花堂主。
　　“细月”叶弦，十年前江湖传奇中“踏弦而歌”的少年游侠，以风雅和嫉恶著称于世，也是追花堂堂主。
　　细月刀一偏一折，以极其古怪刁钻的角度向两名刺客劈去，带起一点点细碎的银光。长鞭随后就到，忽闪忽现，成功绊住刺客的脚步。
　　“柳堂主，各个击破！”
　　两人对视一眼，一人缠上一名刺客。那两人才经一战，多少都有负伤，此时遭遇落花阁两位堂主，仓促间的反抗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不过三招就被打倒在地。
　　蒙面的黑纱滑落，露出年轻女子娇美的容颜。
　　“女人？”叶弦愣了愣，随即有些懊恼——他一向不伤女人。
　　“阁主？”柳湘梦却是看也不看，目光转向伫立在一旁看戏似的江秋水，只等着他的命令。
　　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唇角还习惯性的带着淡淡的笑意，眼却是不笑的：“阿弦，命人押进追花堂，隔几日再审。”
　　同样随他站在一边的青衣男子眼里有几分疑惑：“为何要隔上几日？”
　　“云歌莫急，有事尚待确认。”他笑，眼神扫过刺客，忽然又不笑了，“晶冰针？他竟又出手了？”
　　没等三位堂主问出“他”是何人，江秋水衣袂一振，人已消失无踪。

　　既兄长出手，他也不需过多担心。天涯没有追出，甚至也没有去管那个被制住的刺客。他走到杨夙离身边，刚想道谢，却闻到一股很强烈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他怔住。
　　杨夙离撩起右边的袖子，手臂纵横分布着一条条血线，看上去颇有些触目惊心。“刚和刺客交上手时弄的，不清楚对方的手段就应战，差点整只手臂就废了。”他自嘲似的笑笑，“好歹躲过，不是什么大伤，修养半月便能复原吧。”
　　他的神情并无怨怼，好像为保护落花阁而受伤是天经地义，绝无半分犹豫的事——就算他其实并非阁中之人。
　　“你——何必——”
　　就像察觉了他想说什么，夙离淡笑，轻声道：“不必介怀，祁公子，我是江阁主请来的影卫，自然有保护你，保护落花阁的责任。只是不想祁公子有如此身手，倒是夙离要仰仗公子的帮助，实在惭愧。”
　　这是天涯自回中原来第二次有人说要保护他——即使，只是基于身为护卫的责任，却也令他心中一暖。
　　“谢谢你，岚舟。”他没有笑，曜石般的眸子却再也不见了疏离。
　　天涯诚恳的模样少有人见，因为他太强大太耀眼，又高高在上，很多人只见他高贵冷漠的一面，便以为无从接近。却不知私底下，他也只是个柔软的孩子。
　　教徒们当他是神，为他编织出神圣的假象，以为那就是他。不经意间离尘世越来越远，很多时候天涯都在怀疑，在那些人眼中，他到底还算不算个“人”。
　　“今日得遇岚舟，离楼何其有幸。”他垂目，一手抬起，就像拈起了几缕光，映得他指尖微光盈盈。
　　光点倾泻而下，一颗一颗，如同滚落的珍珠。它的温度是冷的，却不似寒冰的冷硬，带了点玉般的温润。它们跳动着，滚过伤口，杨夙离只觉得一阵舒适，细看才道那些渗血的地方微痒，竟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愈合。
　　夙离闭上眼，不客气的享受天涯的法术：“离楼者，玲珑剔透也。令尊必定视你为心中珍宝——这两个字，很衬你。”
　　天涯面色微变，有些发白，却犹自笑着：“是么？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