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莫相负》陆清澄

1、惊梦【壹】

　　第一次见她，是在安定门外的一家小酒楼，她坐在临窗的地方，点了一桌子的饭菜，他坐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些许的好奇，三个人的量，她自己一个人吃的津津有味，

　　偶尔还侧过头看看窗外行走的人群，不知看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一扬，笑的特别好看……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梨花白，才要喝，就被人抢走，他扬了扬眉毛，扭过头去看，一张年轻英俊的脸，笑嘻嘻的呈在自己面前，他低低一笑，伸手拿过另一只杯，再倒上一杯酒，喝下才开口：“罗少臻，你迟到了！”

　　罗少臻嘿嘿一笑，抬头向她看去，她正为自己卷好了鸭饼，一脸满足的吃着，看了半晌，才笑着开口：“这姑娘倒是好看，难过能入了咱们白爷的法眼……”

　　他哼一声，瞥了罗少臻一眼，并不搭话，可还是忍不住再去看她，他只是觉得她和别的姑娘不同，这样一个年代，有钱人家的女孩子都是长辫子碎花洋装，女大学生都大都是齐耳短发，而眼前的这个女子，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背带长裤，短发，脸上脂粉未施，却白的剔透，别的女孩子吃起东西都斯斯文文，她却一点不计较，大快朵颐吃得开心……

　　或许他看得太久，她有了感觉，抬起眼睛就向他这边看来，那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她看了他一眼，脸就红起来，手里拿着那半张鸭饼，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愠怒……

　　他只觉得好笑，不再看她，低下头继续喝酒，却怎么也掩不住唇角的那抹笑……

　　罗少臻捅了他一下：“看上了？”

　　“少说话！”他瞥他一眼，将酒壶往罗少臻面前一推：“收起你那些花花肠子！”

　　罗少臻哈哈一笑，收敛起来，改变了话题：“听说四九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昆剧《牡丹亭》一起去听？”

　　“恩……”他嗯了一声，一个简单的决定，却影响了一生……

　　白四爷，四九城响当当的人物，都说他是旧时正白旗的王爷，可清王朝被推翻了十多年，很多王爷贝勒都已经落魄，他却还是风风光光的叱咤着四九城，生意做遍了全中国，至于白四爷是不是王爷，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罢……

　　白四爷全名白景穆，白家行四，仪表堂堂，那一双眼睛总是有神到犀利，偶尔会在安定门外一处叫德兴楼的小酒楼吃酒，梨花白，自斟自饮，也悠闲自在……

　　熟人见了打声招呼，叫声白四爷，他也不会无理，点一下头，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却也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都说喜欢白四爷的女人很多，却总也不见他对哪个有意，偶尔出席舞会带上一个，隔天也便没了消息……

　　四九城的闲人，茶余饭后总是喜欢议论这位白四爷，而供他们娱乐的，也仅限于此，多少姑娘望穿秋水，不说是不是奢求一个白夫人的名分，就只求白四爷一个回眸，却也只是奢望……

　　江南鼎鼎大名的翊昆班来到北京摆戏台子，连续三天在天桥唱《牡丹亭》，早早儿的戏园子外面便贴上了大字报，名角儿许果儿饰演杜丽娘，罗少臻也是为了捧角儿才巴巴的想去的。

　　早先白景穆本答应了罗少臻一起去看戏，可临时生意上有事，只得作罢，忙完了再见罗少臻，那小子已经面带菜色，白景穆看了他半响，笑起来，只是笑，也不说话，罗少臻脸色更难看：“幸灾乐祸！”

　　白景穆摸摸鼻子，抬头看了看有些刺眼的阳光，微微眯了眯眼睛：“这是碰了钉子了？看来这杜丽娘真真是让咱罗少爷烦了心……”

　　罗少臻也不说话，只木着脸摇着扇子扇风，白景穆看他一眼，见他眼底有着些许的无奈，顿时了然于心，这在情场上无往不利的罗少臻是真的动了心……

　　再说翊昆班，这是《牡丹亭》上演的最后一天，眼看着就要开唱了，饰演柳梦梅的小生崔鸣却因为水土不服病了。戏班班主莫玉笙探病回来，一脸愁容，莫颜跟在后面，为莫玉笙倒了杯茶才说：“师兄病成这样，今天晚上肯定不能登台了！”

　　莫玉笙喝了一口茶，慢慢的开口：“实在不行便让孙竹唱，虽是刚学不久，可总也是历练……”

　　“爹……”莫颜似想到什么，黑白分明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来唱柳梦梅行吗？”

　　莫玉笙一怔，随即便皱紧眉毛，“啪”的一下，将茶杯敦在桌上，声音大了起来：“我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吗？”

　　莫颜低了头不说话，半饷，才开口回答：“记得，只是不明白……”

　　莫玉笙不再接口，只是猛地站起来，没好气的说道：“我知道你整日想着什么，莫颜，把这些心思收起来。”说罢，便甩手回了房间……

　　莫颜咬着嘴唇，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忍回去，一抬头看到许果儿从偏房走出来，莫颜想想，叫了一声果儿姐，抬脚走了出去……

　　下午三点，戏园子又是一阵敲锣打鼓，《牡丹亭》正式开场，罗少臻和白景穆坐到楼上，

　　笑道：“今儿是最后一场，你若是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白景穆笑了一下，端起茶杯，犹自的喝茶，整场戏拉开了帷幕，杜丽娘一袭桃色的锦衣，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好一个人面桃花的杜丽娘，难怪罗少臻才仅仅两天，便为了这个“杜丽娘”茶饭不思，眼眸微微一挑，脆生生的一句唱腔，白景穆只觉得身边的罗少臻握着茶杯的手都在颤抖，垂下眸装作看不见，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事本就不稀奇……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他会见到她，月白色长袍，从那个大快朵颐吃得满足的馋嘴小丫头，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俏生生的俊俏小生柳梦梅，手里拿着柳枝，倜傥的看着杜丽娘，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虽然是上了妆，又着了戏服，可白景穆却一眼就认出了她，哪怕只见了那一面。

　　忍不住就笑出来，罗少臻在一旁说道：“今儿这场柳梦梅竟然换了角儿，唱的比之前那位多了些韵味！”

　　白景穆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搭话，眼睛却再也离不开台上那倜傥的柳梦梅，整整一个时辰，他如在梦里般，有些混沌，却又别样清醒……这“惊梦”，惊了他沉封已久的心……

　　曲终人散，大团圆的结局，戏刚刚结束，罗少臻便站了起来，叫来戏园子的老板，递给老板几块大洋，问道：“能去看看许先生吗？”

　　戏园子老板左右看了看，小声的挨近罗少臻说：“罗少爷您今天是赶巧了，莫老板今日不在，您快去快回！否则让莫老板知道了，我这里也不好交差！”

　　罗少臻眼睛一亮，点了点头，阔步就往后抬走，走了几步，才想起白景穆还坐在那里未动，才停下来：“白四爷一起去？”说着噗的笑出来：“整出戏，你那眼睛就没离了柳梦梅，何不去会会本尊？”

　　白景穆摇了摇头，微微扬了扬下巴：“你尽管去，我就不叨扰了！”说着站起身，向下看了一眼，只见人头涌动，都在往外走，微微蹙了眉，戏园子的老板见了，马上笑着说：“四爷，后门人少，您请……”

　　白景穆点了点头，举步下了楼，穿过一条窄窄的走廊，后门微敞，黄包车已经等在门外，白景穆才往外走了两步，只觉得一阵风过来，有个“东西”直冲冲的就撞在他身上，他晃了一晃，眼看着一个白影子就要摔下去，他一晃神，下意识的抓住那白影子，回了神，他低头看清来人，又是她，脸上的妆还没完全卸去，颊上淡淡的胭脂，眉眼一动，顾盼生姿的灵动……

　　她似乎惊魂未定，他一笑，手臂微微用力，便将她扶起来：“没事吧？”

　　她眨了眨眼睛，又那样看着他：“谢谢……”她不好意思的一笑，他脸上未动神色，心却一动，那样低软好听的声音……

　　她抿唇一笑，片刻后又似是想起了什么，啊了一声，小嘟哝着：“完了！被逮到就麻烦了！”说完，转身就跑，直冲冲的就上了为白景穆准备的黄包车上……

　　“姑娘……”戏班老板一看，傻了眼，急匆匆的叫道：“那是白四爷的车……”

　　白静穆见她手紧握着黄包车的扶手，那神情有些犹豫，有些尴尬，还有些不甘心，心里便觉得好笑，冲戏班老板摇了摇头：“没关系！”

　　她松了一口气，刚要道谢，哪知他几步上前，把她推上车，自己也迈步上来：“我们一起走！”

　　这下，莫颜彻底傻了眼……