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随笔集》严紫

9、往昔流年

　　京都
　　她轻轻的唤：“薛郎，薛郎。”
　　陋室低床，破帘微微摇晃。除了破旧的家具，静静摆在并不平整的地上，空荡荡的窑洞里，只有她，惆怅的望着西边的云，西去的雁，西方天边染红半空的落霞，低低念着，薛郎，薛郎。
　　十八年了啊。她望着西边，目光有些迷茫。十八年便这样过去了。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就这样在一个破烂的窑洞里凋残，而她的花容，竟没有过一个人来赏。
　　女儿。爹尊娘亲这样叫她。那时候的她，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女孩子，父母的掌珠，青涩得像刚发芽的柳叶儿，带着嫩嫩的黄。
　　妹妹。大姐二姐这样叫她。姐姐们是很疼爱她的。哪怕嫁了人，回门的时候，也总会有可心的小东西带给她玩耍。甚至姐夫们也对她不错，不管，是因为姐姐们的缘故，还是看在爹娘的面上。
　　小姐。丫鬟仆役们这样叫她。奶娘丫头们对她很好，讨好中带着一种纵容。因为她是家主的小女，还是有多年的情分？她目光微微下垂，回忆开始模糊，她已经记不起那时候的情景了。毕竟，时光，已经过了十八年。
　　十八年，她心里泛起一股酸意。她的丈夫，她已经十八年没有见到过他了。这样的夫妻，还算是夫妻么？薛郎…薛郎….

　　落雨之后的坡边，冒出几株嫩绿的野草。茸茸的地衣沿着石头缝隙慢慢向外蔓延。她站在门前，青绿的颜色刺得她眼睛有些疼痛。
　　三姐。那个男人这样叫她。她至今仍然记得那个目光倔强的乞丐少年，站在她招亲的绣楼下，眼神那样直勾勾的盯着她，毫不吝啬他对她的惊艳和赞叹。于是她忍不住，就把那只象征着相府三小姐姻缘的绣球，扔给了一个叫花子。
　　之后，便是爹尊的大惊失色吧！她缓缓坐下，看着空荡荡的破窑，眼睛里透出一点点笑意。十六年来她第一次看见一向沉稳的爹尊如此惊惶，当着众人的面就叫嚷着这次抛绣球不算数，相府千金焉能嫁给一个乞儿。
　　再然后，就是爹亲的勃然大怒。因为她的任性。她说她一定要嫁给那个男子。爹尊一下子气得脸色铁青，坐倒椅上。娘亲忙拉住她的袖子，让她不要再开口。
　　其实，看见爹亲的脸色，她已经有些悔意，可是，为什么，后来结果，仍然是她抛舍了爹娘锦绣，跟着那个男人嫁到这个破窑，一住十八年？她双眼望向地面，视线有些迷离。
　　似乎，爹尊顺气之后，带着无奈说，女儿，你若是听话，咱们府的金银，任你取用，好不好？当时的自己，突然就一阵委屈。难道我，你最小的女儿，还比不上金银？便怒冲冲的回答，好女不配二夫，我生是薛家的人，死也是薛家的鬼。
　　爹尊当时大怒，问她，你信不信我将你逐出家门？她好委屈，一拂袖，扬声道走便走，今日起我不再是你王家的女儿。
　　然后，就是三击掌，父女情断。自己脱下华服，竟是净身去了破窑，没有花堂，没有喜烛，没有聘礼红定，没有嫁妆陪房，就在那一夜，她就这样嫁给了那个有着倔强目光的少年薛平贵。她叫他，薛郎，薛郎。
　　之后，便是三日新妇新婚的温存，三月丈夫从军的牵挂，十八年天各一方的离别。
　　薛郎，薛郎，她低低地叫，你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却是没有了相思。相思早被岁月，磨成了破窑看不完的灰色。

　　西凉

　　婴孩的啼哭成了深夜唯一的声响。他起身，她亦被惊醒。乳母忙惶急地抱起摇篮里的世子，温柔地给他喂奶。
　　公主，他笑着搂过望着孩子笑得温柔的她。代战公主，他的贤妻。十七年前他与公主交战，兵败被俘，本以为便要死在敌营，却又接到公主饶他不死的谕令。正惊疑不定，却见公主款款而来，亲手为他松绑，问他，愿不愿意娶她？
　　他仍记得那一日日光明媚，公主头上的金盔映着日光闪耀出一种明媚的金属亮色，晃得他眼睛一花，却是重重的点下了头。
　　之后，便是降了西凉，招了驸马，公主更为他养了孩子，让他有了根绊。一十七年住在西凉，锦衣玉食，他竟有些忘了故乡的样子。
　　故乡啊，少年不得志的耻辱，似乎终于快要逐渐淡去了。
　　公主娇笑着躺进他的怀里，他拉上锦被，两人沉沉睡去。窗外的月透过窗的缝隙，落在地上，如水，如霜。
　　却没有人看见。
　　也没有人，思起故乡。

　　西凉的人马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中原的锦绣河山，他们已经垂涎了很久。昏庸无能的帝君，更给了他们无穷的希望。
　　驸马。公主笑吟吟望着他，你是中原人，却又仇恨不赏识你的皇帝。那么现在，咱们要准备攻打中原，你开心不开心？
　　他微笑，当然高兴，我必要领兵杀进长安，一雪前耻。说着，伸手搂住公主，贤妻，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公主脸微微有些红，嗔笑着挣开，那你去一趟中原，打听清楚情报，咱们领兵杀去便是。
　　他大笑，便如当年丞相说抛绣球不作数时他大笑着踏出相府时一样。

　　长安
　　他终于想起了破窑里，有一个王宝钏。在他身处京师踌躇半晌不知从何处下手的时候。
　　他忆起，他原来在中原，还有一个妻房。等了他十八年。可是这又有什么，他笑笑，若是她守着贞洁，我便封做妃位罢了。若是她改嫁了，那等攻城之时杀了她便是。
　　存着这样的心思，他带着讥讽的笑看着站在窑门口的她，像看一个死人。忽然来了兴致，走过去调戏了几句。
　　却没有想到，她竟然守着破窑，独自过了十八年。他是真的有些惊讶，想起西凉美貌明艳的公主，再看着眼前花容凋残鬓边憔悴的她，他心里忽然有些不忍，有些惭愧。
　　便，让她做皇后吧。他有些踟躇，便当作酬谢她在中原守了一十八年。公主，他想起贤妻，公主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的。

　　他回来了。她望着他，眼里几乎要坠下泪来。忙借着听说他做了皇爷的机会，佯装跪下求个封号，捂住了眼睛。
　　十八年，他终于回来了。可是，她却没有半分喜悦。
　　代战。代战。十八年未见的丈夫。开口没有半句温存，只是告诉她。西凉有个代战公主，是他的妻子。
　　那，自己又是什么？相爷千金？不，十八年前就不是了。自己只是。薛家。妇人。
　　而先一番调戏，更是让她心灰成一寸一寸。再生不起半分柔情。
　　不过，心里却不疼。她有些疑惑的抚摸心口，为什么，有羞怒，有失望，有灰心，却唯独，没有心痛？
　　她默默低头，泪水顺着脸颊落到衣服上，浸染出一个圆圆的水迹，像她以前一件绣了珍珠的衣服的痕迹。她的心，突然，就这样抽痛起来。
　　他已经回了西凉。他说等他。他说贤妻如此贞烈，待我功成，定立你为东宫皇后。
　　她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聚焦地落在漫天红得像血的夕阳霞光上。
　　她突然不知道当年，她冲着薛平贵抛下绣球的时候，爱上的是那个目光倔强的少年，还是那种任性的感觉。
　　而现在，已不是十八年前。

作者有话说

　　于是没有了然后。
戏文里说，薛平贵功成，做了两国皇帝，糟糠王宝钏是东宫皇后，贤德代战公主是西宫贵妃。两宫和睦，永伴君前。
而传说里却说。虽然王宝钏做了皇后，公主做了贵妃，薛平贵尊为两国皇帝，却是在第十八天后，皇后王宝钏薨。
很冷。
从此。不再想看到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