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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未歇银筝抚青梅(一) ...

  •   书桌上放置着一个包裹得结结实实的礼盒,看样子刚被仆婢从外面送进来。天涯一进屋,尚未找到自家兄长,就先看见了这礼盒。
      “阿祁,”江秋水从书柜的另一边转过来,骤然看见弟弟,语气也是一喜,“怎么就你一人?夙离没有和你在一起么?”
      “杨公子被黎姑娘叫走了,阿祁便自作主张来找兄长。”天涯很淡的微笑一下,那笑容极其单纯,毫无心机。
      江秋水点点头:“远悠马上要离开江南,让他们姐弟俩聚聚也好。”他话锋一转,伸手拿起桌上的礼盒,“不过阿祁,你来得真及时——我正想派人去找你。”
      “兄长有何吩咐?”
      “绘卿刚托人给我送来一把画扇,这还没拆,你也一起来看看。”江秋水一边说着,一边将扇子拆了封。那是一把象牙骨扇,黄玉般的扇骨上绷着古绸——其实古绸并不是真正的古物,只是它颜色类似古卷,故以此称。
      象牙、古绸,这两件东西已是价值不菲,但更为贵重的,是古绸上的画作。折扇打开,呈现在两兄弟眼前的是一幅隽永别致的山水人家。
      布满大半画面的首先是宏大的瀑布,以垂落九天之姿飞流而下。瀑布下是一汪水潭,谭中发源出溪流,灵动蜿蜒,让人置身画中仿佛听闻水声潺潺。溪流走过,两旁都是梅林,树上缀满了青梅。直到整个扇面小小的一角,梅树戛然而止,只在梅树叶间的缝隙依稀落出几家零星的小屋。再往下没有延伸,但每一个赏画人都能猜出那必定是一座热闹的小村。
      整幅画没有一个人,甚至飞禽走兽也没有。瀑布用的是寂寥空远的大山水写意,梅林多用渲染,青梅子用工笔,倒是画的精细;潭水、溪水和小屋都采用细描,却也极少着色,整幅画便显得既辽远又生机勃勃。
      “境义极佳。”江秋水赞叹的评价,近乎迷恋的婆娑着扇面,“阿祁,你看如何?”
      “很美。”
      对于真正动人心魄的画作,两兄弟都只能用最质朴的词评价——却也贴切。
      “两年不见,绘卿的画技竟是愈发的出色了。”江秋水低声道,丝毫不掩饰他的赞叹,“可惜没有题词,总觉缺了点什么——阿祁,你为这画题词如何?”
      “我?”天涯一怔,又慢慢笑了,“兄长,你这是在考验我么?”
      江秋水挑挑眉,不可置否:“绘卿既用上银雪、天青这两种极品绘墨,若不用上好的龙香,便不能配上这幅丹青。”他从柜中取出一块由锦缎裹好的墨,就着壶中残茶细细的研开。
      “若是题得不好,可是要罚的。”
      天涯正在挑笔,最后选了一支细毫,就着墨软化它的笔尖。闻言,手轻轻一顿:“请兄长——千万手下留情。”
      他俯下身,慢慢落下几行小字。清晨的微光洒在他的脸颊,给他滑落的长发染上金芒,让他看起来收敛了几分高傲,多了几分清雅。
      收笔。
      江秋水也不等墨干,取过画扇,还未细看眼中便染上一分笑意:“簪花小楷?”天涯淡淡笑着,算是默认。他这才接着往下读:

      唱采薇,未教人随。
      清风点涟舞蝶飞,边月织辉琉璃脆。
      挑灯长谢知君意,缱绻懒起送君归。
      梦醒韶华难回。
      落红不醉人自醉,闲煮青梅。

      默默念了一遍,江秋水沉吟片刻:“文采不错,可似乎——境义与此画不符?”
      “阿祁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过诗词,请兄长见谅。”他抚抚额发,清秀的脸颊微红。江秋水见状一笑,也不再为难弟弟:“都说字如其人,今日方知阿祁原是如此秀气之人。”他顺手执了方才天涯放下的笔,“既是完整之词,就不能无名。我知你极善音律,这词必也是你自己谱曲——想要个怎样的词牌?”
      “不知兄长以为?”
      落花阁主会意,在扇面落下三字——“青梅调”。“既画中词中俱有青梅,便叫了青梅调,如何?”
      天涯目光落在了扇面。素来知兄长擅长狂草,世人皆称狂放潇洒,可在这幅画中,他却用了较为规整的行楷,三个字落得轻灵而骨秀。
      “我和你字迹相距太大,唯用行楷才能稍稍相配。”仿佛看出他的疑惑,江秋水柔声解释一句。
      天涯静默片刻,终于轻轻说:“其实,你大可不必事事顺着我——你宠我,我很害怕。”
      他绝少坦露心事,大多时候宁愿沉默。这是江秋水认识他以来首次见他谈起自己的事,虽然话不中听,却也一路问下:“你在害怕什么?”
      “兄长,你知道我是谁,你也知道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怎么还能这样平静的宠着我?”话语到最后已经有些激动,用一双诧异痛苦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对比他的动摇,江秋水似乎平静的太过分了:“你希望我怎样?打你,骂你,还是直接关在阁里一辈子?”
      “若真是那样,我心里还轻松些。我是罪有应得——所以,不要对我太好。”我消受不起,我已经无法承受你的关心……你明白吗,兄长,你无微不至的照顾才是我现在最大的痛苦。
      高傲下的极度自厌,才造就了天涯性情中的冷漠古怪。并非天生如此,只是他不肯放过自己——他若不放过自己,便是谁也救不得他。
      他是罪人,却不是罪大恶极之人。那么敏感细腻、善良多情的孩子,一时犯了错,莫非真要他用一生的痛苦悔恨来偿还?
      未免太过残忍。
      “你不是罪有应得——你只是犯了错。谁都会犯错,所幸你懂得弥补。阿祁,不要以为,你的一生已经完了。”江秋水将手搭在弟弟肩上,给予一种淡却坚定的支持。
      天涯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散乱而游离,脑中止不住的胡思乱想:“犯错?若非生性狠戾,我怎么能犯下这样的罪过?兄长——江阁主——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该怎么活?我这样的脾气,也许——也许会重新回彼岸花宫,也许——还会杀人,也许——会自杀?”
      他的乱想戛然而止。因为江秋水就着折扇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不重,但也不轻。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打懵了,只是睁着漂亮的眼睛,一片茫然。
      “说完了?”江秋水漫不经心的说,目光却变得如初见时的凌厉,看得天涯无端心悸。“为何最早轻言放弃的,永远是你?”
      “阿祁自知绝不坚强。”他垂目,脸色有些发白。
      “任性也该有个限度!你以为你在做什么?在我看来,不过是小孩子撒娇。”男子慢慢的说,用一针见血的语言一字一句道来,“得不到的以为闹一闹就有?活不下去就不活?你以为你还是孑然一身?你难道不知——你的生命与多少人联系在一起,你死了,会有人伤心?”他顿了顿,居然用更清冷声音说,“从前只觉你任性胡闹,如今看来,根本就是心智未开!”
      这是天涯记忆中江秋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骂他。往后无论怎样的斥责甚至于责罚,也绝不会像今日,让他面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
      兄长,别再说了,求求你别再说了——难道你不知道,对你的话,我是情愿去相信的——何况,你说得那么透彻又那么动情!
      有人会为我伤心?
      我想要相信——我知道不该,可是我忍不住啊!
      “也罢,你自己好好想想,到底错在哪里。”江秋水拂袖离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把折扇放在弟弟手中,“原本便是要送给你的。明日——我要送远悠出城,也顺道去接几位堂主,你和夙离好好呆在阁里——等我回来,但愿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目送着兄长的背影,天涯无意识的展开手中的折扇——展开,又合上。
      “莫图乌苏……我该怎么办?”终于,从他口中悠悠飘落一声轻吟,落在地上,又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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